興元,東莞郡王府。
張九月坐胡牀上,腳底下放着炭盆,紅通通的炭火烤得屋裡也暖洋洋的。跟外頭下着大雪比起來,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兩個老媽子坐在她跟前,正說着家裡的瑣碎事務。門開處,一陣寒風颳進來,三個婦人都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十多歲的姑娘,身段高挑,體態婀娜,擁一襲大袖裹着進來。人一進門,那脆生生的聲音就聽嚷道:“哎喲,好大雪。”
兩個老媽子起身含笑,張九月喚道:“冷吧?快過來暖和暖和。”
那姑娘走到她身旁坐定,摘下帽子露出面容來。就她兩個往那兒一座,就算不認識的,也看得出來,這是娘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徐衛的大女兒徐嫣。幾年功夫,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水靈,那眼睛一轉,小嘴一抿,笑容能把冰雪都給它融化了。只是,模樣隨了娘,性格卻天差地。張九月年輕的時候,說話輕聲細語,個性善良,寬容。徐嫣則不然,到底是將門虎女,雖是女兒身,行事風風火火,頗有其父之風。
“娘,這大雪,爹幾時得回來?有信嗎?”徐嫣搓着手問道。
“我正爲這事愁呢,這麼大的雪好些年不見了,你爹那個人吶,一在外帶兵,什麼也顧不上,唉,叫人憂心吶。”張九月擰着眉頭道。
徐嫣也嘆一句,她們姐弟三人,打小跟父親聚少離多。可徐九這廝又極疼孩子,因此三個娃都喜歡粘他,每次他一出征,就盼着他回來。正想着,聽母親問道:“你妹妹呢?好些沒有?”
“女兒剛纔去看了,吃了藥,正捂着被子睡,好多了。估計這副藥喝清就能好。”徐嫣答道。
旁邊那白乾娘聽到這裡插了一句:“二小姐體格弱,這大雪天的,我還是去瞅瞅。”
“嗯,你們都去吧。”張九月點頭道。
兩個老媽子走後,徐嫣忽然道:“娘啊,我兄弟今天來過沒有?”
“沒啊,怎麼?不在房裡?”張九月問道。
“我書房也看了,後頭場子也看了,都沒人啊。”徐嫣嗓門高了起來。
不爲旁的,這徐府上下,有誰不知道小官人是個“天棒”?從會走路開始,就不消停,成天地不着家往外跑,跟他那些娃娃朋友打仗玩耍。後頭該讀書了,張九月費了老大勁,託了許多關係,給請了個有進士出身,但沒有作官的飽學之士。人家看徐郡王面子,來了,結果教了二十多天,扔下一句話,衙內不是讀書這塊料,走了。後來又陸陸續續請了幾位先生,沒誰教得過三個月的。原因無他,徐虎那貨太頑劣,除了弓馬騎射感興趣以外,對書本無愛。開始徐衛不當回事,還以爲我徐衛的兒子,總不能只作個窮酸腐儒吧。可越看越不對勁,這廝別整個有勇無謀的莽夫吧?
“八成又溜出去胡耍了,這娃,只要他爹不在家,誰也不服管!”張九月急道。“你說這大雪天,他能去哪兒?”
“這誰知道啊。”徐嫣也急了。話音剛落,那門“嘭”一聲給推開,只見一個身影閃將進來,人一到,聲音同步傳出“娘!”
進來這娃就六七歲模樣,穿件黑色短襖,腳上蹬着小皮靴,腰裡還扎着革帶,脖子上掛一把他姑媽給打的金鎖,映上那紅撲撲的臉蛋,煞是可愛。張九月一見他,臉就拉了下來:“這外頭好大雪,你又跑哪裡去胡混?”
徐虎似乎沒聽着大人的話,愣頭愣腦地問道:“娘,爹幾時得回來?”
“你還盼着你爹回來?他要是知道你成天地不務學業,看怎麼收拾你。”張九月嚇唬他道。徐虎一趔一趔來到母親身旁,倒不像給嚇着了,只道:“我去大哥家了。”
“你去大哥家作甚?”徐嫣在旁邊問道。
徐虎擡頭看了一眼姐姐,又把腦袋耷拉下去,道:“前些天大哥還教我們騎馬……”
“爹不讓你騎馬,你不知道麼?”徐嫣責怪道。
“還教我們騎馬,可前天昨天都不見他,我今早去大哥家,見大哥病了。”徐虎道。
張九月倒有些緊張:“病了?什麼病?”
“不曉得,馬太公也沒告訴我,我問大哥,他只說我不懂。”徐虎說話間,坐上了胡牀,一雙小腳直撲騰。這孩子有時候頑劣不堪,有時候看着又像早熟,別人家娃娃六歲時只怕還撲鼻涕泡,他有時說話卻像個大人一般。
他說的“大哥”,不是徐家子弟,而是指馬泰唯一的骨血。當年馬泰陣亡,留下一獨子。這個孩子在徐衛、張慶、楊彥、馬泰這個異姓弟兄的子女中年紀最大。因此,馬二陣亡後,其他三個的兒女都管這孩子叫大哥。
張九月聽在心裡,暗思,那侄子向來身強體壯,如何突然就病了?雖說官人不在家,自己這個作嬸嬸的,得去看望纔是。當下,便把這事放在心上了。說了一會話,她又訓誡了兒子幾句,便命他回書房去看書,大雪天,不要四處亂跑。徐虎極不情願地答應下來,遂出了母親房門,索然無味地往書房而去。
剛轉出後堂,還在那回廊上耷拉着頭,忽聽得腳步聲急促,轉頭看去,卻是門房上的門子正往裡竄。那門人也看到了徐虎,一邊招手一邊喊道:“衙內,衙內,大王回來了!”
徐虎一聽,兩個眼珠子登時放光!那小腿都邁出去了,又趕緊收回來。父親回家,這自然高興,但方纔母親還在“威脅”,說要是不聽話,等父親回來便讓他整治自己。這時候,如何去見得他?於是,不敢奔大門去,麻溜地殺奔了書房。
卻說那門人火速將徐郡王回府的消息傳到後堂,張九月喜出望外,帶着女兒便迎了出來。她母女二人跨出大門時,徐衛都還沒有上臺階,正跟門前指揮隨從搬東西。一口一口的大箱子,也不知道裝的是啥。徐嫣頭一個迎了上去,雀兒般撲到父親身旁,欣喜地叫道:“爹,可算回來了。”
“哎呀,好大雪!好大雪!”徐衛抖着身上的雪花,看着出落得越發標緻的女兒,心情大好。他本四十出頭,正當壯年,可這帶兵在外,也顧不得體面。鬍子拉渣的,看着張九月心疼。
“姐姐,看看,但凡不着家,就是這般模樣。”祝季蘭的聲音在旁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