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中興以來十大戰功”是最近朝廷在搞的一個“評選活動”。先要說這個中興,朝中部分大臣提出一個概念,把宣和末年宋金事變起,至太上皇趙桓在位,耿南仲執政這一段時期視爲“國難”。這段期間,大宋屢屢戰敗,丟失疆土,道君和太上皇都被迫避到福建去了。
但後來局勢有了轉機,於是又把太上皇趙桓在位末期,先帝趙諶在位時期,乃至眼下,稱爲“中興”。因爲這段時間,宋軍在戰場上扭轉局勢,發動反攻,先後收復了陝西、河東、河南、兩淮、山東等地,不但迫使金軍退出黃河,更消除了北方對江南的威脅。
爲了紀念勝利,表彰功臣,好流傳後世,彪炳史冊,於是在有心人的主導之下,朝廷要評選“中興以來十大戰功”頗有些效仿光武“雲臺二十八將”以及唐太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意味在。
這戰功的評選,標準很多,不僅僅要看殲敵數量,復土多少,更重要的是“象徵意義”。正如同徐良所說,如果單純評“戰功”視殲敵復土的多少,宋軍所有將領,恐怕比不上徐衛。“邊帥武功之盛,百年未有”這句話不是亂說的。
但前面也說過,徐衛儘管殲滅金軍最多,收復領土最大,而且長期跟金軍精銳對抗,但其“性質”仍被定義爲守衛西陲。這一點,折彥質就佔了“便宜”。他一直在南方領導抗戰,不管是當年拒長江,以水師擊敗兀朮,還是領導北伐,收復中原,其意義都比徐衛大得多。回爲人家是在保衛行在,保衛皇帝。
因爲這個標準,徐衛主導的抗戰以來首次大捷“定戎之役”反倒排在折彥質之後,前三名都被折麟王包攬。好在,史官們多少還有些太史公的風範,在“定戎之役”的記載裡,明確表示,這是宋金開戰以來,首次酣暢淋漓的大勝,大挫女真聲勢!
舍徐折二帥外,何灌、劉光國、韓世忠、岳飛等將也都入選。值得注意的是,這“中興以來十大戰功”的評選,是在此次宋金和議綁在一起,作爲一個“標誌”呈現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好像就是“功成”之後,在論功行賞“反戰”的意味很濃厚。
八月,金使歸國,金帝完顏亶批准了宋金和議的全部內容,表示此次議和正式生效。完顏亮遂下令耶律馬五,率所有金軍從山東撤離,交防務交割給大宋權淮南宣撫使劉光國。於此同時,杭州也下令給川陝宣撫處置使併兼管河東的徐衛,從河東地區撤出全部西軍,只留下必要的,諸如維持治安,緝盜剿匪的部隊。並且,這個撤軍的全程,都有宋金官員的監督。
只不過,徐衛經營川陝多年,河東又是他一力收復,哪怕是有天子詔,事情還是要按他的想法來辦。撤離西軍這好辦,因爲他原本就沒有在河東地區駐留西軍。河東的守備力量,主要是由原來的兩河義軍改編而來,兵力有多少,徐衛心裡非常清楚。但是他卻對宋金兩國的宣諭使表示,前不久的戰爭之後,河東諸軍纔開始整編,現在情況比較混亂,具體數目還沒有出來,恐怕得慢慢來。
宋官當然是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金國官員雖然有疑惑,卻也拿不出什麼證據來。好在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西軍確實沒有在河東駐紮。而女真人最在乎的,倒也不是這河東駐軍問題,而是宋遼的同盟關係。
宋金和議一締結,等於正式宣告宋遼聰盟的破裂。現在只差捅破這一層窗戶紙,派人將消息正式通知遼國。這事誰去辦?原本是應該由江南派出使臣去通報,這種沒皮沒臉的事徐衛按說不該搭理,但他卻主動提出,由川陝宣撫處置司出面,或許好溝通一些。在宣撫司衙門裡,徐衛辦公堂上,自他以下,張浚、馬擴、張慶等宣撫處置司要員都在。張浚並着腿,雙手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
馬擴大馬金刀地坐着,一隻手握成拳放在椅子扶手上,不停地緊着,面上也是緊擰着眉頭。
張慶則不時看着其他幾人,欲言又止。倒是徐衛,背靠着椅子,眼睛放空,好像在想其他什麼事。
“大王,兩位,這事既然咱們宣撫處置司攬下來了,總得有人去吧?當年談判,咱們都是要員出席,此次要是隨便派遣下面的人去,恐怕不合適。”張慶忽道。
其他幾人仍不說話,此時,徐衛坐直了身子,淡笑道:“罷了,也不爲難你們,都不願去,我親自去見耶律鐵哥。”
衆人一時瞪目,這還叫不爲難?你堂堂武威郡王,川陝最高軍政長官,親自去?誰敢放你去啊?倘若有個閃失,那還得了?
馬擴一拍椅子,有些不快道:“罷罷罷,當年出使是卑職去的,如今撕破臉,還是我去!大不了,讓契丹人罵一頓便是!”他這顯然說的是氣話,因爲他不明白徐郡王爲什麼要把這差事攬下來。
徐衛顯然聽出來了,嘆道:“子充兄也休惱,這事如果由朝廷出面,反而不妥。你試想,當年宋遼結盟一事,是由我們宣撫處置司一力主導的,大小事務也是我們出面的。如果要跟人家分道揚鑣,咱們躲起來不見人,說不過去吧?”
馬擴低頭道:“卑職明白大王的意思,只是這事朝廷實在……沒考慮周全。”
“朝廷自有朝廷的考慮,周不周全,暫且不說,現在事已如此,咱們唯有儘量處理得妥當一些。”徐衛解釋道。
摒棄同盟,還要怎麼處理妥當?
見幾人似乎沒明白,他又補充道:“我們跟契丹人的關係,一兩百年來一直反反覆覆,當年聯金那樁舊事本就已經不堪,好不容易再次攜手,又半途而廢。契丹人心裡怎麼想,大家都清楚。你這次去,不僅僅是要向對方通報消息,更重要的,是把事情說清楚。”
“大王的意思是……”張浚倒聽了個似懂非懂。
馬擴到底是跟隨徐衛多年的,立即接口道:“大王是說,要讓契丹人知道,我們廢止同盟,並非是跟女真人站在一邊。”
“正是如此!”徐衛肯定道。“你必須要讓契丹人明白,我們對他們沒有敵意。否則,這誤會就大了。”
三人都驚了一跳!不錯,這事如果由使節出面,還真有可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造成不必要的誤會。現在宋遼兩軍離得這麼近,雖說衝突的可能性不大,但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真要鬧起來,那可就不妙了。
“卑職明白了,明日便啓程往興慶府見耶律鐵哥。”馬擴道。
當下議定,徐衛吩咐幾人各自去忙,獨留下馬擴。後者也知道,徐郡王肯定還有事情要交待,因此耐心等着,也不去詢問。
“子充兄,宋遼聯盟,是你我二人費盡心機才促成的。如今朝廷那幫人說廢止就廢止,你我心血白費事小,影響大局才最爲嚴重。女真人此次議和,固爲自保,然北夷覬覦之心不消,將來必要再戰。西軍處在這個位置,不能將自己置於兩面受敵之地。你此去,替我,轉告遼軍,這是朝廷意思。”徐衛神情嚴肅。
馬擴不用揣摩,也明白上峰的用意,當下道:“卑職曉得,這是朝廷的意思,並非大王本意。一定向契丹人說清楚。”
“舍此之外,我們借給契丹人的河西四州,仍舊由他們統領,還有借給蕭合達的地盤,也不會追討。總而言之一句話,除了朝廷要廢止同盟之外,其他一切如舊,讓契丹人不必擔心。這一點,我徐九,可以保證。”徐衛道。
“是,卑職記住了。”馬擴應道。可想想,心裡始終覺得不甘,忍不住抱怨道“大王,杭州是怎麼想的?爲區區一山東,竟摒棄同盟,須知,只要我們與契丹人聯手,女真人是無論如何不敢再大規模南下的。”
徐衛一聲冷笑:“這世上沒有笨人,杭州的人不比你我蠢,只不過考慮的東西不同罷了。你想着保家衛國,人家還嫌你多事。行了,這些屁話不多說,你明天就北上吧。”
馬擴告辭而出。
徐衛仍舊坐在原位沒動,這件事情,他雖然不爽,可他不怪他六哥,也不怪折彥質,甚至不怪皇帝。在他看來,議和非但是人爲,也是形勢所致。只是加上摒棄同盟這一條,實在是欠考慮。
以目前態勢來看,皇帝是想用徐家和折家來互相掣肘,避免徐家一家獨大。作爲徐家一員,他想抽身事外,顯然是不行。不過,川陝遠離中樞,地處邊陲,朝中政治鬥爭的影響不能說沒有,但風吹到川陝,力度已經不大了。現在該作的事,仍舊是強化自己對川陝軍政的控制。如此一來,也是支援六哥在朝中的行動。畢竟,有我徐衛坐鎮川陝,統率西軍一天,任何人都要考慮到要拿了徐良,得看清楚他背後站着的這些堂兄弟。
宋遼聯盟的終結,可能還上升不到“一個時代的完結”這種高度。不過,此次變故,有兩個人深受其利。
一個是權淮南宣撫使劉光國,宋金和約締結後,他就成了議和的首功之臣。一些揣摩上意的人在朝中爲他大唱讚歌,並聲稱山東得以光復,而且兵不血刃,這比靠武力收復更加可貴,應該要大加封賞。
皇帝正是這麼想的,只不過,這事繞不開政府,繞不開折彥質和徐良兩位宰相。於是假惺惺的讓中書討論怎麼封賞劉光國。
說句老實話,要論不待見劉光國,折彥質比徐良有過之而無不及。劉光國有幾斤幾兩,他這個南方宋軍統帥比徐良更清楚。可沒辦法,誰叫人家是皇帝的老丈人,麟王早就聽說了劉光國想郡王爵位這件事,因此明確表態,劉光國可“疏王爵”。
徐良雖然被分了權,但他的勢力仍然龐大,朝中仍在大量的追隨者,要把這事情攔下來,不是沒有可能。但他現在不能這麼作,此時當行韜晦,以待有變。於是也表示同意,幾方過場一走,趙謹就下詔,冊封老丈人爲“北海郡王”。
大概也是知道老丈人這郡王爵位不是靠真刀真槍掙下的,因此在冊封詔書中又說明,劉光國這個郡王,位在何灌徐衛這兩位郡王之後。可哪怕就是這樣,劉皇后都還覺得不爽,我是中宮之主,母儀天下,我的父親,怎麼還位在一軍漢之後?這一點,皇帝就不得不對她講,徐衛是浴血疆場,大小百戰,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靠戰功累積起來的王爵,不可輕視他。劉鳳娘這才作罷。
另一個受益的人,就是金國的右丞相完顏亮。他因爲跟金帝哥倆關係不錯,在兀朮死後得以掌權,這次議和成功,被當作他一件政績來宣揚。金帝也很高興,在議和成功之後,馬上命完顏亮兼任都元帥。
這都元帥,是金軍的最高指揮官,完顏亮憑此一躍成爲繼兀朮之後的金軍統帥。要知道,兀朮那一輩女真人,那個不是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不打個幾十一百勝仗,你能當都元帥?可完顏亮就憑着皇帝的喜愛,用不到一兩年的功夫,就從一箇中級官員,搖身一變,成了權傾一時的輔弼大臣。這已經不能用升遷迅速來形容了,簡直是突然膨脹!
完顏亮也知道自己不是在戰場上奪來的權力,因此一面在朝中安排自己的班底,一方面竭盡全力地討好完顏亶,八面玲瓏,很會來事。比如完顏亶是拜名士韓昉爲師,讀的是儒家經典,愛的是詩詞書畫,儼然漢家天子。
完顏亮指使人到處收羅一些古玩字畫,投其所好。尤其仁宗朝“六大家”的作品,最受完顏亶喜愛。所謂六大家,是指生活在宋仁宗時期的六位文壇巨匠。分別是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這六位,也正巧是後世流芳千古的“唐宋八大家”裡的其中六位。完顏亮如此行事,金帝自然歡喜,時常在宗室和大臣們面前稱讚他這個堂弟不但性忠義,而且有大才。
此次宋金議和之後,兩國從戰爭狀態,轉爲和平對峙。但是表面的平靜下,其實各自暗潮洶涌。
南面的宋,徐良獨攬朝政的局面雖然結束,但折彥質的上臺,給朝政造成了很多不確定的因素。最壞的情況,就是極有可能形成黨爭,一旦這種局面出現,那就是內耗不休,鬥爭不斷,以趙謹之才,是絕對掌控不了局面的。更何況,他還有個厲害的皇后,這局非得攪得一團亂麻。
北面的金,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累次戰敗,使得朝政動盪不安,金帝重用完顏亮,也正是出於安定的考慮。但是,金帝本身問題很大。完顏亶在前面已經說過,此人很有些文人的風範,狂縱不羈,任性妄爲。他最大習慣,就是好酒,更好酒後殺人。一旦喝醉,又遇上點心情鬱悶,那就有人倒黴,殺近侍,殺宮人,甚至殺大臣。看〖中〗國曆史就知道,這種皇帝,一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巧合的是,南方有劉皇后干預朝政,北方有裴滿氏雌雞司晨。
裴滿氏出身女真貴族,金帝完顏亶繼位以後,力行漢化,爲了充實後宮,裴滿氏奉詔入侍。先封貴妃,繼而又立爲皇后。僅過一年,生了皇子濟安,當時完顏亶非常高興,大赫天下,又祭告天地宗廟,皇子剛滿月,就立爲皇太子。誰知不幸,這位大金國皇太子剛滿一歲就天折了。此後,裴滿氏一直沒有再生育。
你想想,按照漢人的習慣,母憑子貴,沒有了兒子的皇后,也就是沒有了靠山。於是裴滿氏開始干預朝政。因爲完顏亶文人風範,素來不喜理政,給了她後宮干政的機會。但問題在於,皇帝再遊手好閒,他終究是皇帝,天下是他的,不能由你當家不是?
裴滿氏就是沒有理解到這一點,無所忌憚,朝中大臣很多都透過她謀求高位。包括新貴完顏亮也是如此,給皇帝進獻好玩意,必然也少不了皇后一份。所以說,北方民族要漢化可以,但要學好,借鑑制度就行了,你要通盤學,非弄死自己不可。
至於皇帝極爲喜愛的完顏亮,這個人雄心極大。這兩個堂兄弟,都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孫子。只不過,完顏亶的父親,是金太祖的嫡長子完顏宗峻;完顏亮的父親,是金太祖的庶長子完顏宗幹。所以,這倆兄弟,一個是太祖嫡長孫,一個是太祖庶長孫。同爲太祖孫,一個是君,一個是臣……
綜上所述,宋金此次議和,固有人爲的因素,但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兩國的政治形勢所促成。結束戰爭,是爲了內部需要,一旦內政安定,到時,無論宋金,恐怕都要將矛頭對準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