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大雨。
夜已經深了,徐衛書房裡的燈雖還亮着,卻有些昏暗。祝季蘭拿開罩子,挑了挑燭芯,一邊問道:“晚飯相公也沒多少,我去下碗水餃吧?”
徐衛正在關窗,隨口道:“不必,你先去睡吧。”祝季蘭聽了,又將書案上的東西檢查了一遍,確認墨已經磨好,茶已經泡開,筆架上的筆也是徐衛最常用的那一支,這才離開了。她方纔走到門口,聽得後頭相公說道:“不必擔心,什麼狂風暴雨我沒經歷過?”
“是。”祝季蘭應一聲,踏出門檻,替他掩上了房門。剛一轉身,突感眼前一亮,隨即一個炸雷在頂上炸響,着實嚇了她一跳。
徐衛走回書案後坐下,鋪開一張白紙,用鎮紙壓住,取過筆架上的毛筆執在手中,一時不動。他自入仕,奏本原沒少寫,最開始是自己口述,讓軍中的文吏代書。後來也學着自己寫,因爲官一大,很多事務涉及機要,不要假手旁人。這麼多年下來,飽學之士倒不敢當,但是粗通文墨還是沒問題的。
獨獨這一本奏馬虎不得,未必要字字斟酌,但卻要寫得合理合情又不矯揉造作。思之再三,他沾了墨,提了袖子,在紙上寫道“臣自宣和末勤王之事,至今逾二十年。賴道君、太上、先帝及陛下之威靈,將士之忠勇,屢破頑敵,驅逐醜類……”
這文臣寫奏本,務必都要引經據典,開頭非得從古聖先賢的作品裡引用兩句,不如此便顯不出自己的才學來。可徐衛是武臣,當然不用這樣,連什麼引經據典也免了,直接說事。甚至於文采也可以不顧,哪怕是寫白話,只要能表示清楚意思就行。左右,也不會有人去苛責一個未及弱冠就舉義起兵的人作文太直白。
“而今,女真數歷大變,金主得國不正,自顧且不暇,遑論南侵?契丹東歸,志在復國,倘國朝不犯其忌,亦當相安無事。天下漸趨太平矣。臣效命疆場有年,昔日未登宰執,每每親臨一線,雖身被十數創,亦臣本分。現年過不惑,難堪少年之時,近來舊創復發,以至行走遲緩,舉箸提筆亦諸多不便。醫者言,宜棄俗務,潛心靜養。臣思之再三,伏乞陛下準臣卸一切差遣,以養殘軀。宣撫司諸般事務,着宣撫判官及參謀參議等幕僚署理,當無妨礙。臣身受國恩,今上表請去,非不願受驅使,實不濟也。倘異日賤軀稍復,陛下有用臣之處,自當幡然而起,總戎就道。以上區區,惟陛下垂聽焉。”
“太尉,天水郡公,川陝宣撫使臣衛,靖安三年,七月十九。”
一氣呵成之後,徐衛放下筆,又仔細看了一遍,自認並無任何不妥之處,這才吹乾墨跡,裝入封皮。執在手中,若有所思。
這道奏本一旦送抵行朝,引起震動那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但皇帝和朝中那些人會不會批准,這很難說。誠然,他們都希望把自己弄下去,但絕不是以這種方式。說不定,他們還會以爲自己在撒潑耍融,藉此要挾,不管他,一次再準,我再奏一次就是。
正想着,窗戶被大風吹得吱嘎作響。徐衛心頭沒來由得一緊,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倒不是爲自己,而爲兩個兄長。他的“親兄長”徐四被解除了御營副使的差遣,如今掛着宮觀閒職,侄女在宮中境況又不好,嫂子的身體近來也一直欠安,想來日子也不好過。
可更不好過的,應該是徐六了。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宰相獨攬朝政,權傾天下,眨眼之間就從高高在上的次相弄到泉州作個知州……比如徐衛現在,雖然削奪了王爵,但到底還是川陝宣撫使,如果讓他去作個知州,他肯定所跳着腳罵娘。所以,他寧願直接辭職,也不願意等人來一步一步往下搞。
擔心歸擔心,可他現在身在川陝,心有餘而力不足,眼下只能先顧全了自己,才能替別人操心。
又想一陣,起身吹熄了燈,屋子裡歸於一片黑暗。打開門,大雨正下得緊。
因紫金虎被免了“知樞密院事”的頭銜,因此川陝宣撫司呈文中央便不能再用樞密院的青牌紅牌,因此他的奏本一直到八月初才送抵行在。說來也巧得很,他奏本呈進宮中的時間,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按規矩說,奏本到了,先送到有司保管,要麼次日,逢假就擇日再呈中書宰相或者皇帝。但是,先帝肅宗趙諶在位時就有規定,幾大宣撫司的急件,不分時間,直達中書。
他本子送到中書時,上到宰相參政,下到僚屬都回家過節了,只留下了諸如中書舍人和知制誥在中書裡,以備皇帝有事召喚。徐宣撫奏本送達,中書舍人接了,一看,是直呈皇帝的上奏,並非行文中書的公文。也不敢拆看,心想着今日佳節,無論什麼急事,也要等到明日再說。便打算先留下徐衛的本子,那知制誥是個曉事的人,對最近朝廷內幕有一定了解,見是徐衛的本子,便勸說立即往宮裡送,徐太尉上本,必無小事。中書舍人聽了,一想也是,便送往了禁中。
尚書右僕射兼平章軍國重事,秦檜官邸。
秦會之在朝中行情看漲,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這府邸也逐漸熱鬧起來,尤其是今日中秋佳節,前來賀節送禮的人倒不至於踏破門檻,但卻把門子們忙得夠嗆。沒奈何呀,咱們相公升了次相,上臺執政,便說麟王折彥質也要禮讓三分,何況這些朝官?
剛送走魏師遜,便又見一輛車快速駛來,本以爲又是哪位官人來巴結,有眼尖一眼看出這是宮中的車輛,也不去迎,忙入府稟報。
車直接停大門口,簾子掀處,內侍省都知沈擇幾乎是跳下來的,你說他那小身板哪有這工夫?一落地就崴了腳,哎呦一聲,慌得隨他前來的小黃門一把撈住,連聲詢問。
“休聒噪!走!”沈擇忍着痛,臉都扭曲了,在隨從攙扶下,一跛一跋往裡去。進了大門,那影壁還沒過呢,秦檜就迎出來了。
見沈擇這樣,他驚問道:“沈都知,這是,怎麼了?”
“真晦氣!到你門前就崴一下!”沈擇苦着臉道。
秦檜聽得莫名其妙,這關我什麼事?你在我門前崴了腳,難道該着落在我身上負責?只是沈擇是皇帝和皇后跟前的紅人,他不敢得罪,親自伸出手去想要攙扶,口中道:“趕緊廳上坐着,看需不需……”
“不需不需!秦相,趕緊吧,聖上召見!”沈擇甩着袖子催促道。
“聖上?有甚要緊的事?”秦檜問道。
“你別問那麼多!趕緊地,跟我去!車都在外頭備好了!”沈擇有些不耐煩了。
秦檜方纔回府沒有多久,公服也是才脫下,見沈擇這副模樣,心知必有急事,遂道:“勞煩都知廳上稍坐片刻,我去更衣,片刻就來!”
“嗨!”沈擇極爲不耐地嘆一聲,一揮手,示意對方快去。隨從把他扶在廳上坐定,他也來不及看看腳,一個勁地揮手“你們也抓緊,陳參政處還沒人去呢,哎呦!”隨從走後,他感覺腳上越發地痛了,不禁懊惱起來。這個徐九啊,大過節的也不讓人舒坦!
不過,他到底上表說了什麼玩意?把官家急成那模樣?也不讓自己看本子,就給攆出宮來,直叫請宰執速速到禁中議事。該不是……不會,他真要有異心,哪還會上本?那是什麼事?
左思右想,不得要領,卻見秦檜怎麼還不出來?心頭越發急了,就在那廳上喊道:“快去催催你相公,別耽誤了大事!”
“都知稍安勿躁,有甚要緊事至於這樣?”秦檜從後頭轉出來,襆頭且抱在手裡。
沈擇一見,強撐站起來,那手跟潑水似地往外一勁兒地揮:“別磨蹭了,快走罷!”秦檜見真急了,大步就朝外去,沈擇一見,尖着嗓子喊道“你倒是走了,我怎麼辦!”慌得秦會之又折回來,攙了他往外去。
等坐上了車,往皇宮駛去,秦檜心說這下不急了,總該告訴我怎麼回事吧?結果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川陝徐宣撫上了本。
聽這話,秦檜心裡頓時“咚咚”那個跳!怎麼回事?徐衛說了什麼,把官家急成這樣?他不能不慌,只因打壓徐家,針對徐衛這一攬子事情,都是他主導的。搞成了,功勞自然他最大,搞砸了,黑鍋也得他背!這紫金虎想作甚?
一路風風火火趕到禁中,皇宮大內,誰敢騎馬乘馬?遂下車步行,還得攙着沈擇,埋頭就往“勤政堂”去。半道上,參知政事範同攆上來,喘息着問道:“出了什麼事?急成這樣?沈都知,你這又是怎地?摔了?”
沈擇不搭理他,只一味把頭朝前晃,示意趕緊走。見秦檜扶着吃力,範同搭了把手,兩位正副宰相,架着一閹人,你說這一幕怎麼看怎麼滑稽。
到勤政堂,沈擇讓他倆鬆了手,胡亂抹了幾把汗,一瘸一拐進去通報一聲,隨後又跛回來,宣他二人晉見。
堂上,折彥質已經神情陰鷙地坐着,皇帝耷拉着腦袋,跟霜打了似的,這兩位進去,正欲行禮,趙謹不耐道:“罷了罷了,都坐罷!”
二臣謝過,跟麟王對面坐了。三人互相交換着眼色,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時參知政事陳康伯未至,皇帝等不及了,手中舉起一道奏本使勁搖晃,口中道:“徐衛的本,方纔送抵!朕怎麼說的?寧可隱忍,也不要操之過急,打草驚蛇!現在怎麼樣?禍事了吧!朕再三地提醒你們,徐徐圖之,徐徐圖之,結果怎麼樣?削奪了人家王爵,又立馬讓劉光世出任宣撫判官,這,這,這叫欺人太甚!”
他劈頭一頓訓,也不知是針對誰,倒把宰相們噴得有些找不着北!而且聽官家這話顛三倒四的,您到底站哪頭的?什麼叫“欺人太甚”,我們哪一樁哪一件不是跟陛下商量過的?
好在,這些大臣們都知道皇帝是什麼品性,也不爲奇,折彥質硬着頭皮問道:“聖上,不知徐衛所奏何事?”
趙謹發泄一通,勉強出了因爲驚疑而鬱結於心中的氣,此時見首相問,嘆了一聲,將本子遞了出來。沈擇一跛一跛上前接過,趙謹見狀道:“你又怎地?”
“小人一時不慎扭傷,並不妨事。”沈擇躬身答了,便將徐衛奏本轉交折彥質。
麟王雙手接過,展開來看。初時,看到徐衛追憶二十來年抗金生涯,並沒有表示,再後,又看到他分析如今天下局勢,才稍加認真。哪知後頭話鋒一轉,看得麟王眉毛猛地一擰,再也舒展不開,臉上神情也是越發地凝重了。
他方看畢,陳康伯就到了,行禮畢,坐在他下首,折彥質遂隨手遞給了他。陳參政接過看了,不見任何反應,又請內侍轉交秦檜。
秦檜等得心焦,幾乎是搶過來,因爲急,也沒法細看,專撿緊要的。偏生徐衛字跡潦草,你若不仔細,還真沒法看。可是苦了他,瞪大眼睛一字一字地認,當看到那句“準臣卸一切差遣”時,他抖了一下。閱畢,怔怔出神,卻忘了轉給範同,只直對方假意咳嗽提醒,他才省悟。
“徐衛請辭,如之奈何?”趙謹的目光在宰執大臣臉上一一掃過。迴應他的,都是低頭沉默。
不怪宰相們沒主意,只怪這事來得太突然,根本沒有絲毫預兆。但是個正常人,都會認爲,徐衛即使知道朝廷用意,也必定想盡千方百計阻攔,這下倒好,人家也光棍,好似知道要整治他,乾脆自請辭職,而且辭個乾淨,一切職務都不要了,要養病去。
這本來是“勤政堂”中諸人最終之目的,現在只須答覆一句,就完事了。可問題是,誰敢去答這一句?徐衛入陝二十年,川陝保持一種相對“獨立”狀態十餘年,神武右軍上上下下都跟徐衛有莫大的關係,此刻,他撂挑子走人,沒人能接得下這個攤子!
“卿等怎都不言語?主意是你們出的,如今徐衛要走,怎麼辦?朕準還是不準?”趙謹催問道。
折彥質想了想,答道:“聖上,眼下斷斷不能準了他。以徐衛在川陝之權勢聲望,一時無人能夠取代。倘若他一走,川陝恐生變故,又尤其是陝西。臣料,徐衛這一本,並非真想辭職,不過是看出了朝廷用意,以退爲進,借辭職要挾。如今川陝還離不開他,只有暫時隱忍,安撫爲宜。”
“不錯,聖上宜好言安撫,以慢其心,只要穩住了他,川陝並非鐵板一塊,徐徐滲透,早晚有將他連根拔起的一天。”範同也附議,又停片刻,補充道“想是削奪王爵和劉太尉之事驚動了他,藉此報復。臣以爲,不若復他王爵,以免節外生枝。”
削奪徐衛“太原郡王”爵位,是秦檜出的主意,現在範同如此這般說,便是有針對他之意,他還怎能坐得住?但這事太大,倉促之間,他不願意信口開河,因此保持沉默,倒像是認了範同的指責。
趙謹見狀,便有些責備的口吻:“秦卿,前日削徐衛王爵時,你說定然無事。如今……”
“請聖上恕罪。”秦檜起身俯首道。
趙謹哪是想聽這個,嘆道:“朕不是想追究誰的責任,現在事情出了,總得拿出個辦法纔是。徐衛稱病辭職,麟王說不準,你的意見呢?”
“臣,也認爲,此刻若準徐衛去職,川陝恐生變故。”秦檜道。
“這就是了,既然不準。那朕該如何安撫他?”趙謹又問。
秦檜這道不假思索:“他既以辭職要挾朝廷,朝廷若要安撫他,就只能從其所願。”
折彥質聽到這裡,質疑道:“徐衛所願,想必是復其郡王爵,調走劉光世,恢復之前境況。這,能從他所願麼?”
秦檜顯得有些被動,一時答不上來。趙謹煩躁不已,開始發牢騷:“早知今日之事,當初就不應該輕易動川陝的心思。朝廷若不斥責、不削爵、不收權、不掣肘,徐衛定然還是安心作他的川陝長官,又怎會生出這些事來?”
大臣們心下嘀咕,這叫怎麼話?這不諱疾忌醫麼?
還沒完,趙謹又道:“甚至,當初就不該準徐良請辭。現在倒好,徐衛有樣學樣,跟他堂兄一般,自請解職。想是知道朝廷要整頓,索性自己了斷了!徐良出朝,朕還有你們可用,徐衛若走,誰人能爲朕統率西師?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罷罷罷,既然不準了,你們拿出個具體的措施來,怎麼安撫他?復王爵沒有問題,有必要調走劉光世麼?這處置大權,還能不能還給他?”
“聖上,這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