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章

由於對徐衛辭職有所懷疑和保留,朝廷並沒有迫不及待地宣佈新“川陝宣撫使”的人選。劉光世作爲現在川陝宣撫司唯一的長官,順理成章地代理“宣撫使”職權。他雖然在西軍中任職多年,但老說話,川陝宣撫司的事務又豈是區區一個經略安撫司可比的?不過,這世上最容易作的,就是作官,具體的事務你不一定要清楚和熟悉,讓下面的人去幹就成了。所謂作官的最高境界,就是凡事不必親力親爲,掌握大局就行。

這一點,劉光世作得比較好,再加上他也確實有點摸不着頭腦。所以這段時間,本司的大小事務,幾乎都委給參謀、參議、總領、機宜們負責。有事,幕僚們便來尋他簽字、畫押、蓋印。

這日,劉光世仍和往常一樣坐在徐衛原來那間籤房裡,手裡捧着宣撫司大印把玩。馬擴來到門口時見此情景,微微皺了皺眉,隨即道:“劉宣判。”

“哦,馬參謀,請進請進。”劉光世顯得很客氣。

馬擴手裡拿着一道公文,上來就攤在劉光世面前,解釋道:“這是給鄜延帥司的命令,卑職已經擬好了,請宣判過目,若無問題,即刻簽發。”

劉光世伸手拿起,一邊問道:“是何事啊?”

“朝廷早就明令本司,將當日接收的金國寧邊州,金肅軍兩地,以及投降的七千餘金軍將士全部歸還。這事徐宣撫在任時就已經派人去跟金國有關方面接洽過了。只是金人一直拖着,最近才決定。現在,只要把這命令發給鄜延帥司,讓他們交割便了事。”馬擴回答道。

劉光世聽了,並不言語,仔細看了一遍命令,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只是,如果就這麼簽了,顯得他這個川陝長官不太得勁,遂又看一遍,指示道:“這事千萬得謹慎仔細一些,金國跟我朝定了和約,我們不當介入金遼戰事。接受人家土地城池和部隊裝備,本就不對,如今還回去,不可以出了差子。要囑咐鄜延經略司,不要大意了。”

馬擴點點頭:“這是自然,宣判的指示,一定讓人傳達給徐經略。”

“這便好。”劉光世說一聲,便拿了旁邊大印,雙手捧定,用力地蓋了上去。蓋完,仔細把印放入匣子,又拿起公文上上下下地看,這才交還馬擴。

馬子充拿了命令出來,喚過本司一名幹辦公事,乃是當年徐衛起兵時,從大名府徐家莊帶出來的老人,姓曹的,吩咐道:“你親自走一趟,將命令傳達給徐五經略。你只轉告他,按原定計劃行事就是。”

命令很快送到延安府,徐衛去職之前,就已經把這件事情仔細告訴了堂兄徐洪。因此,徐五一接到命令,馬上就派人準備向金國交割。

在這件事情上,金國其實並不積極。當初徐衛派人去大同府見僕散忠義,聲明要交還土地城池以及降兵降將時,僕散忠義還懷疑有詐。爲什麼?只因東勝州、河清軍、金肅軍、寧邊州這四個地方,正好處在黃河拐角處。

黃河流域,呈“幾”字形,而這四地,就處在“幾”字的右上角之內,注意是之內,而不是外頭。現在,這“幾”字右上角里頭,原來由金國控制的河清軍和東勝州,都被遼軍攻佔了,而金肅軍跟寧邊州又投降了西軍,也就是等於說,金國在這個“河套”的勢力,已經不復存在,完全退過了黃河。

結果,大宋又要把兩地交還給它。這土地是好東西,但問題是,你還給他,他守得住麼?契丹人就在它面前虎視眈眈,雙方都能感覺到對方鼻息的距離!

所以,僕散忠義非常糾結。你若不要,人家巴不得笑納了,若要,又根本沒辦法駐守。實在拿不出主意,便請示燕京。完顏亮乍聞此訊,非常吃驚!他倒根本不在乎這兩塊地盤,他吃驚是在於,以徐衛的作派,吃進嘴裡的肉,斷沒有吐出來的道理!這是怎麼個情況?

大同府來人稟報說,西軍方面稱,是奉杭州之命。金國君臣從這一條信息上分析得出結論,徐衛是迫於宋廷的壓力,不得不如此。但這樣一來,又說不通了,徐衛是什麼人?他在川陝都生了根了,還會搭理杭州?因此,只有一個可能,杭州跟徐衛不對路!

恰在此時,有出使南方的金使歸來,告知宋廷有重大人事變動。執政多年的南朝次相徐良主動辭職,離開了相位。他辭職以後,南方朝廷裡去職外任的大臣非常之多。看樣子,應該是政治鬥爭的結果。

完顏亮綜合消息一分析,喜出望外。這是南朝在打擊徐家的勢力!如果說只是換宰相,還不足爲奇,南朝有這個頻繁更換宰執的傳統。但是,徐良不是一般人,就連金國君臣都知道,南朝以前一直是徐良說了算。他去職,必有內情。如果這還不能說明問題,那麼徐衛被迫交還土地降軍就是鐵證!

好!太好了!南朝這是在作大金國想作,而作不到的事情!

那徐良一直是大宋朝中主張對金強硬的實權派,他去職,可能就意味着南朝對金策略的轉變!而徐衛,簡直就是大金國的心腹巨患!是金軍的生死仇敵!他坐鎮川陝,手握雄兵,又有便宜行事大權,時時刻刻不在威脅着大金國的中樞所在,燕京地區。現在南朝打擊徐家勢力,這不但給大金國減壓,更讓金國君臣看到了自己近年來對宋“示好”的收效。

完顏亮暗爽不已,爲了繼續結好他的趙皇兄,他大方地表示,寧邊州和金肅軍大金國就不要了,當作禮物,送給大宋,只把部隊接收回來就是了。因此,一面派人接收,一面遣使南下,討好賣乖。

冬月,金國大同府僕散忠義派出使者到鄜延,約定本月二十九,在豐州邊境上接收。原來女真人想在黃河岸邊交割,但徐洪不同意,堅持只把金國降軍送出豐州了事。僕散忠義不料有詐,怕堅持己見,反倒讓西軍笑話大金國膽小,遂同意了。

那七千降軍,自打投降之後,先是徐勇將他們解除武裝,後來徐洪又下令將他們分散安置。幹些什麼?暫時給西軍當勞役,比如修城牆,挖溝渠,反正我養着你不能白吃飯吧?

降軍們都有怨言,他們原來是金國正規軍,乾的是刀口舔血的營生,現在卻他媽當苦力!可沒奈何呀,這降軍不是那麼好當的,能撿條命就不錯了,權且忍耐着吧。西軍把咱們分散安置,看樣子,這苦力還不知要當到幾時是個頭。

二十九這一天上午,鄜延帥司將所有降軍集合到豐州郊外,其轄下的麟府安撫司長官徐勇親自出面料理此事。

金軍降兵們陸續匯攏,這些被解除武裝的士兵頗有些疑慮,不知道接下來是什麼命運。他們四處張望着,又互相傳着話。只見西軍的騎兵在遠處警戒,步軍紮在外頭形成合圍之勢,看這樣子,莫非今日該遭!

“我覺得心頭跳得慌,要出事。”有金兵小聲道。

“孃的,西軍是想要我們性命吧?”

“不會,如果要我們性命,當初投誠時就取了去,何必等到現在?”

正議論時,負責押解的西軍士兵喝道:“休聒噪!快走!”

七千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匯聚到豐州郊外的曠地中,倒也頗有聲勢。只是,脫毛的鳳凰不如雞,沒有了武裝,這些舊日的精銳部隊,不過就是待宰羔羊而已。徐勇望着一片攢動的人頭,在馬背上對旁邊的曹幹事道:“下午你就別去了,到時候亂起來,恐有個閃失。”

那曹幹事扭頭看着徐少帥笑了笑:“少帥莫不是忘了?當年我可是在徐家莊追隨太尉起兵的,如今雖在宣撫司勾當,身上的本事卻沒丟,怕個甚?”

徐勇點點頭:“隨你吧。”語畢,便命部下去彙總人數,當日受降時,得將官士卒整七千二百。接收之後,死了些許,如今要交還,總得給人一個詳細數目。一陣之後,部下將從各押運軍官那裡得來的數目上報,今日集合此地的金軍,共計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也就是說,因傷病或者其他原因,死了五十七人。

“行,有數了,吩咐下去,讓這些金兵都吃飽喝足了。”徐勇下令道。“餓着肚子可跑不快。”曹幹事聞言笑了起來。

衣衫襤褸的金兵們正議論紛紛,六神無主,連日趕路,此時是又累又餓,可巧了,便有人瞧見外圍生起裊裊炊煙。有那不曉事的,還歡喜得緊,這下好了,有飯吃了。可那些老兵油子們就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

一羣漢籤軍聚在一處,因爲天,都把雙手攏在袖中,縮着肚子,不停的在原地跺着腳,其中有年長的對小兄弟們道:“西軍埋鍋造飯,八成是給我們吃的,你們知道這叫什麼飯麼?”

其他人紛紛搖頭,都說不知,有一個靈巧的臉皮一跳:“莫不是斷頭飯?”

這話把旁人嚇得不輕,紛紛喝斥道:“你這吃屎的嘴!能說句吉利的!”

“別罵!我看也是如此!”那年長的說道。“讓我們吃了這一頓,好作個飽死鬼!南邊,但凡犯在官府手裡,判了極刑的,臨頭一刀前,都要給你吃頓飽。免得你到了閻王殿上還叫餓!”

“哥哥,可別嚇唬弟兄們!咱們當日在城裡,千難萬難,樹皮都扒來吃了,總算還是撐過去。別到了今天才……”

“唉,孃的,不管了,好歹也個作飽死鬼,總強似當初餓死在城裡要好!我聽人說,這一世作了餓死鬼,下一世投胎就得作乞丐。我他媽是不想當叫花子。”

“當乞丐我都認了,別叫我再他孃的當兵,我去他孃的!”

這一夥漢兵罵罵咧咧,聲音越來越大,旁邊其他降兵聽了去,或者語言不通聽不明白,便紛紛打聽。消息很快傳遍了所有降兵,徐勇在高處明顯看到降兵軍中起了騷動。他可不想在這當口出什麼亂子,因此回頭道:“放一火,給他們壓壓驚。”

“得令!”一馬軍軍使應聲道,隨即一招手,帶數十騎奔出去。手裡都提三眼銃,這玩意,虎捷馬軍早不用了。

那降軍們正羣情激憤,又驚又怒,在外圍的突然瞥見有馬軍衝過來,都叫着不好!卻見那夥馬軍在不遠處勒住馬,都把手裡的器械舉向天。隨後一連串的炸響,嘈雜的人潮逐漸安靜下來。

降兵們都是跟鄜延軍打過交道的,在戰場上見識過西軍火器的厲害。因此一聽到這聲響,立馬條件反射似的矮腰縮頭!放了銃之後,又有步卒插入人羣中喝令降兵噤聲,這才彈壓下去。

沒多久,見得炊煙停了,想是飯已作好。又等一陣,便有人來抽降兵去,挑了一擔擔的饃來。飢餓的金軍看到食物,若不是旁邊有全副武裝的西軍在彈壓,他們早衝上去了!不等籮筐落地,無數雙手從四面八方伸過來,抓了饃就往嘴裡賽!整個降兵陣亂了套!

那餓得不行的降卒大口大口地嚼着,也不管是不是好糧,噎得直翻白眼!甚至還有咽不下去的,使勁捋着喉嚨。最外圍警戒的鄜延士卒,都聽見響成一片的“吧噠吧噠”,那吃相,沒法說。

在他們拼命進食的時候,有西軍軍官,挎着刀,帶着兵進來巡視。但遇見擋路的,一鞭子抽過去,居然還是顧不得疼,只顧吃。

“長官,這是最後一頓不?”突然有人問道。

那軍官尋聲望去,這個兵卻有些老了,或許是個金軍軍官也說不定,手裡拿了塊饃卻沒有吃,想是沒有食慾。對方說的不是漢話,而他卻聽懂了。

“党項人?哪一家的?”那豐州軍官問道。

“蘇尾。”老金兵回答道。

“蘇尾?倒巧得很,我也是蘇尾,怎麼作了金兵?”豐州軍官問道。

“雖是蘇尾,卻在夏境,當年夏主投金,我們弟兄隨了去。後來大金國便把我們安排到邊境駐紮,聽女真人節制。”那老兵道出原委。

那豐州軍官上下打量了他,又左右看了看,道:“你過來。”

那党項老兵一怔之後,果然探過頭去,只聽對方道:“既是一家,我便透個信給你。如今我們大宋跟大金化了干戈,大金皇帝認我們大宋天子爲兄,兩國如兄弟一般。金肅和寧邊兩邊,原是大金國佔着的,我們合不該要。因此如今主政川陝的劉宣撫奉命要還回去,連帶着你們,也要交還金軍。所以,不必擔心,下午,你們就能回去了。”說罷,那豐州軍官笑着拿馬鞭輕輕打了他一下肩膀,帶着人自去了。

党項老兵呆立當場,半晌之後,將手中饃往地上一扔,吃不下去。旁邊弟兄們一看,紛紛問其緣故。那老兵嘆了一聲,道:“禍事了,宋軍要把我們交還大金國!下午就交割!”

他這一句話,不啻一聲驚雷!原來把我們集結在此,是爲了交還大金國?這麼說,下午我們就能回去了?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剛纔還以爲飽餐一頓準備上路呢!

士卒們喜笑顏開,老兵暴聲喝道:“都閉嘴!回去也是個死!”

“千戶,這是怎麼說!”他的百夫長急問道。

那被稱千戶的老兵四周一望,雙手下按,示意大夥蹲下來。旁邊其他士兵一看,也圍了過來,聽他要說些什麼。

千戶仰着頭四周一望,看到的是一雙雙焦慮的眼睛,儘管四周都很嘈雜,他還是壓低聲音道:“你們說,我等是怎麼到這裡的?”

“這,還用說?當初勢窮,不得已,投降了西軍啊。”

“那我再問你們,我們投降時,遼軍可曾兵臨城下?”

“那倒不曾,只是東勝州跟河清軍都完蛋,契丹人又把着黃河,我們糧盡援絕,不投降西軍,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了,遼軍不曾打到金肅來,我們投降西軍,便是不戰而降。就算回去了,能有我們的好?僕散元帥治軍你們是知道的!”千戶威脅道。

四周將士沉默了,僕散忠義治軍嚴厲,這誰都知道。軍中執法尤其嚴苛,若犯軍規,輕則軍棍,重則處死,我們降而復返,恐怕沒有好果子吃。更何況,我們還是党項人。

“千戶,我們根本沒得選擇,只有回去一條路可走。西軍,是斷斷不會收留我們的。”百夫長說道。

千戶冷笑一聲:“要回,你們回,我是不會回去的。”

旁邊有士卒立即求道:“千戶,弟兄們追隨一場,是生是死,好歹也在一處。若有明路,也指給弟兄們看看吧。”

那千戶只是閉口不言,衆軍求得急了,他才道:“僕散元帥治軍嚴厲,我們又是党項人,女真回去,或能免死,我們鐵定要掉腦袋!回去要死,西軍又不肯收留,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千戶是說……回夏境?”有人試探着問道。

“正是!我們如今亡了國,投誰都是投。夏境雖被契丹人佔着,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故土上,總強似死在異鄉,魂魄也回不到家!我們如果奔遼,投奔蕭合達,他原是夏臣,若見我們是党項人,未必就不容!”千戶堅定的語氣,倒感染了不少人。

其實他的話不完全是真。確實,僕散忠義治軍嚴厲,但是他們是勢窮而降,且沒有投降進攻的遼軍,而是轉投了西軍,情有可原,回去未必就死。但是,以僕散忠義的治軍原則,士卒可以免死,軍官肯定不饒。所以,他纔要鼓動這些党項兵跟他一同投遼。

那四周党項兵聽了,都有些心動。但是,西軍在旁邊押着,怎麼逃跑?

當拿這話去問時,那千戶回答道:“我仔細看了看,西軍雖然押着我們,但其實兵力並不多。威脅最大的就是那一支馬軍,如果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跑,便是長了八條腿也是個死。所以,我們要在交割完畢之後,金人領我們過河之前,見機行事!誰願跟我去?”

他的百夫長當即就道:“我願隨千戶!”軍官一帶頭,士卒哪長腦袋?紛紛同意!當下,凡屬党項的降兵都互相通着消息,甚至連契丹兵和漢兵也串聯,就是瞞着女真人。這七千人裡,大部分都是党項兵、漢兵、契丹兵,只有軍官和少數士卒是女真人。所以,飯吃罷,除女真人,其他人都串通得差不多了。

而徐通和曹幹事也估計他們串通得差不多了,便下令集結,往豐州邊境上前進。鄜延士兵呼呼喝喝,押解着七千降軍,數百鄜延驍騎在後壓陣,浩浩蕩蕩向北而行。

約莫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已經抵達事先與金人約定的地界。但金國方面的人員還沒有到,徐勇暗中傳令,稍後,只要一交割完畢,金人接了手,所有部隊立即撤回。不管背後發生什麼事情,都不予理會。

“來了。”曹幹事望到前方有馬飛馳而來,對徐勇道。

徐少帥伸長脖子一眺,又聽他疑惑道:“怎麼才幾個?”

“女真人的勢力退出了大河,現在西岸是我們和契丹人的天下,他們怎敢聲張?倒不怕我們,只怕驚動了河清的遼軍追殺過來。”徐勇笑道。這倒也正好,光憑這點人馬根本彈壓不住。

片刻之後,但見百餘金騎奔馳過來,人馬倒還雄壯。都執槍背弓,顯是作着戰鬥準備,以防不測,但防的,卻是遼軍。

到了近前,大隊停下,三騎放慢速度前行,徐勇一見,便和曹幹事以及部將們迎了上去。對面三個人中,有一個是漢人,徐勇便望定他問道:“來者何人?”

“我等奉僕散元帥之命,前來接收。敢問是鄜延經略司的官人麼?”那漢官問道。

徐勇點點頭:“我是鄜延帥司轄下,麟府安撫使,奉上司令,今有七千一百四十三人,俱在此處。你們可清點人數,若沒差錯,交付了文書,我便可回去覆命。”

說罷,呶了呶嘴,曹幹事打馬向前,自懷中取了文書遞過去,那漢官接了,其實就是一張“收條”而已,寫明某年月日,某司向某司交割金國降軍多少人。那漢官顯然沒有清點人數的打算,他們來的不過百十騎,要去數七千人,得數到幾時?

朝一片攢動的人頭望了幾眼,扭頭示意了一下,旁邊軍官即回頭下令。當即便有數十騎脫離隊伍,奔向降軍陣中。其實他們去,也只不過是看看,以示謹慎而已。走馬觀花似地看了回來,上報無礙。

那漢軍便掀起衣襬,從腰間取了印記,往文書上一蓋,交還曹幹事,還說了聲“有勞”。徐勇沒料到女真人辦事如此馬虎,要是交戰,我混幾千兵在裡頭讓你帶回去只怕你也不知道。

其實,女真人對討回土地降軍都興趣不大。但是城池可以因爲無法防守而送給南朝,但降軍如果棄之不顧,總沒有道理,因此這才馬虎。再加上這裡距離遼軍太近,如果時間拖久了,難保不出事,因此要速戰速決。

曹幹事拿了文書,交給徐勇過了目,確認無疑之後,徐勇便對那漢官道:“既已交訖,那就沒我們什麼事了,告辭。”說罷,便下令回豐州。

有了此前的命令,宋軍撤得非常迅速,步軍撒丫子在前頭飛奔,騎兵在後頭跟着。沒一陣,跑得不見影兒了。

那漢官遂傳下令去,讓降軍東進渡河。哪知命令剛下,人潮中突然爆發出一片的呼聲!還沒等這些來接收的金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早已串通好的降兵們便泄洪般向西奔逃!

“不好!快追!”一名女真軍官大聲喝道。

“慢!”漢官及時喝止了他。

“這是爲何?”軍官怒問道。

“這裡距離遼軍太近!一旦追殺,難免會被遼軍察覺,到時就脫不得身!左右是些投過降的,由他們去!我們走!”漢官厲聲道。

這次“叛逃”事件,很快就震驚宋、金、遼三方。劉光世知道出事以後,立即詢問了原因,得知是在交割完畢之後才放了心,如實上報朝廷。就跟作買賣一樣,我把貨交到你手裡,你給摔了,那跟我沒關係,你也賴不到我。杭州方面也是這個想法。

而完顏亮聞訊之後,大爲震怒,他倒不是怒西軍或南朝,而是怒降軍不願歸國。其實,除了跑掉的党項兵、漢兵、契丹兵以外,少部分女真官兵還是渡河回來了。不回也沒辦法,人家串通的時候,也不帶他們。

而最爲震驚的,則屬大遼的夏境總管蕭朵魯不。那些降軍向西奔逃之後,走散了一些,最後集起來的,只有三千多人,以党項居多。他們西入夏境之後,便奔着夏州去。因爲夏州是蕭合達的駐地,而此人曾經是夏臣,所以投奔他,比直接投奔遼軍要好。至少,降軍們是這麼想的。

見數千人集體來投,蕭合達心知事態重大,火速上報興慶府蕭朵魯不,又同時從降軍中選了幾人隨同報信的官員一齊前往。蕭朵魯不聞訊大惑不解,怎麼會有數千人集體來投?當看了蕭合達的上報之後,才知道宋金有交還降軍這一樁。

此事讓蕭朵魯不很不痛快!當初我要取四地,是徐衛強索了金肅和寧邊。如今,居然又要把土地和城池還給金人,這是什麼意思?是穿一條褲子?共同針對我大遼?嘿嘿,女真人與我有亡國之仇不假!南人數次背信棄義,也着實是小人行徑!比女真人還可惡!

爲了弄清楚事情的詳細經過和內幕,他親自訊問了那幾個叛投而來的党項人,其中便有挑頭的党項千戶。

從詢問中,他不但得知了事情的詳細經過,更聽到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那千戶指,在交割之前,曾有在西軍中供職的党項軍官向他透露,這次交割,是現在主政川陝的劉宣撫下的令。

自從蕭朵魯不跟川陝打交道開始,他就只知道川陝有個徐宣撫,什麼時候又冒出一個劉宣撫來?縱使他不清楚南朝的地方系統,猜也猜得到,一地不可能兩個長官,難道說……

儘管有些猜測,但蕭朵魯不卻不願相信。因爲他跟徐衛打了多年交道,深知此人也算是當世豪傑,他在川陝這麼多年,怎麼可能說走就走?爲了確認,他下令打探消息。遼軍的情報系統當然不可能跟徐衛相提並論,但是,如今的宋遼邊境上不是有多處榷場作着生意麼?這有生意,就有往來,有往來,就有消息互通。

很快,探聽結果就出來了。報告稱,徐衛確實在幾個月前就已經離職,此事陝西已經傳遍!至於辭職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對蕭朵魯不的震撼,更強似之前!剛收到宋金交割土地降軍時,他還把這筆賬算到了徐衛頭上,認爲這廝也不地道,但如今才知,是有內情。

徐衛爲什麼辭職,他不知道,但猜測跟杭州有關,可能還涉及到政治鬥爭,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一樣。但是有一點,他是知道的。以徐衛如此地位,他的辭職,肯定是標誌着南朝大政方針的轉變。

徐衛一直以來,都是以堅定的抗金主戰派面目出現。甚至一度積極聯絡大遼結盟,共同圖金,所以,遼國上下對此人是極具好感的。哪怕就是在大宋單方面撕毀盟約的情況下,蕭朵魯都還對徐衛禮讓三分,到夏境上任,都還不忘親自去興元府拜會。有了這個背景在,徐衛去職,也就意味着大遼要重新審視與大宋的關係!

這事讓蕭朵魯不非常上火,好些天睡不着覺。蕭太后和遼主派他到夏境來主管軍政,那是寄予厚望的,定下的方針便是,與大宋,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犯我,我也不犯你,主要針對女真。度情勢而定,伺機發兵,爭取利益!若時機成熟,便是傾舉國之兵東歸,也在所不惜!

而現在川陝的變天,不得不說是打亂了契丹人的計劃。因爲,如此一來,遼軍不但要面對金軍,甚至還要面對幾十萬兵強馬壯的西軍!這是蕭朵魯不最不願看到的局面!西軍的戰力,他非常清楚,更重要的是,通過徐衛的經營,西軍現在控制着各處要害地段!如果說,西軍要北上進攻遼軍,遼軍將非常被動!更別說,還有女真人旁邊!

如果一個不慎,這麼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就有可能付諸東流!契丹人,有可能再次被趕到遙遠的西域去!東歸復國的夢想,將一去不返!想到這些,蕭朵魯不心膽俱裂!

爲了應變,他火速向東勝州和河清軍增派兵力,又擬將原本集結在東面,針對金國的重兵轉移到南邊,面對西軍。同時,又緊急向遼國國內稟報情況,尋求指示。應該說,此時,蕭朵魯不對大宋,有防意,而無惡念。

然而不久,大宋朝廷的一項舉動,便加深了他對南朝的敵視。

當初,秦檜不是曾經在皇帝和宰執大臣的面前說過,如果把徐衛逼急了,他有可能會投敵這種狗屁話麼?當時折彥質主反駁說,徐衛絕不可能投敵,但秦檜馬上回應,投遼有可能嗎?

只因徐衛是當初宋遼結盟的積極倡導者和一力促成者,所以在大宋國內,他算是“親遼派”,現在雖然去職,但秦檜等人對他的防備之心,絲毫未減。靖安四年的二月,秦檜在給劉光世的指示中就提到,對徐衛在川陝的一些作法,要“撥亂反正”。

本來他這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大概意思而已,但劉光世正巧打算裁撤環慶經略安撫司,把部隊弄到自己手裡掌控着。但是裁撤一個“軍分區”不是小事,尤其是還處在邊境上。這一旦裁掉環慶帥司,就意味着要撤軍,要撤軍防區一時之間就會空門大開。

劉光世作爲一個帥臣,從軍事角度出發,向朝廷建議,裁撤環慶經略安撫司之前,是不是先把邊境上的榷場關閉了?要不然人來人往,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雖然現在大宋跟契丹人的關係並沒有惡化,但還是小心爲上。

老實說,劉宣判這個建議是正確的,也是必要的。但是,一捅到朝廷裡就變了味兒。宋夏邊境的榷場,並不是一直固定的,它的建立是要有軍事互信的基礎。所以在宋代歷史上,邊境榷場隨着局勢的演變,而時開時閉。在徐衛主政川陝之前,宋夏邊境的榷場幾乎全部處於關閉狀態。只到他掌權以後,才逐步開放,更因爲後來跟契丹人關係不錯,因此邊境貿易十分繁榮。在陝西重建階段,邊境貿易的稅收支撐着陝西財政的臉面。

所以,這被當作徐衛的一項政績在朝中得到公開宣揚。現在,劉光世上出於軍事需要,奏請暫時關閉環慶邊境上的榷場,而秦檜等人卻把此事視作消除徐衛影響的一個好機會。他們怎麼幹的?

一刀切!全關了!從鄜延,到環慶,再到涇原,所有榷場全部關閉!前面提到過,邊境貿易的開放,是建立在軍事互信的基礎上。徐衛和蕭朵魯不在一定程度上有軍事互信,但他不在位上了,秦檜不信啊!

命令到了興元府,連劉光世都覺得這有些不妥。且不說此事有可能會使契丹人產生誤判,單說關閉所有榷場,等於是禁絕邊境貿易,這影響到的,不光有契丹人,還有大批靠邊境貿易爲生的商人!一旦邊境貿易停止,陝西的財政收入也必定要減少,影響實在太廣!

作爲此時的川陝長官,劉光世有責任向朝廷提出反駁意見。但是!一來,他清楚自己能上位是因爲朝廷支持!二來,他也急於想清除徐衛在川陝的影響!三來,契丹人志在復國,不太可能跟大宋起衝突。

這麼一想,也就遵從朝廷的指示,下令關閉原來宋夏邊境上的所有榷場!

一紙政令,驚動八百里秦川!先罵孃的,便是在邊境上作買賣的商人們!茶商、布商、瓷商,損失最爲慘重!多年來,川陝向西夏和遼人輸出茶葉、絲綢、瓷器等奢侈消費品,以換取北方輸入的珠寶、毛皮、藥材等物。邊境貿易,不但養活了商人,更養活了相關行業的許多從業人員。現在官府一紙禁令,何曾考慮到這些人的生計?

接着罵孃的,便是幾個帥司的官員們。古今同理,官商之間,多多少少都有些聯繫的。邊境貿易的特殊性,註定了沒有官府的背景,你就作不成生意!所以,不管哪一司的官員,都從邊境貿易中,或正當或不正當地獲得了利益,現在一關,黃了!

然後罵孃的,就要數原宋夏邊境上的“少數民族”。他們雖然經過“教化”,不完全再靠“畜牧業”爲生,但是他們也不可能光靠種地來過活。他們產的牲口毛皮這些東西,可以用來換日常生活所必須的茶葉和鹽巴,現在邊境貿易一關,能不受影響?

罵娘罵得最兇的,自然是非契丹人莫屬。關閉邊境榷場對他們的影響還不說,單說這一舉動而隱含的意義,就已經足以讓契丹人震怒了!

先是跟女真人暗送秋波,背地裡亂搞,現在居然明目張膽,關閉了所有榷場,這已經是明白無誤地向我大遼釋出敵意!蕭朵魯不的震怒可想而知!

興元府,川陝宣撫司。

這一天,宣撫事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說“不速”確實不太妥當,因爲這位客人進入邊境上,有司就已經上興元報告過了。只不過,劉光世不太想見他而已。

但人家已經到了門口,不想見也得見。於是,南廂廳中奉茶,劉宣判着紫袍,束金帶,閃亮登場!陪同的,只有專搞“外交”的參謀軍事,馬擴馬子充。

那廳上坐着一人,年紀看不大出來,當在四五十之間,雖着遼服,但觀其舉止儀態,當是漢人,劉光世去的時候,他正跟馬擴說着什麼。

“這位,便是主持本司事務的劉宣判。”馬擴見他來,起身介紹道。

那人也隨之站起,上下打量劉光世,心中暗道,我當哪個劉宣撫,這不就是環慶帥劉光世麼?

而劉光世一看此人,也說聲好巧。原來,這人從前就是在環慶邊境上作生意的遼商,跟劉光世有過數面之緣,還獻了不少好處。姓齊,叫什麼名不記得了。

雖然認識,但劉光世卻裝作不知,徑直坐下來,大大咧咧道:“遼使遠來辛苦,請坐。”

那遼使一聽這話,知道劉光世不肯相認,遂也不說破,謝過之後,落座下來,不開腔。劉光世坐了片刻,見對方不開口,心下有些尷尬,便問道:“不知尊使此番來興元,所爲何事?”

往常宋遼是同盟關係時,雙方有官方的往來。後來關係破裂,因爲徐衛的緣故,也還有一些官方往來,現在沒這層關係了,所以蕭朵魯不也不好派出官方人員前來興元,所委託商人,也好說話些。

那遼使看着劉光世道:“此番,小人是奉蕭總管之命,特來面見大宋川陝長官。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請說。”劉光世大概已經猜到了對方的來意。

“自前任徐宣撫時起,這邊境上的榷場只有越開越多,沒有關閉的道理。如今,一切如常,貴我雙方生意往來,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是何緣故,旦夕之間便要關閉所有榷場?”遼使問道。

馬擴在旁邊聽了,嘴脣一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出口。因爲遼使這話,頗有些責問的意味在,他搞外交出身的,對言辭最是敏感。剛纔就想出言反駁,但還是忍了。如果是徐宣撫坐在此處,莫說遼使,便是蕭朵魯不來了,也得把話說得軟乎些,斷不敢如此張揚!

劉光世乾咳兩聲,像是喉嚨癢,端起杯子潤了潤喉,這才道:“此事,是杭州行朝的決定,我們川陝宣撫司但執行而已。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

“聽宣判這意思,莫不是叫小人去問杭州?貴我兩國早已沒有盟約,我問得着麼?”遼使笑道。

馬擴終於坐不住,在旁道:“遼使有話,好好說,這是我們川陝長官。”

遼使看他一眼,點點頭:“也罷,政令如山,我亦知斷無更改可能。非但我知,蕭總管也清楚。所以,我方並不要求大宋重開榷場。此次前來,一是詢問,二是有一事要向貴方聲明。”

“何事?”劉光世擡頭問道。

“當年,我大遼與貴國結爲同盟,相約共同出兵伐夏。事成之後,各分土地。然河西四州,徐宣撫曾經與我朝約定,由大宋暫借,等將來大遼東歸復國方纔歸還。此外,尚有蕭合達所領諸州,亦是向大宋借居。這一點,馬參謀最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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