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宣撫使司後衙的東側臥房之內仍有馨黃的燈光透出。這兒是聶雲裳的住處,當然這段時間楊帆基本上也是留宿於此。
晚秋的天氣微寒,楊帆從牀上坐起,聶雲裳拿過一件衣服給他披在身上,卻被楊帆一把摟在了懷裡。
窗外夜色如水,蟋蟀唧唧而鳴。
“還是留在這兒吧,寨子有陳凡看着,不會出什麼事情的。”
聶雲裳將身子向楊帆懷裡偎了偎,輕輕搖頭道:“寨子自然沒有多少事情,可相公這兒我怕出事情。”
楊帆冷哼一聲道:“誰敢亂嚼舌頭,我就用狗頭鍘鍘了他!”
聶雲裳笑一笑:“奴家知道相公的鍘刀厲害,可小心駛得萬年船,相公在朝堂之上政敵頗多,這盯着你一舉一動的眼睛自然不少。奴家在這一段時間尚且可以掩人耳目,可時間長了必會引來有心之人的探查。”
“怕他作甚!你我夫妻神功在身,誰能探查得了我們?”
聶雲裳苦笑一聲:“奴家也想常留相公身邊,可現在不是時機未到嘛。等到如相公說得那般,了卻了朝堂之事,奴家自會在海外等你。”
楊帆無奈地點點頭,他口裡雖說不怕外人探查聶雲裳的身份,心裡也想着若有人膽敢探查便直接做了他,可楊帆也明白,能夠不節外生枝自然是最好的。
“對了呂部長那邊還順利吧?”楊帆聽聶雲裳提到海外之事,下意識地問道。
“很順利!呂大哥他帶了五百多教中兄弟扮作流民被招募卻修建新港,想來此刻已經到了海邊。”
“那就好,這一批先去探探路,佔個地盤,下一批你們便都過去。”
“嗯……”
“山裡的生活苦,現在集團正在購買了糧食,過些天我看能不能差人悄悄地送進一批去。”
“是啊,山中生活實在是清苦,這個夏天,教中弟子基本是靠着吃野菜、野果過來的。這眼見着便要過冬了,可官兵搜查得嚴,外面的糧食實在不好往山裡運,我之所以急着回去,也是想與他們一起想辦法。”
“這個好辦,我隨便找個藉口將部分官兵調走就可。咱們便利用這個時機,運糧進山。”
“嗯……我回去之後便着手安排此事。”
燭影搖曳,兩人依偎着又說了許久的話,才相擁而眠。
……
九月初三的上午,楊帆與周若英悄悄地送別了聶雲裳。回到宣撫使衙門的時候已是正午,這個時候杜澤生早已等衙門之內等了好久。
神工集團在江南擴張,杜澤生是他們南下團隊的高層之一,現下負責着幾個領域的事務。此時已是午飯時間,若是沒有要急的事情,杜澤生應該不會繼續等在這兒。楊帆夫婦急忙來到後衙的客廳,杜澤生將他們迎到裡面,便說起了他近日遇到的問題。
“你是說市面之上有人在囤積秋糧?”楊帆聽完杜澤生簡單的彙報,皺眉道。
“豈止是囤積秋糧,他們連明年夏秋兩季的大米都預定了。”
“查出是哪家商行在操縱來了麼?”
“操盤的是江南三家商行,但他們皆不是做糧米生意的,因此這背後定是有人指使。”杜澤生說到此處之時,語氣無奈。任說都看得出這背後指使者是誰,他只是不便於說出口而已。
“把現糧的價格再擡一擡吧,不要在乎能吃進多少現糧,單純地將價格擡上去便是。”楊帆用手指輕輕地敲打着桌面,似笑非笑地道。
“這個……我們要炒高到什麼價位纔好?若是不趁機吃進一些現糧,怕是以後的價格還會再漲。”杜澤生有些不明白楊帆的安排:單純的炒高糧價,其實是一招損人不利己之舉,除了能氣氣對手之外,於楊帆的籌集糧草的計劃無半點好處。
“炒高到現在糧價的三倍吧!”楊帆沉思一會道。
周若英聞言輕“啊”一聲,勸道:“是不是有些太高了,這樣的話普通百姓如何承受得了?”
楊帆搖搖頭道:“現下的糧價普通百姓已經承受不了了。今年的狀況大家都清楚,江南五十餘州府受了兵災,這些州府的百姓這個秋天基本上顆粒無收,各大戶人家也被搶劫一空,他們從現在到明年夏糧下來,均要指望着朝庭的救濟。可大家都知道,所謂的朝庭救濟,便是分些稀粥,吊着大家不被餓死罷了。這樣的救濟,那些貧苦之人自是不去在意,可但凡有些積蓄的百姓,他們當然會拿出錢來購買可以果腹之糧。這樣的情況下,糧價如何能壓得住?便是我們現在不將價格炒高上去,等到冬天一到,糧價漲到現價的三倍恐怕遠遠打不住。”
周若英默然。其實當前江南各地的糧價已經是尋常年份的二倍之上,即便如此,市面上搶購糧食的風潮已然形成,這其中有楊帆和王黼各自支持的商家,有想借着災年發些小財的大族,也有爲了一家老小而不惜傾盡家財的殷實人家,但不管是哪一類,反正沒有普通的貧苦百姓。
“所以現下的糧價漲不漲,跟那些急需活命的百姓沒有多大關係。其實,我們何嘗不想讓糧價穩下來,可是一味地用硬手段,根本不可能達到目的,那樣的話咱們面對的可就是這全江南的士族商人,現在我們的實力還做不到。”
楊帆嘆息一聲:“因此,堵不如疏,便讓市場來做主導,咱們從中宏觀調控便是。那些大族、商家,能夠團結的儘量團結,所以總要讓他們賺些錢才行。至於那些總想着針對咱們的,這次總要給他們一些教訓纔是,嗯,一些深刻的教訓……”
周若英與杜澤生知道楊帆有了主意,卻又實在想不出楊帆這擡高價格的舉措到底有何妙處。
“當然,讓一部分大族、商家賺上一筆錢的同時,咱們也不能讓普通的百姓活不下去。我已與唐恪唐大人、李綱李大人有了定議,今年冬天至明年夏天,除了農忙時節,受災地區的青壯勞力,無論男女都去修建黃浦江口的福瑞滿港還有疏通淞江一帶的水系。這些人的糧食供給由咱們神工集團負責,這兩年咱們在京東儲存的糧食可以先行用上。剩下的老弱之人,則由官府賑濟,朝庭調撥的糧食養活這部分人應該是有餘的。如此一來,咱們便不怕這糧食漲價。”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咱們讓百姓挺過今冬、明春的青黃不接之期,等新的糧食下來,糧價自然下來,咱們到那時再大批買進?”
楊帆搖頭笑道:“在某些人的算計裡,明年夏天的糧食價格不會下降,只會漲到最高。因爲他們篤定我承諾給朝庭籌集夠北伐所需糧草,所依仗的便是用手中的金錢,購買市面上的糧食。”
“所以他們提前訂購明年的糧食,便是要到時候高價賣給我們,賺取高額的利潤。”周若英恍然道。
楊帆冷笑一聲:“這樣的如意算盤誰都會打,看似無解,可本官爲什麼要去解……哼!咱們便陪他們玩玩吧。”
杜澤生接道:“大人要將那糧價炒高,便是要讓他們多花些銀子,卻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果。”
“呵呵!如果只是竹籃打水場空,那這個教訓未免有些不夠深刻……”
周若英與杜澤生仍是不明白楊帆的意思。
“將現糧的價格炒上去,你們說那些以現在價格賣掉了明年糧食的人,會怎麼做?”
杜澤生道:“自然是後悔。不過糧價如果漲三倍,便是毀約賠雙倍的違約金,仍要比履行契約強。所以,如果是我,我寧願毀約。”
“不錯!這就是讓你們將糧價炒高的目的,本官要教教他們……期貨這東西,不是這麼玩的……”
……
農曆九月的田野,稻穀早已收完,唯餘少數還未來得及運走的稻草雜亂地堆在地頭的糧場之上。蕭索的秋風颳起,村落間的樹木也落盡本就被採摘得不多的最後幾片葉子。大地漸漸褪去秋時的收穫色彩,披上了一層稍顯破敗的外衣。
蘇州,田野間的官道之上,一羣衣衫襤褸之人正靠在一塊稻田的田頭休息着。這羣人中絕大多數是中青年男子,也有幾個守着鍋碗被褥之類物件的農婦。當然,在外人看來,他們所帶的最值錢的東西,還是一頭正在覓得稻草吃的水牛。
大約是經歷了長途跋涉,而所帶食物又眼見告罄,這羣人的臉上盡是疲憊之色,有的更是撐着扁平的肚子在抵擋着飢餓的感覺。
人羣的一邊,那頭水牛突然從地上叼起一把稻草,撐着肚皮的一個男子一下跳起,衝到水牛跟前,從它的口中將幾根稻草搶出。衆人看時,那幾根稻草的一端卻是帶着幾個稻穗。
“稻米、稻米,差點便宜了這傢伙!”男子憨笑着把幾個稻穗交給人羣中的農婦,“晚上熬粥的時候放上!”
衆人有氣無力地鬨笑一陣。
這時,人羣中又站起一個男子,看衣着卻是商販打扮,待衆人笑完,他便拍拍手道:
“好了!大夥準備啓程吧,最多還有三天的路程咱們便要到達目的地了。大夥兒加把勁,等到了那福瑞港,白米飯管夠,還有上好的飲餅、特製的酥肉、剛從海里逮上來的大魚……”
彷彿這些美味的食物已經擺在眼前,衆人咽口吐沫,眼神再次放起光來。他們收拾起行禮,牽了那頭老牛,繼續踏上這次的希望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