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公共租界再一次陷入沸騰,淞滬獨立團的將士也享受着租界民衆的喜愛和熱烈擁護。
伴隨着擁護而來的,則是水果蔬菜以及各種物資。
用滬西農民朱阿狗的話說就是,打鬼子都是好漢,就是我自己餓死也不能餓着抗日將士。
然而同爲抗日將士,另外一批人就沒有這個待遇。
瀋陽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東北軍嫡系衛隊旅出身,負傷之前是吳靜山第67軍的一個連長。
松江一戰,67軍幾乎全部拼光。
瀋陽也是身中數彈,被擔架隊擡下來時就剩半口氣。
但是好在,這個時候命令下來,所有傷員轉運租界,瀋陽這才得以撿回一條命。
一星期前,瀋陽傷勢好得差不多就被轉到了難民營。
跟瀋陽相同遭遇的,並非孤例,而是足足有數萬個。
對,沒錯,淞滬會戰大潰敗前,國軍倉促轉入兩大租界的三萬多重傷員,除了傷重不治已經犧牲的,剩下的絕大部份傷員都已經基本上痊癒,並且被轉送到各處難民營。
公共租界的膠州公園就是其中規模最大的難民營。
這裡總共收容了包括國軍傷員在內的十幾萬難民。
因爲下雨,膠州公園的帳篷又漏水,瀋陽就和另外幾個老兵來到對面洋房的屋檐下躲雨,結果遭到驅趕。
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拿着掃把衝了出來。
“滾滾滾,哪來的討飯佬,別踩髒了噶窩的臺階。”
瀋陽因爲腿部傷勢還沒有完全恢復,走得慢了些,結果身上就捱了管家一掃把。
“媽個巴子!”瀋陽怒了,“要不是老子在戰場上流血拼命,你們早特麼被日本鬼子破家滅門,現在居然還反過來拿掃把趕老子,真特麼的不是東西。”
“亂話三千,介裡是租界,用得着你們來守伐啦?公共租界有英國皇家來複槍團、彌國海軍陸戰隊第4團,還有意大利的一個營,哪裡用得着你們這些熟賽點來守?”
“咋話?不服氣?還想打噶?”
“恩有本事就打噶一個試試?”
“敢打儂,紅頭阿三摳幾恩起。”
“恩要是還有卵子,就去四行倉庫。”
“誒,淞滬獨立團的國軍那纔是好樣的。”
瀋陽險些憋出內傷,他才說了一句,對方卻回了他十句,罵是肯定罵不過,打又不能打,傷還沒好利索。
而且也確實怕紅頭阿三抓他蹲班房。
當下瀋陽只能悶悶不樂的回到帳篷。
同帳蓬的孔喜便問:“咋又回來了?”
“別提了,這日子是真特麼沒法過了。”瀋陽臭着臉說,“同樣都是國軍將士,都爲黨國負過傷也流過血,憑啥淞滬獨立團的人能讓租界民衆好吃好喝供着,可是我們卻得縮在難民營挨餓受凍?這特麼的還有天理嗎?”
“想跟淞滬獨立團的人一樣吃香喝辣?”
“多簡單,只要你去四行倉庫報個到,再領一支槍就行,立馬就可以吃香喝辣,據說每天還有橘子蘋果吃。”
“算球吧,我爲黨國流的血已經夠多了。”
瀋陽撇了撇嘴說道:“撿回來的這條命,我得爲自己活。”
瀋陽的這個想法並非個例,幾乎是所有國軍傷員的心聲,他們已經爲黨國拼過一次命死過一回。
他們已經爲黨國流夠了血。
現在他們只想爲自己而活。
一句話,這些老兵身上的熱血已經涼了。
淞滬獨立團在四行倉庫的抗戰事蹟可以激勵無數年輕人,但是激勵不了這些心涼了的國軍老兵。
淞滬獨立團在北蘇州路上處死日軍戰犯,鼓舞了無數人,卻鼓舞不了這些熱血已涼的國軍老兵。
頓了頓,瀋陽又接着說道:“現在的我,只想娶個媳婦,再生一個大胖小子,從此在租界紮根。”
“就你,還想娶媳婦下崽?做你的夢吧。”孔喜一邊奚落瀋陽一邊從旁邊端來一隻熱騰騰的破瓦罐,然後用一塊髒得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沾了熱水給另一個傷員擦拭手臉。
瀋陽這才發現帳蓬裡又多了個人。
“這人誰啊?”瀋陽湊過來問道。
“不清楚,醫院那邊剛送過來的。”孔喜道。
“這個好像是飛行服?”瀋陽翻了翻那傷員身上的制服,有些不太確定的問道,“空軍啊?”
“鬼知道,不過是不是空軍都不重要了。”孔喜一邊擦一邊搖頭說,“送他過來的義工說,這人的傷勢其實早就已經痊癒了,但人一直都昏迷不醒,估計是腦子已經壞掉。”
“可惜了。”瀋陽搖頭嘆息一聲,“這小子其實挺帥氣,也就比我差那麼一點,要是命大能夠活下來,娶媳婦應該不是難事。”
孔喜便忍不住翻白眼道:“我說,伱能不能去撒泡尿啊?”
“好好的讓我撒尿做甚?你口渴想喝哪?”瀋陽揶揄道。
孔喜哂道:“我是讓你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那豬腰子臉也好意思說自己帥氣。”
“草,老孔你過分了啊,還特麼兄弟呢。”瀋陽鬱悶了。
孔喜替那傷員擦完臉,忽然嘆息一聲說:“老沈,你真不想去投奔淞滬獨立團?”
“我不去,傻子纔去。”瀋陽斷然說道。
“可我想。”孔喜輕嘆一聲,幽幽說道,“我叔也死了,包括我叔在內,我們全家十九口都死在了鬼子手裡,我還得去報仇。”
“報啥仇,那是送死!”瀋陽黑着臉道,“四行倉庫那屁大點地方,能守得住?也就是現在小鬼子沒有較真,只要鬼子較真,調來重炮又或者扔兩顆重磅航彈,直接就粉身碎骨。”
“死就死,反正我也活夠了。”孔喜道,“人間太苦了,下輩子我再也不來了。”
瀋陽還想要訓斥幾句,卻發現喉頭梗住。
好半晌後,瀋陽才拍了拍孔喜的肩膀說:“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孔喜點點頭,又從左手腕上擼下來一串珠子遞給瀋陽,“這個我用不着了,送你,留個紀念吧。”
“那你就去吧,逢年過節我會記着給你燒紙。”
瀋陽黯然說道:“喝不完的水酒也會給你倒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