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在漫天飛舞的小雪之中徒步前行了四公里多的路程,饒是像大原沙耶加這樣的經過系統的軍事訓練準軍人,眼下也已經有些氣喘吁吁。儘管身無片縷,裸露的雙腳已經凍得通紅幾近麻木,但光潔的額頭上卻一反常態的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感覺雙腳痠脹不已,已經有些體力不支的大原沙耶加在這處城郊的公園裡暫時停下了前行的腳步。在公園裡頭找了一張還沒有積雪的木製長椅,也顧不上隨時可能趕來的追兵以及木製凳面與裸露的大腿肌膚相觸之時傳來的透骨的寒意,她還是忍不住坐了下去。看着那幾名嬉笑打鬧的孩子的背影,平日裡冷若冰霜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架勢的大原沙耶加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一絲久違的微笑。
眼前的那幾名日本小孩玩鬧的身影讓她想起了自己兒時的美好回憶。那時候儘管父母已經故去,但爺爺還依然健在。每到這樣的冬季的下雪時節,爺爺就會用糯米和櫻花花瓣發酵而成的櫻花蜜水製作香甜軟糯的打糕給自己和弟弟吃。而自己的弟弟仁太總是在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之後爭搶她手中的打糕,爲此姐弟兩個沒少吵過架鬥過嘴。一念及此,凍得滿臉通紅的大原沙耶加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純真的笑容。
不過這樣的生活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變得再也不會笑了,殘酷的生活經歷以及帝國陸軍的嚴苛的軍事訓練將她從一名純真柔弱的女學生、愛護弟弟的小姐姐變成了一個冷酷而又決絕的情報人員、一個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沒有意識沒有思想的棋子,變成了龐大的帝國戰爭機器上的一顆小小的螺絲釘。這一切悲劇的開端是哪件事呢?
是被派往橋本龍馬介少將身邊但當他的文職秘書?是放棄大學的學業而響應天皇的號召報名參軍奔赴支那戰場?不,這時候的自己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了,自己內心的崩壞要比這早得多得多!大概是在收到青梅竹馬的富堅君和唯一的弟弟仁太的骨灰盒和遺物的時候吧?那是在昭和十三年(公元1938年)的六月吧,還在大學校園之中爲暑假前最後一次考試做着準備的自己面前突然出現了兩名身穿軍服的帝國陸軍軍官。他們給自己帶來的不是什麼好消息而是摯愛的富堅君和唯一的親人仁太在支那戰場的徐州會戰中玉碎的消息,連同這個消息一起交到她手中的則是兩個盛有富堅君和仁太骨灰的骨灰盅以及以及兩紙盒的兩人遺留下來的物品。其中有兩人臨行前自己給他們製作的護身符、自己的相片以及與兩人的來往信件。
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的兩個人同時離開了自己,孤身一人的自己除了撕心裂肺地痛哭之外什麼都做不了,富堅君和仁太的葬禮也是在大學的老師和同學們幫助下草草舉辦的。但等到那之後自己就在班主任和同學們不解的目光中主動放棄了學
業,提交了入伍的申請,併成功的成爲了一名文職女兵,並被派往富堅君和仁太殞命的中國戰場,從穿上軍服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已經再也沒有哭泣過,或者應該說自己就已經放棄了作爲一名普通女人生活下去的方式了吧。
現在的大原沙耶加,沒有思想,沒有信仰,沒有親情,沒有愛情,只有滿腔的對奪走自己的兩名至親之人的這場戰爭的詛咒,以及對那些雙手沾滿中國和日本本國軍民鮮血的大言不慚、醜陋邪惡的帝國軍人的仇恨。所以她選擇跟日本國內左翼團體組成的反戰同盟合作,利用自己作爲橋本司令文職秘書的機會,將一些日軍的機密情報輸送給與反戰同盟有緊密合作關係的中共地下黨,而由楊軼遠率領的“利劍小組”就是與她合作時間最長、最爲可靠的地下黨組織。
大原沙耶加坐在冰涼的公園中的木製長椅上,深吸了一口凜冽而又潮溼的空氣,伸出手來輕輕拍掉了頭髮上沾着的雪花。一呼一吸之間,剛纔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的一絲屬於天真少女的軟弱之感已經被完全隱藏,一瞬之間她就已經重新變回了那個冷若冰霜,寵辱不驚的平日之中的自己。
“大姐姐……大姐姐你穿得這麼少,不感覺到冷嗎?”就在大原沙耶加愣愣出神的時候,一個稚嫩的童聲在她背後響起,打斷了她對於自己過往經歷的回想。
大原沙耶加愣了一下,她順勢轉過身去一看,只見剛纔還在與同伴們追逐打鬧、玩雪嬉戲的一名日本女孩子正手捏着一個雪球,愣愣地站在她的身後不遠處。納罕地盯着衣着單薄、裸露着雪白如藕段一般的小腿,凍得滿臉通紅的大原沙耶加。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啊?”大原沙耶加在這名身穿和服的日本小姑娘的身上似乎依稀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於是站起來走上前去,蹲下身子親切地詢問道。
“我叫田中惠子,今年五歲啦!”扎着兩個小馬尾辮,穿着一件深紅色的小和服的小姑娘伸出五根手指自豪地說道,咧嘴一笑間露出了兩顆小小的虎牙。
“惠子……惠子你在跟誰說話啊?”正說着一名身穿紫色和服,盤着髮髻的日本貴婦人循聲小跑了過來,看見惠子在跟大原沙耶加談話,連忙關切地詢問道。
“媽媽,媽媽快看啊,這位大姐姐在下雪天只穿着睡衣,穿着拖鞋,冷得瑟瑟發抖呢,好可憐啊!”惠子指着大原沙耶加,奶聲奶氣地回答道。
“對不起,小女給您添麻煩了。”那名貴婦人走上前來拉住了惠子的手,向着大原沙耶加深深鞠了一躬,抱歉地說道。
“啊,哪裡哪裡,令千金十分可愛呢!”大原沙耶加連忙站起身來還禮道。
“啊——這位小姐,這麼冷的天氣您穿得這麼少,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請問您需要什麼
幫助嗎?我的先生是附近的日本僑民協會的副會長。如果您需要幫助,可以找我們。”那名貴婦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衣衫單薄的大原沙耶加,略顯驚訝地詢問道。
“啊……那個……沒事,真的沒事。我自己會處理好的,您不必費心。”大原沙耶加連忙推辭道。
就在三人談話的當口,在距離她們不遠的地方。十一名身穿黑色西服,頭戴禮帽的76號的特務正沿着落滿薄薄一層積雪的公園間的鵝卵石小路漫無目的地前行着。
其中的一名容貌猥瑣的瘦高個向爲首的那名身材矮胖,滿臉肥油的特務頭子不住抱怨道:‘唉——大哥您說我們在這雨雪天出來巡邏又是何苦呢?咱76號的頭頭腦腦都去日本人的憲兵司令部參加歡送酒會了,他們吃香的喝辣的,憑什麼我們就該在這冰天雪地裡頭喝西北風?您瞅瞅,我這耳朵都快凍掉了。”
那名爲首的特務頭子聞言之後不滿地一挑眉,扭過頭去怒罵道:“你小子懂個屁!日本人開的那個歡送酒會今早出了大亂子,讓軍統的人搞了次炸彈襲擊,據說死了不少人,眼下日本人的憲兵司令橋本龍馬介正氣得跳腳大罵呢。今天中午開始日本憲兵、駐滬日軍、日本特高課還有我們76號就都接到了挨家挨戶搜尋支那間諜,搜捕炸彈襲擊參與者的命令。要是一週之內抓不到人,背黑鍋的肯定又是咱76號,到時候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唉——誰叫咱76號是他媽的後孃養的呢?髒活累活都是咱在替日本人幹,到頭來背黑鍋受處分的也是咱。”那名瘦高個忍不住再次小聲抱怨道,他身後的特務們紛紛點頭稱是。
“噓——吳老二你給我小聲這點,這話要是被日本人聽去,那可是要掉腦袋的!”爲首的那名矮胖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語氣嚴厲地警告道。正說着他忽然猛地站住了,眼睛盯着遠處,愣在當場。
“大哥,怎麼了?怎麼不走了?”吳老二差點撞到那矮胖子的身上,他愣頭愣腦地詢問道。
“閉嘴,你們看,那個正在和小女孩談話的日本娘們是誰?!”矮胖子揮了揮手,示意衆人先到松樹背後隱蔽,隨即指了指大原沙耶加,欣喜地詢問道。
“不認識,不過那日本娘們的身材不錯,比怡春園的頭牌小飛燕還要強上許多,莫非大哥你對她有意思?這可不行啊,那是日本人,咱惹不起。”吳老二手搭涼棚,眯着眼睛望了一眼之後說道。
“呸!你小子就只會用下半身思考嗎?瞎了你的狗眼!那女的是橋本龍馬介身邊的文職秘書大原沙耶加,是參與此次爆炸襲擊的嫌疑人之一。現在日本人正在滿城搜捕她,想不到她居然會躲在這個偏僻的公園裡!哈哈,真是老天保佑,該着我趙三水發達了!”特務頭子揉搓着肥胖的雙手,狂喜不已地喃喃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