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宋軍的兵臨城下,整個濟南城變的如同是一頭虛弱到了極致的野獸一般,趴伏在大地之上夜色中,縮着重重的“龜殼”,深怕被“獵人”發現自己的蹤跡,或者是……已經絕望的等待着“獵人”來結束掉它的性命。
淳熙十五年臘月十九、夜,習慣了每到元日快要來臨之際,街頭巷尾、萬家燈火,熱鬧喧囂的濟南城,如今則是被一陣死寂般的凝重氣息籠罩着,與往年那元日快要來臨之際的熱鬧、期望的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即便是那些不諳世事,已經開始掰着手指頭爲元日倒計時的孩童,此時也在父母嚴厲的叮囑下,只能在內心裡期盼着元日的到來,或者是小聲問着父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千里之外的臨安,街道上依然是人潮擁擠,叫賣聲歡笑聲此起彼伏,燈光照耀下,每一條河流都顯得是流光溢彩,如同玉帶一樣環繞、妝點着大宋都城臨安的美麗與繁華。
但此刻王淮的心情,卻是如同千里之外的濟南城內的金人官員心情一樣沉重,剛剛接到淮南東路大軍在前線的消息,四日前,葉青竟然以三萬之兵,打敗由金人將領完顏守道率領的六萬鐵騎,同時還生擒了完顏守道,如今正在前往濟南城,準備在元日前攻佔濟南城。
王淮的心情沉重,但其中又有着一絲興奮的顫抖,矛盾的心情讓他難以置信,葉青竟然就這麼一直贏了下去,而且還是在轉運司故意拖延其糧草物資的情況下,竟然打到了濟南府!
他很想改變主意,從現在開始全力支持葉青的北伐之戰,因爲他很希望用葉青如今的北伐之功,來抗衡韓誠之子在自杞、羅殿的勝利,爲韓誠帶來的朝堂功績。
但他又怕如今已經號稱麾下十萬大軍的葉青,在未來回到臨安後,成爲自己的威脅,畢竟,這些時日自己可是一直在朝堂之上拖他的後腿。
矛盾之餘的王淮,雖然向來以主戰派自居,但他的主戰派主張,不過是爲了穩固他的仕途跟權利,而喊出來的口號罷了,並非是要真正的通過北伐,來跟金人打成現在這樣。
畢竟,王淮從來就沒有想過,孱弱的宋廷,會在少了岳飛等名將後,還能夠有朝一日把金人打的落花流水。
下人的通稟讓王淮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示意着下人請史彌遠在廳堂等候他,而後王淮才鄭重其事的把那一份奏章放好,嘆了口氣後,又是愣了半天才往前廳走去。
“王相……。”史彌遠看到王淮神色凝重的走進來,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行禮道。
“不必多禮,快坐。”王淮臉上擠出笑容,開門見山道:“這麼晚了來找老夫,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兒?”
王淮對於史彌遠一直很器重,特別是在趙構去逝,史浩失勢後,王淮反而是更加的器重史彌遠。
“葉青……估算着日子,怕是葉青也就會在這兩日攻濟南府了,下官深怕王相有何吩咐,所以便貿然來拜訪,以防因爲下官的疏忽而誤了王相您的大事兒。”史彌遠的言語雖然模棱兩可,但其中的意思,王淮已經是聽的十分明白。
葉青若是拿下濟南城,又是號稱坐擁十萬精兵,如此一來,當他回臨安之際,就算是王淮你對葉青還有意見不滿,但依靠此功績,恐怕很難給葉青治罪吧?
“西南那邊如何了?”王淮皺眉,不答反問道。
隨着韓侂冑在自杞、羅殿兩國的疆域,如同葉青在山東兩路一般連戰連捷,朝堂壓力突然驟增的王淮,不得不同意了史彌遠的法子,那就是慫恿大理幫助自杞、羅殿來對抗韓侂冑。
當年葉青、史彌遠、韓侂冑三人共同出使大理國,而後在大理國發生的事情,經過這幾年的沉澱以及史彌遠的琢磨,正所謂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當初葉青跟韓侂冑在大理國刺殺高量成、高壽貞父子,從而慫恿自杞、羅殿攻大理的事情,便被史彌遠告知了大理國。
如同新仇舊恨一樣,何況同樣是還有宋廷對大理皇室的支持,所以自然而然的,兩方是一拍即合。
“大理已經答應了,元日之後,便會出兵助自杞、羅殿來抗衡韓侂冑,何況據說,如今韓侂冑在這大西南,也已經陷入到了進退不得的處境之中,一旦元日後大理再增援自杞、羅殿,韓侂冑必敗無疑。”史彌遠自信滿滿的說道。
玩兒葉青或許史彌遠還差些火候,但若只是韓侂冑一個人,論起城府心機來,史彌遠倒是很有自信,他完全可以遊刃有餘的把韓侂冑玩弄於股掌之間。
“如此自然是很好啊。”王淮的神色終於是稍微輕鬆了一些,燈光的照耀下,總算是如釋重負後的王淮,看了一眼史彌遠,接着問道:“你以爲葉青攻佔濟南府是好還是壞?”
史彌遠是個軍伍外行,撈錢剝削、玩弄心計他能夠得心應手,但論起軍伍來,就是十足的小白了。
聽着王淮的問話,愣了下後才喃喃道:“下官……下官以爲自然非是好事兒,如今葉青坐擁十萬精銳,若是拿下濟南府,到時候聲勢必然是在朝堂之上高漲,怕是無人能夠出其左右。雖然如今聖上無心理政,但如今也已經有人……開始把目光放在了太子府上,已經開始隱隱有聲音在朝堂之上議論着,是不是元日之後,就該請聖上禪位於太子了。而此時,若是葉青在山東兩路繼續得勝,一旦太子繼位,即便是不提葉青在臨安市與太子府之間的親密關係,太子對葉青的信任與看重,就單單依靠他在山東兩路的十萬大軍,以及對金人的巨大戰功……畢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新君即位,豈會不重用他信任之臣子?”
史彌遠的話語,既有勸王淮繼續施壓於葉青的意思,同樣,還暗含裹挾之意,那便是,如若太子繼位,葉青得勢,王淮你這個相位恐怕就是不保了,到時候你跟葉青之間的新賬舊賬,人家奮力殺敵於前線,而你在身後拖延人家的物資糧草,葉青豈會大度的一笑了之?
可別忘了,葉青是從皇城司走出來的武將,不是兵部,更不是當都頭時的禁軍之中走出來的。
“這麼說來,你也看好葉青能夠順利攻佔濟南府了?”王淮從袖袋裡拿出了一封密信,這是一直留守於臨安的金人使臣,給予王淮的。
看着接過信件,打開後慢慢閱讀的史彌遠,王淮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而後道:“葉青號稱十萬大軍,但戰場之上哪有不死人的道理?金人鐵騎又非是紙糊的一碰就倒,若是如此,我大宋當年的幾次北伐,恐怕早就已經收復半壁江山了,又豈能輪得到他葉青來賺取這功勞?”
端起茶杯潤喉,看了一眼還在琢磨信件內容的史彌遠,王淮繼續說道:“所以在老夫看來,葉青這十萬大軍水分大的很,如今他麾下能夠有五萬人,恐怕就已經算是燒高香了,即便是這一年來,他連戰連捷、攻無不克,損傷都很小。但近日與完顏守道一戰,老夫猜測,雖然他生擒了完顏守道,但恐怕對於葉青來說,也是一場慘勝啊。”
“王相此話可以見得?”看完信的史彌遠,神情比剛纔也要放鬆了不少,甚至臉上還不自覺的多了一絲笑容。
“何以見得?”王淮自信一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雙手背後打開半扇窗戶,望着外面燈籠照耀不到的陰影,緩緩說道:“濟南不比臨安的天氣,如今可謂是寒風凜冽、呵氣成霜,雖非金國上京一帶那般,一到嚴冬便是冰天雪地一般模樣兒,但終究是比起臨安可謂是極爲寒冷,滔滔黃河水都能夠被凍出三尺厚冰,如今葉青又無過冬棉衣等物,所以啊……他能夠打贏完顏守道,恐怕憑的就是一口氣。而且……這一場慘勝下來後,按理應該是立刻休整纔對,但葉青不顧單衣蔽體兵士之冷暖,立刻就出發前往濟南,這說明了什麼?”
王淮回頭看向目瞪口呆的史彌遠,不等史彌遠發問,便自問自答道:“這說明葉青他們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身後有濟州、邳州相阻,使他不能順利南下回滕州、徐州休整,所以跟完顏守道一戰後,他只能選擇在元日快要到來之際,利用我大宋兵士迫切想要結束這場寒冷戰事的心理,加上剛剛戰勝完顏守道的高漲士氣,
從而想要一鼓作氣拿下濟南城。”
“但如今他既要攻城,還要防備南下的金國太子完顏璟,所以他絕不可能在完顏璟到來之前拿下濟南城,一旦完顏璟進入濟南城,金人必然士氣高漲!正所謂此消彼長,如此一來,葉青所率之大軍,必然士氣大受打擊,戰敗於濟南城下也就是理所當然了?”史彌遠揚着手裡王淮剛纔給他看的密信,上面寫的便是金國太子正在趕往濟南的消息。
如同完顏璟想要爲濟南鼓舞士氣一樣,他同樣也需要讓久在臨安的金國使臣知曉,自己一旦到達濟南府後,宋廷大軍戰敗必然是不可避免,到時候若是宋廷還不打算收兵、主動停戰議和,那麼金人一旦穩住局勢,宋廷是否敢於承擔葉青北伐山東兩路的後果!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是完顏璟雙管齊下的目的,也正是讓史彌遠心神大定,一下子再次看好金人,不再看好葉青能夠攻下濟南城的原因。
但相比於史彌遠他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輕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王淮,雖然剛纔一番長篇大論,把山東兩路的局勢分析的頭頭是道,但眸子之中,依然是帶着一絲絲的隱憂。
給史彌遠看的,都是讓他感到振奮的,對葉青不利的事情,而剛剛他在書房看的那份來自葉青的親筆奏章,他卻是在史彌遠跟前隻字未提,彷彿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並沒有告訴史彌遠,葉青如今並未親自前往濟南城下攻城,而是留在了泰安州,並打算在濟南城久攻不下,完顏璟卻要渡過黃河之際,率兵前往黃河岸邊,阻擊完顏璟過河。
這對於王淮來說,絕對是一件讓他憂心的事情,葉青此舉最起碼說明,他並沒有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相反,如今他的頭腦依然是十分的清醒,依然是十分的冷靜,還能夠完全精準的把握整個戰局。
經過泰安城大夫兩日來沒日沒夜的治療,以及墨小寶、鍾蠶兩人的輪番守護,如今的葉青,除了感覺肩膀微微還有些疼痛,特別是晚上會發癢外,整個人也已經感覺恢復了精氣神兒一樣。
熱乎乎的小米粥被墨小寶端過來,看着墨小寶跟鍾蠶兩人的黑眼圈,葉青心裡發暖的笑了笑,示意兩人坐下說話。
“耶律元宜這兩日可曾來過?”葉青問道。
“來過,一天最起碼過來八回,都快要把驛館的門檻踩斷了,雖然起了疑心,但好在,因爲種花家軍的緣故,他倒是沒有敢如何來着。”墨小寶打了個哈欠笑着道。
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便又示意鍾蠶把窗戶趕緊關上,披上那件黑色的皮裘,而後喝着暖和的熱粥,臉色終於有些紅潤道:“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不容易啊。”
而後不等墨小寶跟鍾蠶,憂心的提醒他,葉青便率先擺了擺手,接着說道:“耶律元宜怕是早就發現我有異樣了,不過也無所謂,此人向來狡詐多疑,董晁不曾來示警過,就證明此人如今還靠得住,不過一旦完顏璟到達濟南,那麼一切就都不好說了,立刻翻臉六親不認也是情理之中。對了,他們什麼時候攻城?”
“明日一早,李哥跟劉叔他們已經接上頭了,約定好了寅時攻城。”這一次說話的是一直以關心眼神看着葉青的鐘蠶。
“寅時?”葉青舉着手裡的木勺,有些發愣,寅時就是凌晨的三點到五點:“爲什麼選擇這個時候攻城?”
“這個時候人是最爲睏乏的時候,何況他們已經在城下晃悠了一天,城內金人的戒備之心比最初也有了些許的下降,再加上……李橫大哥說,寅時向來是猛獸出沒之時,說在金國上京那一帶的山林中,平日裡的虎嘯聲都是這個時間響起,所以之所以被稱爲寅時,正是因爲是猛虎出山覓食之時,所以叫寅時。”墨小寶也不知道自己解釋清楚了沒有,反正就是那關於寅時的說法,被他講給了葉青聽。
聽完後的葉青,則是覺得有些好笑,嚥下最後一口熱粥後,才說道:“這還是我告訴他的爲何叫寅時,不過我也是聽白純說的,那時候……。”
葉青不由的仰頭回憶,腦海裡瞬間就出現了白大美人的樣子,那時候他還是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的小叔子,所以白純在桑樹底下,向自己解釋着十二時辰爲何會如此命名的意思。
而後寅時也被他一直深深的記在了腦海裡,一次偶然的機會才告訴了李橫……。
“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着我?”想到李橫後,葉青突然眉頭一皺,目光凌厲的看向了墨小寶跟鍾蠶。
鍾蠶跟墨小寶瞬間被下銳利的眼光嚇了一跳,不約而同的站起身,吞吐道:“沒……沒……瞞着您……。”
“到底怎麼回事兒?”葉青再次皺眉,語氣中的不悅越來越濃。
完顏璟再次加快了行軍速度,因爲衛紹王完顏永濟的稟奏,讓在德州不得不拋棄大軍,轉而只帶親軍趕路的完顏璟,在路途中又不得不扔下大半的輜重與人馬,而後拼了命的想要在宋軍攻城前趕到濟南府。
墨小寶跟鍾蠶,看着昏迷了近兩天的葉青剛剛醒轉,本想着等到明日一早再把消息告訴葉青,但沒想到剛剛清醒過來,不在犯糊塗的葉青,瞬間幾句話就察覺到了他們的心思跟隱瞞的事情。
冷哼了一聲,嚇得墨小寶跟鍾蠶又是一個寒顫,而後問了問時辰後,便立刻開始讓墨小寶準備出發。
如今已經快要接近子時,距離寅時也不過只剩下了三個時辰,而葉青即便是不用在寅時之前趕到濟南城下,他也需要在完顏璟渡河之前,趕到對岸去阻攔完顏璟過河進城。
夜幕低垂,雞鳴聲早已經悄無聲息,偶爾的犬吠聲不時的在蒼茫寂靜的夜色中響起,並未坐馬車的葉青選擇了騎馬。
只帶了墨小寶率領的一千種花家軍,留下了鍾蠶在泰安州內跟耶律元宜周旋,畢竟他已經斷斷續續的昏迷了近兩天的時間,而此事兒即便是耶律元宜並不是十分清楚內情,但就沖天天有大夫進進出出的情形,以及那日葉青在衙署的表情,狡猾多疑的耶律元宜,豈能猜不出來葉青如今是因爲受傷過度,所以纔不得不再泰安州養傷。
何況當日葉青進城後,就曾經親口告訴過他,自己待在泰安州,完全是爲了養傷。
一千人的動靜,自然是會驚擾到耶律元宜,但看着墨小寶率領着一千騎兵,而鍾蠶與葉青的親兵賈涉,依然還在那間葉青養傷的房間內,進進出出,耶律元宜自然不會想到,此刻的葉青,已經混跡到了那一千騎兵之中。
宋軍攻城定於明日,並不是什麼秘密,所以墨小寶率領一千騎兵出城,躲在暗中一直觀察的耶律元宜,連想都不想的,便示意城衛打開城門,放墨小寶等人離去。
在他看來,城內的宋軍剩下的越少越好,最好是隻剩下幾百親兵看護着葉青,如此一來,到時候自己不管濟南城下誰勝誰負,他都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宋人勝,自己則是給予了葉青養傷的時間與地方,葉青斷然不會因此跟自己翻臉,金人勝,自己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拿下僅有幾百人保護的葉青,而後交給金人,同樣是大功一件。
看着墨小寶等人離去後,耶律元宜的心情依然還是美好的,不管如何說,最起碼如今留在城內的兩千來人,對於他來說,到時候若是想要拿下葉青交給完顏璟,不過是多死幾個人而已了,反正又不是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