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熙二年九月十四日深夜,此時西湖燕家別院內,芳菲那燭火下的臉頰微微恢復了一絲血色,依然是被葉青摟在懷裡,向着樓下行去。
風從破損的窗戶處飄進來,帶着隱隱的血腥味兒,一樓內此刻是燈火通明,鍾蠶身上帶着些血跡,看到葉青下樓,急忙走了過去,道:“大人,共計七十三名刺客,並沒有過多的驚動鄰里,這些人都是些生面孔,末將沒辦法辨認,怕還是需要陶潛這個老油子……。”
“不必了,陶潛在通匯坊府內應該沒事兒,既然人家來了這裡,必然就不會去招惹陶潛了,何況我們也沒在通匯坊。”葉青皺眉走到院外,在火把的照耀下,看了看地上那一排排快要成堆的屍體,而後對着無盡的夜色嘆口氣,道:“備車,回臨安城。”
“現在?”鍾蠶差點兒跳起來。
“不錯。”葉青點點頭說道。
“大人,夜黑風高啊,這一路上怕是不安全,不如明天……。”鍾蠶深怕今夜這些刺客只是第一撥,若是萬一在回臨安的路上,還有其他人,那就有些太被動了。
“今夜事今夜畢,不趕回去臨安城恐怕就得亂了。”葉青苦笑一聲,這些都是超乎預料的事情,但既然發生了,那麼就得趕緊解決掉,爭取明天一早,還臨安一個太平祥和,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過的清晨。
“好,那末將這就備車。”鍾蠶看着葉青神色堅定,也不再廢話,急忙招呼手下備車、牽馬,而後問道:“大人,那這些屍體怎麼辦?放在宅子裡不吉利啊。”
“不必理會,會有人來清理的。”葉青向不遠處的芳菲招招手,待芳菲走到跟前時,馬車也正好到了跟前。
隨着葉青攜芳菲上了馬車,身後差不多百餘騎種花家兵士,在鍾蠶的率領下,護衛着馬車點燃火把向着臨安城的方向行去。
而此時的孤山上,太上皇趙昚看着原本在平靜夜色下沉睡的西湖,突然是亮起了一片明亮的火把,神色之間帶着些遺憾的嘆口氣,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還未來得及稟奏,便頭也不回的道:“朕清楚了,葉青可留有活口?”
“回太上皇,不曾留有活口,七十三人全部斃命,只有一人跑回向奴婢稟奏刺殺失敗。”關禮看着趙昚那瞬間有些蒼老跟落寞的背影答道。
“嗯,朕知道了,此事兒……到此爲止吧,處理乾淨一些。”趙昚望着遠處越來越小的火光離西湖而去,再次長嘆一口氣說道。
“是,奴婢這就去辦。”關禮依舊聲音平靜、神態恭敬。
他猜不透葉青爲何不留活口的原因,也猜不透太上皇爲何就這麼一下,而後立刻就放過葉青的原因,但他還是知道,那個報信回來的唯一活口,也該跟着那七十三人一同前往陰曹地府了。
身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眼前的火光也漸漸消失不見,快要與夜色融爲一體的趙昚喃喃嘆息道:“朕最終還是有失孝道,未能替父皇您去掉葉青這塊兒心病啊。”
此刻趙昚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浮現着,當初趙構在彌留之際時,曾經跟他說過的那些話,當年大理寺之變,讓葉青從信王府殺出一條血路,到達了大理寺,從而使得趙構再也沒有機會處死葉青。
而這塊趙構親自提拔的“心病”,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趙昚的肩上,可那時候的趙昚,最初只顧着傷心落淚,守道盡孝,就是連朝堂政事都給拋擲腦後不聞不問,哪裡有時間理會葉青。
而當趙昚回過神,盡了他兩年多三年的孝道後,朝堂已經遠非他熟悉的那般模樣兒,特別是葉青,已經由一個原本只是對皇室有功的臣子,變成了對大宋江山社稷都有功的武將名臣。
收復北地四路的功績,讓趙昚一時之間也難以把葉青如何,畢竟,若是他真要效仿當年趙構對待岳飛那般,那麼天下人恐怕就會完全失去對皇室的信心,他趙昚也承擔不起再以莫須有罪名,處死一名忠君愛國臣子的後果。
何況那時候他本以爲王淮就足以替他除掉葉青,但誰能夠想到,最終卻是葉青鬥倒了王淮,這才讓趙昚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親自上陣。
朝堂之事兒錯綜複雜,既要繼趙構的遺志除掉葉青,又要面對太子對於皇位的覬覦,而那時候的韓誠跟趙汝愚,則是成爲了率先擁立太子繼位,讓自己禪位的臣子。
葉青在那時候,沒人知道他到底打的什麼算盤,總之,在擁立太子繼位一事兒上,葉青竟然沒有做出頭鳥,反而是韓誠跟趙汝愚冒了出來,這讓趙昚想要問罪葉青都變得極爲困難,連個藉口都沒辦法找到。
按照當時的情形來看,在擁立太子繼位一事兒上,葉青更應該成爲支持的第一人才是,畢竟那幾年中,誰都清楚他跟太子走的很近,就連太子府的護衛,用的都是皇城司的精兵強將。
可在擁立太子繼位一事兒上,本該第一時間站出來的葉青,竟然在這個關鍵時刻選擇了退縮,反而是趙汝愚野心勃勃的冒了出來,夾雜着韓誠眼見朝堂動盪已起,大勢所趨之下,若是自己再不表態,恐怕左相位置便要落空的擔憂下,也不得不站出來擁立太子。
所以在那樣錯綜複雜的形勢,以及各國使臣來賀大宋新君繼位的情況下,趙昚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來對付葉青,何況葉青那時候還是態度稍顯模糊的站在了他這一邊,甚至是給旁人一種,葉青由太子陣營倒戈他這個禪位皇帝這邊的假象。
此時的趙昚心中開始流露出一絲的悔意來,趙構的死對於他的打擊是巨大的,但不理朝政那幾年,讓他失去了朝堂臣子對他的信心,也是事實,所以纔會使得朝臣一邊倒的開始擁立太子繼位,勸諫他禪位。
“若是朕能夠守孝之餘,還能夠兼顧朝堂政事,恐怕也就不會落得如今的局面,更不會使得要動葉青,變得如此這般艱難了。”趙昚語氣帶着一絲的無奈,如今的葉青遠比前兩年更爲勢大,北地失地收復的越多,想要動葉青也就會變得越發的困難。
在趙汝愚、韓誠跟前達成禪位的條件,在葉青跟前,同意讓其北上遼國,趙昚把他能夠用到的帝王術都用上了,可最終的結果還是功虧一簣,依舊是差一點點就能夠置葉青於死地。
此時的趙昚心頭對葉青漸漸升起一股無力之感,他已經無計可施,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夠完成,當年趙構在彌留之際的遺志了。
葉青就像是不死鳥似的,精心挑選的七十四人的刺殺下,讓他安然無恙的離開了西湖。金夏聯兵數萬人的絕境下,依然是還能安然無恙的走出關山,甚至還有空順手把關山給佔了,把河套三路給搶了回來!
如果說趙汝愚成爲大宋朝立國以來,第一個或者是唯一一個宗親宰相,還能夠讓趙構、趙昚等人接受的話,那麼讓葉青成爲大宋朝立國以來,第一個或者是唯一一個手握兵權的武將,顯然是朝堂官員、皇家宗室都難以接受的事實。
趙構當年提拔葉青,後來直到葉青慢慢羽翼頗豐時要動手清除,再到如今皇家宗室、朝堂之上想要清除已經感覺如同推翻一座大山這般費力,就足以說明,身爲朝臣,能夠輔佐三代皇帝,成爲三朝元老並不稀奇,而像葉青這般,能夠在三代皇帝的阻擊之下,依然還能夠堅強的崛起,這才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正所謂時勢造英雄,甚至可以說,若是葉青不是恰逢時勢,在錯綜複雜的朝堂爭鬥中,加上他那熟知歷史走向的作弊手段,他也不會有今日這般成就,恐怕也早已經步了岳飛的後塵,被人滅的渣都不剩了。
可話說回來,恰好也正是在這個看似太平,實則內憂外患的歷史轉折點,在人們都忙着把歷史的走向,推向那熟知的軌跡時,那幾乎所有的時勢空子,都被他葉青鑽了一遍,從而在天時之下,造就了今日這番景象。
禁軍統領盧仲,副統領吳貴,如今依然還是會跟自己的手下,偶爾感慨一番北地梟雄葉青的發跡史,一個禁軍教頭,短短十幾年的光景,就走到了今日這般地步,盧仲向來都認爲,是自己那時候給了葉青機會,從而才使得他一發不可收拾,一飛沖天。
所以不管是何時,盧仲跟吳貴,向來都認爲自己是如今北地梟雄葉青的貴人,如今貴人叩響了城門,盧仲跟吳貴還是愣了一下。
“你是說……要進城的是葉青葉大人?”盧仲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高了幾度道。
“統領大人,這是魚符,末將也是不太相信啊,但城外的人,卻是口口聲稱,自己就是樞密使葉青啊。”守城門的武將,撓了撓後腦勺,在盧仲也拿捏不準時,繼續說道:“大人,末將以爲十之八九是假的,若真是樞密使葉大人,怎麼會這般如此客氣呢?按照盧大人您說的,如今的葉大人應該是很……很那個……對吧?”
“少說兩句死不了人的,快閉上你的嘴巴,帶我去看看。”盧仲半信半疑,聽到手下說起外面要進城的人很客氣,反而讓他覺得,是葉青的可能性更大了一些。
如今的樞密使大人,不管是當年還是如今,當然,如今的樞密使大人,已經不是他一個禁軍統領能夠隨意接觸到的了,但從當年葉青開始崛起時算起,他在有限的跟葉青打交道的幾次當中,還是能夠發現,葉青給人的第一感覺永遠就是隨和、客氣、彬彬有禮,完全不像是那些旁人說的那般,心狠手辣、城府陰險,滿臉橫肉、身材其胖如同一座小山似的,動不動就讓手下殺人、挑筋、割舌啥的。
小心翼翼的邁動着腳步,透過城門口側門的窗戶,盧仲往外望去,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形即熟悉又陌生,正在城門前來回踱步,特別是當看到葉青轉過身來時,盧仲的心便不由自主的像是停了一下似的,而後急忙吩咐手下打開城門,迎樞密使葉大人入城。
大門終於吱呀着打開,葉青還來不及往裡看,盧仲就率先離得老遠向其行禮,身後的幾個將士一看盧仲的樣子,自然是更不敢懷疑眼前不遠處,那火把照耀下的青年男子的身份。
“有勞盧統領了,在下今日去了趟孤山,因爲跟太上皇商議一些事情,所以就忘了這回城的時間了,如此深夜,倒是打擾盧統領了。”葉青帶着隨和的笑容說道。
“大人哪裡話,這都是末將等該做的,倒是讓大人在城門口等候如此之久,還望大人贖罪。”盧仲的心跳不由自主的繼續加速跳着,東華門、嘉會門此刻發生着對峙的事情,他又不是不知道,要不然的話,這個時候,他怎麼可能還在城門口耗着,早就回家裡睡大覺去了。
所以他本能的一直認爲,此時的葉青要麼在自己府裡,要麼便是在東華門或者是嘉會門處纔是,根本沒有想到,葉青竟然是從城外趕回來的。
“盧統領客氣了。”葉青站在街道一旁,看着種花家百名兵士,跟載着芳菲的馬車進城,而後看了看盧仲,道:“盧統領若是不覺得葉某越權的話,不妨就把各個城門都打開吧,想必一會兒的功夫,恐怕還會有人來叨擾盧統領開城門了,如何?”
“好,末將聽憑葉大人吩咐便是。”盧仲急忙回道,葉青越是客氣,他則是心裡越發的感到沒底。
按理說,今夜東華門、嘉會門處發生的事情,葉青都會知會自己一聲的,就像前兩年聖上繼位時那般,在東華門處他與韓侂冑各自領兵對峙時一樣。
但這一次,葉青根本沒有跟自己打過招呼,也沒有示意過自己今夜該如何做,所以他能夠做的,便是跑的遠遠的,躲到與東華門相對的艮山門處來,反正是能離皇宮等地自然是越遠越好。
“好,那就多謝了。”葉青拍了拍鬍鬚都已經花白的盧仲的肩膀,而後便上了馬車。
盧仲、吳貴望着馬車,跟一百多神色肅殺的兵士距離他們越來越遠後,這纔敢放開了呼吸着,而後便是一同望向了大開的高大城門。
“大人,這城門關……還是不關?”那剛剛通知他的將領問道。
盧仲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城門,嘆口氣想了下,又看了看吳貴後道:“開着吧,既然葉大人說了,那就聽葉大人的,吳統領以爲呢?”
“開着吧,既然葉大人剛剛沒提及,但又隱晦的點明瞭,咱們再裝聾作啞就不合適了不是?”吳貴的言外之意便是,如今東華門、嘉會門處劍拔弩張的,自己等人身爲禁軍,怎麼可能一點兒也不知曉呢,若是再睜眼說瞎話,那就真是把那些朝堂重臣當成傻子了不是。
“言之有理,立刻派人,下令大開臨安各城城門。”盧仲點點頭說道。
吳貴親自點將派人去通知其他城門口,而此時盧仲的旁邊,那名將領則是看着盧仲,見四下無人後才低聲問道:“大人,剛剛高大的青年男子,就是當今樞密使,被稱爲北地梟雄……。”
“該問的問,不該問別問。沒錯,他就是葉大人,收復整個北地的葉青葉大人。”盧仲轉身往回走着說道。
“看着跟傳言中的完全不像啊,那麼溫和有禮,怎麼看都不像是那個殺人如麻……除了身材高大一些外……。”將領望着夜色之下的御街盡頭,還有些不捨,剛纔他一直都是低着頭,只不過是偶爾纔敢瞟上一眼罷了,所以此刻有點兒懊悔,剛剛自己怎麼沒有大大方方的過看幾眼呢。
馬車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今夜的御街比起往常來同時間段來,可謂是清淨到了無以復加,除了偶爾有幾家緊閉着商鋪的大門外,還亮着燈籠外,剩餘的商鋪等等大門幾乎都是一片漆黑,跟平日裡這個時候,還頗爲熱鬧的御街,完全是天差地別。
百十騎戰馬的馬蹄清脆的踩在御街青石板路面上,發出來的清脆聲音,就像是踩在了兩側商鋪內,不敢入睡的商賈心頭一樣,讓人在緊張之餘,多少還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麼人,這麼晚了竟然還敢如此明目張膽的上街。
“我們去哪裡?”芳菲再次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甚至就是連馬車裡,彷彿都開始充斥着一股莫名的緊張感。
“見個人,現在送你回家我也不放心,一會兒你就繼續留在馬車內好了。”葉青回頭,看着芳菲笑了笑說道。
看着葉青那隨和而又溫柔的笑容,芳菲默默的點點頭,今夜於她而言,註定是難忘的一夜,甚至是刻骨銘心,值得她回味一輩子的一夜。
畢竟,自從陪着鍾晴跟了葉青後,她還從來沒有向今夜這般,單獨的跟葉青獨處,更別提一同經歷過刺殺等,這麼讓人緊張、心跳加劇的事情了。
前方隱約傳來的呵斥聲,使得他們的馬車也緩緩停了下來,葉青坐在馬車裡無動於衷,芳菲時不時的看看葉青,而後便是隔着車簾猜測着外面的情況。
時不時會隱隱傳來鍾蠶的聲音,甚至是,芳菲都能夠聽到腰刀出鞘的聲音,以及那弓弩上弦發出來的緊繃之聲,讓她是不由自主的頭皮一陣發麻,一雙小手瞬間又是變得冰涼無比。
“放心,不會有事兒的,馬車外面會有人保護你的。”葉青握着芳菲的手說道。
芳菲再次堅定的點點頭,而後道:“妾身不怕。”
“那就好。”捏了下芳菲的臉蛋兒,外面也響起了鍾蠶的聲音:“大人,左相韓誠想要跟您面談。”
“車裡等我。”葉青再次重重握了下芳菲的手,看着佳人點頭後,便隨和的笑着下車。
東華門處依舊是燈火通明,爲數不多的兩撥兵士各自都是兵器出鞘、嚴陣以待。
葉青阻止了鍾蠶繼續跟着自己,而後便一個人向着韓誠的方向行去。
“葉大人別來無恙啊。”韓誠的語氣平靜,就像是老友相見打招呼一般。
“託韓大人的福,葉某人還是從孤山回來了。”葉青同樣是平靜的說道。
韓誠就像是沒有往西湖派遣七十四名精兵一樣,葉青也就像是,根本不知情那些人的來頭一樣。
“此說韓大人前兩日,給聖上了遞了要辭官的奏章?”葉青笑呵呵的問道。
“葉大人消息靈通啊,即便是臨安城內消失兩日不見人影,想不到老夫的這點兒小事情,都沒能逃過葉大人的耳目啊。”韓誠同樣是笑呵呵的說道,身後原本幾個守護着他的兵士,在韓誠的示意下,也準備繼續向後退去。
“等一下。”葉青突然對着韓誠身後的幾名兵士道。
“哦?葉大人有何賜教?”韓誠愣了下,而後笑問道。
葉青走近韓誠,低頭笑了下道:“既然如今我已經回到臨安了,那麼韓大人就不妨讓韓侂冑韓兄,未來的左相大人一同過來見個面如何?”
“也好,趁着如此美景夜色,正好我們可以開誠佈公嘛。”韓誠飛快的思索了下後說道,隨即身後的兵士,從旁領來一匹快馬翻身而上,瞬間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