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熙三年揚州城的元日,絲毫不比長江以南的臨安等城的氛圍冷清,甚至因爲如今揚州的開放,其元日的氣氛比臨安等地都還要顯得熱鬧繁華一些。
特別是隨着揚州城擴建後的其他一些設施完善,如今已經比臨安城大的揚州,完全已經是一個內外穩定的大城,特別是隨着這幾年金人的相繼北撤,在少了被戰火侵襲的憂慮後,不管是揚州的各級官員,還是蜂擁而至的百姓、商賈、文人等等,對於如今的揚州俱是贊慕有加。
鱗次櫛比的商鋪,白牆灰瓦的民居,富有江南風情萬種、小橋流水的樓閣遊園,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美景等等,包括各種寺廟在內,如今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氣息。
揚州商會的不斷擴張,商船的不斷涌入,向北與金、夏的貿易持續,以及淮南路在紹熙三年對於賦稅的再一次減少,都讓揚州以及整個淮南路,開始變得如同蘇杭一般讓人心生嚮往,從而也使得當年快要成爲空城的揚州,如今在內外城俱是人滿爲患,不再顯得空蕩。
上元節剛剛過去不久,揚州的百姓也漸漸開始重新走入忙碌的正軌,即便是各州衙署,如今也是在元日再調整後,邁進了嶄新的一年。
終於不再給葉青冷臉的葉府夫人燕傾城,天氣轉暖後便越發的喜歡登上樓閣眺望整個揚州城,或者是時不時的前往揚州商會,看着越發繁忙的馬車等等,心裡同樣是充滿了油然而生的成就感。
短短几年的時間,揚州商會的不斷髮展、擴張,雖然說在水上貿易上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可燕傾城一直堅信,這樣的阻力很快就會被商會邁過去,特別是隨着賈偉這個副會長親自去了一趟臨安,而後便開始着重於福建路後,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有了轉機。
燕慶之不等元日過完,便也匆匆趕往了臨安,燕家的老宅子依舊還在,賈偉同樣在等候着燕慶之,自然,還有這些年一直跟他不睦的小舅子錢震。
“他們三人能行嗎?”即便是燕傾城心裡頭很樂觀,但畢竟是要跟由史彌遠爲幕後主使的福建商會交手,燕傾城還是隱隱地有些擔憂。
“應該沒有問題,福建路除了市舶司跟轉運司頗爲重要外,自然還有一些其他因素,史彌遠想要隻手遮天是完全不可能的,只要他們三人不犯什麼大錯,又有錢家這杆不亞於皇室的大旗在身後,有個一兩年的時間,應該便能夠平起平坐吧。商賈之事還是你最爲精通,若是有什麼事情,你大可以在揚州提醒下他們,免得再被史彌遠算計了。”葉青抱着坐在自己腿上,今日依舊是一身喜慶 紅色衣服的寶貝千金說道。
元日後,葉小鳳已經是兩歲之齡,但小傢伙到如今依舊是很喜歡這個她很少見到的父親,自元日前到如今,甚至有時候就是晚上睡覺,小傢伙都會嚷嚷着伸出小手,指着葉青所在的房間。
小傢伙如此“吃裡扒外”的行徑,讓身爲生母的柳輕煙,心裡頭是冰涼冰涼的,時不時便會捏着葉小鳳那小臉蛋兒,一句一個小白眼兒狼的喊着,而葉家的千金,面對母親的不滿,則是如她爹一般,只會沒心沒肺的呵呵傻笑着,而後便是繼續無憂無慮享受着那份純真。
“你打算什麼時候啓程?這一次又要去……多久?”燕傾城一想起葉青不日便要北上,心頭就立刻變得沉重了起來,這麼多年了,他們夫妻一直都是聚少離多,不管是她燕傾城,還是白純、鍾晴都是跟葉青聚少離多,所以也讓燕傾城的心頭,在與葉青每次分別時,總是能夠升起一股惆悵跟感慨,很是盼望有朝一日,他們一家子能夠團團圓圓的聚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還不知道呢,到了濟南府還要看看形勢才能夠做下一步的判斷。”葉青看着神情惆悵的燕傾城,笑了笑道:“再給我一些時間,再過上幾年,便可以給你們一個安穩的家了。”
“每次都是這樣說。”燕傾城撅着嘴巴,卻是掐了下葉青懷裡無辜的葉小鳳的小臉蛋兒,引得小傢伙不斷抗議後,則是繼續逗着葉青懷裡的小傢伙,道:“當初原本以爲到了揚州,置辦下這個諾大的府邸後,我們就都可以開開心心的聚在一起,在這裡長久的生活下去,永遠也不會分開……。”
“放心吧,這次保證不會再出現關山那樣的事情了。”葉青開始有些頭疼的打斷燕傾城的話語,如同在臨安跟鍾晴分別時一樣,鍾晴同樣是在他的耳邊絮絮叨叨着一些家長裡短的事情,但說道最後,還是會繞回到對於他的擔憂上。
“等再過幾年,我們一個個都人老珠黃了,那時候就算是終於是能夠團聚了,但你葉大人的眼中,早已經沒有了我們這些黃臉婆了,恐怕到時候就更不願意回家面對我們了。”嘴上如此埋怨,臉上卻是帶着笑容,逗着葉青懷裡的葉小鳳道:“鳳丫頭,你說姨娘說的對不對啊?你爹是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花心之人啊?”
葉小鳳一邊被燕傾城撓着癢癢,一邊呵呵笑着嗯嗯的不斷應是,而葉青也只是默默的看着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當着自己的面數落着他。
在揚州府衙見過了前來上任的畢再遇,幾天之後,葉青便再次踏上了北上的征途,而這一次,葉青的行程可謂是極爲緩慢,加上已經早早便在泗州候着他的原海州之州沈牧,已經在泗州等候他多時,所以葉青北上濟南府的行程,從泗州開始後,一天也不過才能夠走個三五十里之地。
而在進入北地四路之一的山東東路之後,葉青的行程變得完全可以用龜速來形容,大小河道的勘查等等,使得金人的使臣已經到達濟南府後,葉青依舊還在距離濟南府近兩百里地的地方晃悠。
紹熙三年四月曲阜,葉青自第一次北上時所征戰的官道而過,而後在進入曲阜前,便一腳在春耕收尾之前,踏入到了滿眼俱是農夫的田地之間。
陽光溫和、萬物俱寂,茫茫的一片田野之間佈滿了彎腰曲背耕作的農夫,時不時的也會有人擡頭,望望站在田間的葉青等人,而後在好奇掠過後,便開始繼續自己腳下的田地耕種。
而就在葉青帶着賈涉、鍾蠶,以及一路陪同的沈牧一同欣賞着這和諧的風景時,只見在田壟之間,有兩個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的向他們這邊迎了過來。
“那是什麼人?”賈涉剛要派人前去攔住詢問,但還是被葉青攔了下來。
“前面那個跑的最歡的應該是蕭貞,據說在修建濟南城時,一不小心從城牆上摔了下來,瘸了一條腿。”葉青手搭涼棚,眺望着由遠及近的兩道人影,道:“這傢伙如今還真是又黑又瘦啊,腿腳不便了都不老老實實的歇着,還跑到這田裡幹什麼,種地嗎?”
就在鍾蠶笑着迴應時,遠處已經靠近的他們蕭貞,跟身後一個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已經笑着對葉青行禮:“想不到在此竟然先碰見了葉大人,還以爲得到濟南府才能見到葉大人呢。”
“腿腳如何了?”葉青直截了當的問道。
而蕭貞也是毫不爲意,擡起自己的左腿自嘲道:“還成,還能用,就是如今這地不平,總是使得我走起路來肩膀一沉一沉的。”
“不錯,我也覺得是這地不平。”葉青笑着拍了拍蕭貞的肩膀,而後看了一眼跟在蕭貞身後的少年,便拉着蕭貞在田壟上坐了下來。
“你不在濟南府,反而是跑到曲阜來幹什麼?拜會孔聖人?”葉青仰頭看了看頭頂溫和的陽光,眯着眼睛問蕭貞道。
而蕭貞則是先看了看一直跟在自己旁邊,一言不發的少年,才道:“大人或許不知道吧,在大宋享有盛譽的朱熹朱先生,如今就在曲阜孔廟,而至於我,則就是慕名而來。如今的孔廟,可是聚集了南北不少文人士子在此祭拜孔聖人。”
“孔廟修繕擴建,所以你也就跟着參合進來了?”葉青略微思索了下,便明白爲何蕭貞會出現在此了。
金人南下之時,最初對於孔廟進行了大肆破壞,而後來在完顏雍繼承皇位後,爲了沿用宋制以及安撫宋遺民,又對孔廟進行了恢復與祭祀,從而也使得在一段時間內,完顏雍治下的北地在民心上,開始漸漸傾向了金人。
這也是爲何,當初葉青在奪回北地四路後,南北兩地的百姓之間一直互有敵視的原因,歸正人的蔑稱雖然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於北地人來說,除了反感這個南邊的百姓給予他們的這個蔑視稱呼外,便是金人在北地進行的一系列的安撫民心的舉動,使得北地百姓中,已經有了絕大部分的人開始以金人自居。
“不錯,朱熹在元日前曾去過濟南府,後來經楊輝引見,便找到了我,那時候正好濟南府的一切也已經完備,閒着也是閒着,就應承了下來。”蕭貞並不像其他人一般,見到如今的葉青後,會表現的謹小慎微,反而還是如同最初一樣,在葉青跟前一如既往的輕鬆自如、從容不迫。
“所以你再次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你早就知道我會從此經過?”葉青心頭隱隱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怕是自己在此被蕭貞攔住,恐怕是要大破一筆錢財了。
“葉大人真是聰明,我這還沒有說……。”蕭貞先是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自己的來意一下子就被葉青看穿了,於是瞬間變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葉大人如此一說,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你少來。”葉青急忙開始回絕,道:“你在此等我,顯然之前已經在辛棄疾那裡碰到過釘子了,所以才特意跟我在此裝作偶遇吧?”
“大人……。”蕭貞笑着頓了下,而後繼續道:“此事同樣是非同小可啊,當初你也曾經說過,金國皇帝完顏雍,當年修繕孔廟,籠絡了一大片人心,如今既然我們已經奪回北地,若是照搬完顏雍的做法豈不是也能夠讓百姓心向我大宋?這可是一件極爲有利於大人跟朝廷的益事啊。”
“這樣的話,恐怕你也跟辛棄疾說過吧?那他爲何沒有同意?你可別忘了,辛棄疾可是真正的濟南府出身,這裡如今依舊是他的故鄉,照理說,他應該也很上心纔對啊。”葉青捏着手裡的黃土塊兒笑問道。
“沒錢。”蕭貞兩手一攤,神情有些無奈道:“只要我去找辛棄疾,不管說什麼,他都是冷着一張臭臉告訴我沒錢。說這些年修繕河堤、梳理淤塞、安置災民把錢花光了,所以無能爲力。”
“那就不能再等兩年嗎?”葉青心頭同樣是很爲難,這個時候修繕孔廟,特別是在北地被奪回後的時間點,朱熹等人,更是有了充足的理由來操辦此事兒,如此一來,就等同於把他葉青架在火堆上炙烤一般,進退兩難。
讓不富裕的自己花錢,或者是讓也同樣不富裕的濟南府花錢,即是如同割肉一般難捨,而且還要擔心,如若今年的黃河,真要是再次氾濫的話,那麼濟南府就壓根兒沒有了錢糧來賑濟災民了。
但若是不花錢修繕孔廟,濟南府這兩年的修建必然是要被人口誅筆伐爲勞民傷財,以朱熹等人爲首的南北文人士子,必然是要唾沫橫飛的怒罵自己,而自己也有可能從而陷入到連百姓都憤憤的處境之中。
“恐怕是等不了了,自元日起,南北兩地的天下文人士子,已經是蜂擁而至曲阜,就是這兩日,依舊還有南來北往的士子往曲阜趕來,如此一場盛事,大人,不出點兒銀子怕是不行了。人言可畏啊,若是拒絕了他們修繕的請求,到時候北地的民心……會被人議論如今於宋廷治下,還不如金國治下時尊崇聖人啊。”蕭貞也是一臉爲難的說道。
與其說他是主動接下了修繕曲阜的差事兒,倒不如說是,他早就看透了其中的緣故,一旦自己拒絕了朱熹的邀請,那麼就等於是把自己置於文人士子的口誅筆伐之下,一不小心會成爲罪人的。
“難怪那時候我回臨安後,臨安竟然是不見了朱熹的蹤影,誰能想到,他竟然……竟然跑到了這裡!”葉青長嘆一聲,當初還以爲朱熹因爲自己回到臨安,不願跟自己碰面,所以便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沒想到竟然沒有南下,反而是北上了:“如今曲阜聚集了多少文人士子?”
“不下千人。”蕭貞回答道。
“所以我若是要去濟南府,要麼繞道,要麼就只能先交上一筆不菲的修繕費用了?那麼他是誰?”葉青終於問到了蕭貞身旁一聲不響的少年。
“叫朱世傑,燕京人。”蕭貞說道。
“跟朱熹……。”葉青皺眉。
“毫無關係,不過朱熹卻是認爲他們同姓朱,當該是一家人才是。”蕭貞繼續回答道。
葉青認真的看了看那還有些青澀的少年,而後嘆口氣,對着朱世傑問道:“以如今北地連年遭災的形勢,你認爲是否應該先修繕孔廟?百姓的溫飽與聖人的顏面,哪個爲先,哪個應在後?”
“回大人的話,小的以爲同等重要。”朱世傑有些緊張,先是行禮後纔有些侷促不安的回答道。
“回答的真好。”葉青衝着那朱世傑豎了個大拇指,自然,誰都能夠聽出來他話語裡的諷刺意味,就是連朱世傑,也是一下子臉色變得漲紅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