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僧這會兒就已經喝下了三盞茶去,總算是緩過來一些。他這一路因着怕耽誤了事情,那真是馬都不敢下,飛馳而來。寺廟裡原本養的好好的一匹駿馬,被他騎得活生生瘦了一圈,家奴把他那匹馬帶進馬圈的時候,其餘的牲口都自覺讓開了一條通往料槽的路子,一張張長臉上盡是憐憫神情,大眼睛裡淚光閃閃的,心說出生到現在,第一次看見被用成這樣的牲口。
這武僧本性純良認真,卻是不懂得這些門道,從來也都是更着師父唸經,同着師兄弟們學武。南少林寺雖然比不得北邊登封,好歹也是中原江南武道的源頭,一應的清淨平安是有的,從來也沒有出過什麼岔子,更莫說一位高僧大德便這般堂而皇之地被刺殺在寺廟重地了。
相比起單純的武僧,在場的另外幾人就知道得要多謝。這等殺人嫁禍,挑撥離間的橋段,師孃的故事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此明顯拙劣的手段要是再看不出來,也真是枉費了師孃這些年辛苦講故事浪費的口水了。
特別是青城山、南少林和蘇州長生老人,這三者一聯繫起來,衆人不單知道這是一個圈套陷阱,而且幾乎可以肯定是一個針對長生老人一門的陷阱,背後的人也呼之欲出,當世舍彌勒教又有何人。試想那邊先動手殺了青城山太真真人,在他手中留下一片南少林的袈裟;隨後有用長生劍法,殺了南少林一位高僧大德。這等線索一環套着一環,再考慮長生老人和太和真人的關係,真是教科書一般標準的設計,幾乎不曾動腦子的手段。
只是衆人看出歸看出,倒也不敢掉以輕心。長生老人隱居多年,武術道法都是幾經通玄,人世間這點虛名不說毫不在意,至少也不會被天下悠悠衆口所左右。但始終是兩條人命擺在這裡,就算知道這是圈套,衆人也不能教這兩人枉死蒙冤了。
而且這世上的事情,一經發生就無可改變。人總有不同,也還分個高低貴賤,聰明愚鈍。武僧說寺廟裡已經開始有流言傳播,其中既有有心人刻意設計,倒也少不了一衆偏聽偏信的愚從之輩傻乎乎地被人利用,在此事中推波助瀾。若不是這流言一時來得太過猛烈,要說是有些個傻和尚自己胡亂猜測出來倒也有人相信。
如今那位空聞大師死在長生劍法之下,長生老人一門不予理睬也無不可,只是怕接下來還有人暗中挑唆,要是有了那個熱血衝腦的僧人打上門來,到真是中了別人的下懷,無爲變成了不爲,反而是自找麻煩。
召募公千年前就說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悠悠衆口總要用事實真相堵上,也纔是一門之人行事的正道。彌勒教這次玩着一手,倒是顯得十分下作,既沒有六月太玄那次設計得周詳縝密,也不如年末奪繡帛來得直接。箇中大不了是勞動一些前輩四處走走,說明情由,順便拜訪老友罷了,這冤屈洗得清洗不清都無所謂。
畢竟如今天下太平已久,彌勒教又在暗中虎視眈眈,正道斷不可能爲着這種事情而大動干戈。莫說太真真人之死不是南少林下手,空聞大師不是長生老人殺害,就算是;那又如何?兩條人命自然是寶貴的,但難不成要爲兩條人命就回了正道的三支不成?
幾人倒也不敢盲目自大,唯吾獨尊。他們這兩年來跟彌勒教背後那位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對其心計手段不說了若指掌,知道個水平底線總是應該的。六月太玄那次,要不是陳風崇機緣巧合帶來一個惠博文,靠着幾重算計,不說重創正道,死傷也要比現實情況重上幾倍不止;年底繡帛那次,彌勒教根本就沒打算取那份繡帛,不過是藉着龐太師的手,剿滅了一支不甚聽話的分舵,打發了一個早有反心的聖女,更加藉口聖女犧牲挑動一衆教徒和朝廷的對立,哪裡吃了一點半點的虧。
這次的事情,實在太明顯,太蹊蹺,也太費力不討好。那死去的太真真人和空聞大師,或許不是頂尖到手,卻也是頗有武藝在身,又是在門派重地,殺他們也不是這般容易,難不成就是爲了驚動幾位上了歲數的出去走走,想靠着旅途勞頓拖垮他們的身子不成?彌勒教做事情,從來都是面子上一套,背後還有一套,兩套都是有利可圖,又是互有相悖;佈局就像是小孩兒的蹺蹺板一般,這邊落下去,那邊就要被舉高,總不會兩頭吃虧,得失一個比較,倒也還是他們佔了便宜,穩步推進一應計劃。
做事看眼前,謀事卻是要看大局。彌勒教的人精明,一衆的正道前輩也是不傻。要是這樣一個就差把劇本擺出來供大家討論指證的計劃都能成事,百千年前正道就被一掃而空了,哪裡會有如今這等欣欣向榮,隱隱制約廟堂大權的景象。
衆人倒也不用出言討論,彼此想想對視一眼也就都清楚了。那武僧只忙着用點心填飽肚子,也分不出心來去看幾人的表情,只當長生老人被這等大事嚇蒙了,衆人都是在原地發呆而已。
徐方旭向長生老人一施禮,說道:“弟子也是修煉長生劍法,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
長生老人點點頭,倒是覺得徐方旭去跑一趟也好。畢竟他自己一大把年紀的,雖然說不在乎旅途的風雨,始終要爲一衆弟子考慮。這件事情要是真能驚動他老人家出動,到會叫別人說他門下的弟子無能,凡事都要師父出手擺平。
徐方旭如今身陷知見障中,倒也需要多出去走走,多看看事情,觸類旁通,多思多想,才能破除心中魔障,一躍進入更高的境界。這次不管彌勒教另一頭是怎麼佈置的,徐方旭前往南少林自有一衆武林前輩護着,要是此事他覺得爲難,長生老人去了也沒什麼作用。畢竟幾十個高手塞在一間寺廟裡面,多少一個又有什麼影響。
反而是蘇州山莊這邊,一方面是師孃的安全問題不容忽視,另一方面也需要長生老人坐鎮一方。要是他出離了此處,一時半會兒被南少林的事情纏住脫不開身,蘇州再出點什麼事情,纔是真正的顧此失彼,撿了芝麻丟西瓜的蠢事。
徐方旭出門要出門,孫向景那邊都已經開始着手整理錦囊中的事物了。不過這一次,長生老人倒是嚴令不許孫向景同行。一來孫向景的病情最近有些反覆,得靠着藥物飲食好生調養,加上他機緣巧合得的那件寶貝好好鞏固一番身體;二來杏妹先前又給了孫向景一大堆東西,雖說都是寶物,但也還在身外,也需要孫向景自己好生研究熟悉,儘快轉化爲隨心所欲的自身實力,纔不至於耽誤了更重要的事情。
孫向景一聽不許他去,整個人便可憐兮兮地看向了師孃。師孃這次倒是不再寵着他,也是先前的事情太過兇險,想想也是叫她後怕心驚,倒是樂得叫孫向景多留在家中幾日,也是一解擔憂。
徐方旭也不想帶着孫向景。杏妹囑咐過的,江湖人的快意恩仇實在不適合現在的孫向景,還是希望他儘快養好身體,便也叫他留在家中好生修煉,養好身子,等自己回來再陪他。
這邊孫向景氣得不想說話,那邊師孃已經着人去安排素齋招待前來送信的武僧大師。長生老人看孫向景在一邊自己生自己的氣,便與他說道:“你且留上幾日,自然有你出門的機緣。”
衆人都是一驚,轉頭看向長生老人。老人卻是一口喝光了杯中的茶水,嘿嘿笑着,嘟囔着“不可說”,起身領着武僧進大堂準備用齋去了。
師孃輕輕“哼”了一聲,知道長生老人造化通玄,怕是算出了什麼因果機緣,忍着不說。她倒不生氣夫君藏着心事,而是原以爲孫向景能多陪自己幾天,看情況卻是要落空了,這纔有些不喜。
無論如何,衆人還是來到了大堂。廚子們早有準備,倒是早早地便擺好了幾個涼菜,熱菜也就在鍋裡,一時半會兒也就得了。
桌子上已經有了一盤蘸醬青瓜,一盤枸杞桂花山藥,還有一盤糖醋浸的山野小菜,雖然看着簡單,廚子們下得功夫卻是十足,處處考慮周到,一應安排周詳,還考慮了和尚怕是閩南口味,糖和醬都稍稍加了一些,使得菜色更對他的胃口。
武僧一路趕來,也是餓得狠了,也不多跟幾位客氣,一時大快朵頤。山莊裡因着師孃的要求,小到醬料的一顆黃豆,大到一應牲口的養殖宰殺,都有非常嚴苛的要求,故而一應菜色都是內藏玄機,比起四大皆空的和尚們做出來的卻是要可口上不少。
歸根到底還是那句話,出家人他也是人,精細誘人的菜品,挑動舌尖額美食,又是誰人不愛,誰人不喜。武僧吃得滿足,衆人倒也蠻喜歡這一應的純素菜色,也是紛紛舉篤落下。
不一會兒,熱菜上桌,卻是嚇得那和尚差點連碗都丟了出去。只見下人們端上來些雞鴨魚肉,這盤是雞塊,那盤是排骨,這盤是烤魚,那盤竟然是烤鴨,都是些大魚大肉,嚇得和尚連念“阿彌陀佛”。
師孃笑笑,說這些都是素齋,只是做得像肉罷了。那和尚連連道歉搖頭,說道:“罪過罪過。和尚受具足戒,真肉假肉都是肉,和尚不敢妄念。”
長生老人哈哈大笑,說道:“明明是菜,你非說是肉。菜不是肉,是你心裡有肉!”
和尚一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多謝長生老人,坐下便吃,不單不再害怕破戒,就連剛纔還有的一點點責備自己耽於美食享受的懊悔都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