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一時都是歡喜飲宴,這頓飯從下午時分一直吃到了月明星稀,衆下人們早已吃好,視酒醉程度不同,自行安排了人手,分出了幾個麻利不喝酒的上前來服侍,一桌子飯菜幾番加熱放冷,到後來大家都是酒酣情熱,又是隻顧着用些酒水,都是飽足。
也虧得衆人都是很有分寸,又是個個都有武藝在身,再多的酒水下去,有心化解,運轉一週內勁也就冰消雪融,不留氣息。師孃自己一應忙着招呼衆人,似乎是要將之後再不能照顧大家的情義一應地在今日補足,倒也沒喝多少;加上時至今日,衆人才十分驚訝地發現,平日裡溫柔可人的師孃竟是這般地豪爽,酒量實在非凡,要是不計內家修爲,只怕陳風崇都不是她的對手。
歡歡喜喜,哀哀切切,這頓飯終於在戌時用畢,也是衆皆滿足,俱是盡興。
酒足飯飽,師孃也是依照先前的約定,準備將這山莊之內,一門之中最大的秘密與衆弟子分享。下人們奉上消食解酒的清茶之後,便被師孃一一屏退,着令他們小心守在外面,不許任何人員進出。其實在場諸多高手,不說別人,只看長生老人和孫向景兩人在,這周圍數裡之內的情況俱是一應映照心頭,斷斷沒有凡人能夠貿然靠近的。
衆人一時圍坐在大堂之中,長生老人和師孃落了上座,孫向景、陳風崇和清平夫人則是坐在下首,靜候師孃話語,個個都是專心仔細,卻也知道師孃這般慎重,所要說出的事情只怕是要緊萬分,卻是萬萬不敢鬆懈分毫。
堂中一時安靜,師孃自己端着茶水啜飲半晌,微微皺着眉頭,似乎是不知從哪裡說起纔好,也是在苦苦思量。好半天之後,師孃才勉強組織了言語,緩緩開口說道:“想來你們多少是知道一些的,我,並不是斯世之人。”
此言一出,衆人反應都是不同。長生老人一早就是知道箇中緣由的,此刻神色如常,只是輕輕握住了師孃的手,希望藉着這個動作,給她些許勇氣和支持;清平夫人則是滿臉恍然大悟的神情,一句“原來如此”只在嘴邊掛着,顯然也是一早就有這個猜測,如今終於得到了證實;陳風崇和孫向景則是完全不能理解師孃這話的意思,一時有些發矇,又是愣愣看着師孃,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師孃看着清平夫人神情,也是輕輕一笑,微微朝着她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知道這話說來多少有些怪異,卻是又不知道如何解釋纔好。這些年來,我並不曾有意瞞着你們,只是這事兒實在太過奇怪,就是我自己也不能完全參透理解,也就無從說起。如今天數有變,大劫當前,我與你們的師父即將離開,卻是不說不行,總不能瞞着你們一輩子。”
聽見師孃說起離開,孫向景神情又是一黯,十分不捨,卻也知道這是兩位一早決定的事情,縱是再說什麼,也無非是徒增悲切,並無作用。加上現在師孃所說之話語十分叫人費解,他也不好開口打斷,只得繼續聽着,希望能理解此事些許。
師孃緩了緩,接着說道:“這事兒要說起來,倒是三言兩語也能講清。先前向景曾問我家鄉所在,我只說是極遠,這是真話。只是這個‘極遠’,所說並不是千山萬水,而是千年萬載。如果我這幾十年的日子不是活在夢幻之中,那我的家鄉,應該就是千年之後,南面大理國地界之內。要說起來,向景的那位楊瓊姑娘,跟我倒還真是老鄉,卻是不虛的。”
衆人一時聽聞此言,頓覺難以理解,卻是孫向景和陳風崇原以爲師孃是來自大宋疆域之外,天竺也好,高麗也行,縱是玄妙非常,要說是蓬萊仙山,兩人也能勉強接受。如今聽着師孃的話語,她的老家卻是就在大理國一帶,只是時間上相差了千年,師孃竟不是來自“當下”,而是來自“未來”。
看着孫向景瞪大了眼睛,師孃也是笑笑,接着說道:“我知道這很難接受,也很難明白箇中緣由。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這事兒中的因果關係,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只記得某日我睜眼之時,便是如今這般模樣,周圍人所說所講,盡是古語一流,一切環境屋舍,都不似我那個時候的風格。許久之後,我才輾轉學會了這時的話語,大概知道了所處的年代,猜想自己許是碰上了傳說中的‘穿越’一事,跨越了千年時光,來到了這裡,親眼見證着史書中記載的,千年之前的大宋王朝。”
孫向景和陳風崇這下才大概聽出點眉目,心中卻又是疑惑不已。要是千山萬水,空間阻隔,饒是交通不便,靠着一雙肉腿,生生花費時間,倒也總有到達的時候;可是這千年萬載,又如何時人力所能跨越,若真如此,自己等人豈不是師孃那時的“古人”了麼?孔老夫子曾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說得就是時間流逝,萬難追溯,“當下”一過,便已是昨日種種昨日死,萬難會首再度經歷的。饒是衆人都是受長生老人教導多年,對大道多少有了一些理解,此刻也是十分迷糊,不明白前因後果,只覺得無盡神奇。
師孃也是繼續說道:“我也只是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卻完全不知道它是怎麼發生的。一開始,我也不相信自己身處大宋,只當是幻夢一場。可是數年過去,一切種種都與我所知的大宋歷史一般無二,才漸漸接受現實,承認自己如今處境。好在上天憐憫,我到這大宋的第三個年頭,正是漂泊無依的時候,遇上了你們的師父,得到了他的百般照顧,多少能夠安身立命,苟活當下。”
陳風崇一時轉頭,看向師父,小心問道:“師父也是知道師孃的身世來歷麼?”
長生老人點了點頭,輕聲說道:“爲師當年還不曾有如今境界,卻也已經開始鑽研《太玄經注》,對一應命理都是有些理解。驟然見了你們師孃,直覺她天命模糊奇怪,叫人難解。隨後相處相知,她也與我坦誠相待,一切的事情,爲師一早就是知道的。”
師孃喝了口茶,接口說道:“原本我這來歷實在神奇,尋常人萬難相信。就是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確定一切都是真實。好在有你們師父一旁勸慰許多,又是與我多番討論,這些年來,我還是漸漸接受了現實,明白了自己如今的處境,知道天數難測,也就坦然接受,不再想着要追回過去種種,重返未來之事。”
孫向景這下才算明白,爲何師孃一個尋常女子,有時候言語見識卻是比之師父還要高明,一切手藝更是登封造極,全然不似現在之人所能到達之高度。照她這樣說來,之前一切的疑惑此刻可算是盡數可以解釋,一切的一切都是有了一個結果。想到這裡,孫向景一時好奇問道:“師孃您既然是來自千年之後,自然是通曉人道規律,又爲何甘願做一個尋常女子,不想着靠着這些眼界知識,有一番作爲呢?”
也是孫向景如今得了長生老人修爲傳授,心境澄明,一時到能從震驚之中解脫出來,問出了關鍵的一句。師孃疼愛他萬分,自然不覺得他這話語有什麼不妥,依舊答道:“最開始的時候,我其實也有這等打算。奈何我一個弱女子之身,手無縛雞之力,饒是知曉衆多,卻也都是屠龍之術,一應無用。如今西域產出的琉璃一物,在我那個時候,只不過是尋常物件,毫無價值。而就是這等東西,我雖然知道一切製造過程,原理,卻還是不能仿製分毫,卻是受了當下工藝限制,許多東西,歷經千年纔有,此刻知道道理,卻也依舊無用。而那朝中之事,我只知道大概進程,畢竟千年時光,一切都是湮滅在了歷史長河之中。饒是我有心改變些許,卻總是因着這樣那樣的變化,某些細節隱秘,最終不能成功,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自己無能爲力。”
孫向景一時釋然,倒也是知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的道理,因果時間一類,卻是不是尋常凡人所能思想,天道蘊藏其中,卻是自有規律存在,萬難探究的。
師孃回答了孫向景的問題,又是接着說道:“這些年來,我與你們師父在這蘇州隱居不出,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不知道自身存在的意義,不知道爲何我會穿越千年時光,到了這大宋年代。天意難測,斷不會教我平白降臨此處,箇中只怕還有繁重因果,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承擔理解。隱居於此,也是與世隔絕,但願能避免諸多因果,不使自己淪爲歷史車輪之下的棄子罷了。”
衆人又是悚然一驚,卻是沒想到師父師孃隱居這麼多年,竟是有着這等關係因果在其中。不過師孃的話語,聽在衆人耳中,倒也是十分有理,卻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師孃自千年之後降臨此時,只怕也是有着天命在身,自有因果牽掛。跨越千年時光這等因果,只怕是有天大的事情糾纏牽連,若是一個不甚,真真會落入時代洪流之中,自身化作灰灰的。
說到此處,清平夫人一時也是開口說道:“照此說來,那丐幫幫主……”
師孃點點頭,說道:“不錯,那丐幫幫主只怕也不是當世之人。先前西寧一事,他爲你們所唱歌謠,原本就是千年之後纔會存有的事物。只是時間長河,無始無終,我也不知道他是與我同時到來,還是早晚各千百年,實在不好與他相見,卻是生怕一時聽聞了不該我知道的東西,亂了因果定數。”
清平夫人點點頭,說道:“這等道理,弟子倒是能領悟幾分。所謂因果註定,有因有果,許多事情,提前知道了結果,未必就是好事。而且一切氣機糾纏之下,卻是誰也不能改變註定的結果,強行干涉其中,只怕還會惹來禍端。”
師孃點了點頭,說道:“正是這等道理。也因此,這些年來,我才與你們多有避諱隱瞞,卻是生怕牽連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