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善才正在熬死熬活地拼命往杭州趕,這邊清平夫人和陳風崇卻是在杭州享足了清福。
自從上次一行人從壽州返回,清平坊歷劫重開那晚,兩人不知發生了什麼,竟是舊情重燃,又過到了一起,在叫坊中衆人驚詫的同時,也害秀英時常露出一副委屈面容。
陳風崇和清平夫人是一門中年長的,幼年時便在一起學習武道,卻是真有一番青梅竹馬的意思,兩人也曾經相處過些許時候。只是後來不知出了什麼岔子,許是陳風崇長大開竅後愈發花心,許是清平夫人經營勾欄後愈發煩躁,兩人竟是鬧了好大一場彆扭,分開了許久,每年只在孫向景生日那天見上一面,直到陳風崇上次盜取《上陽臺貼》出事才緩和了許多。
清平夫人作爲一門師姐,又是長生老人從教坊中贖出收養的姑娘,自小受的苦處卻是比其餘幾位流落街頭的師弟要多。教坊雖也給了她一身本事,卻也叫她過早得嚐遍了人間世態炎涼,令她對一衆師弟都愈發關懷照顧,將自己年幼時不曾得到的情感溫暖寄託在衆人身上。一門之中,清平夫人操心最多,付出也最甚,除了照顧過所有師弟之外,更自己開了清平坊,也是收養了一衆無依孤兒。或許也是平日操心太過,苦悶總不得說,才造就了她如今視財如命的性格和愛捉弄人的習慣,也是自己尋得排解發泄之道。
陳風崇又與清平夫人不同,早年年少時卻是享過福的人。他原也是一戶達官顯貴之後,只是後來不知爲何家道中落,一家老小竟只剩了他一個。長生老人收養他時他才六歲,對周遭一切都是一應的懵懂無知,如今甚至除了知道自己姓陳,就連原本家住何處,父母模樣都早已完全遺忘。因着他入門時已在了清平夫人之下,自然受了這位只比他大兩歲的師姐百般照顧,年幼懵懂之時,陳風崇黏着清平夫人的勁頭一點也不必如今的徐方旭和孫向景弱上分毫。只是後來兩人情竇初開,一時越了界限,如膠似漆些日子之後,卻是再不如從前那般親近。
師門中長生老人和師孃,甚至包括徐方旭和孫向景,都對兩人這般詭異狀態覺得惋惜無法。他兩人自分開之後,雖不怎麼說話,見面也愛吵架,卻也有一種守望相助的意思。清平夫人時常私下問孫向景陳風崇的情況,不時教孫向景一些關心話語要他說於陳風崇聽;陳風崇更是自清平夫人在杭州開了勾欄之後,便將自己的飛賊事業牢牢固定在了蘇杭一帶,偶爾外出也不過一兩個月,總要暗中留意清平坊些許。師孃曾打趣說兩人聯手敗壞了蘇杭一帶的清靜,一個開窯子禍害一方的姑娘小子,另一個幾年裡死盯着這一帶的肥羊薅毛,也是叫一方不寧的絕配。
如今兩人又走到了一起,感情卻是比之先前還要好了許多。清平夫人雖然依舊一副要將陳風崇打死的架勢,往日裡卻也不再那般暴力,收斂了許多;陳風崇更是一改花心的性子,牢牢拴住了自家的褲腰帶,只敢在嘴上浪蕩些許,卻是連坊中姑娘的手都不敢偷摸一下。清平夫人時常往蘇州寫信,幾人也知道他倆感情的發展。雖然孫向景堅持認爲三師兄轉性是怕捱打,大家還是由衷爲他兩人感到高興。
兩人如今在清平坊算是一道風景,成日裡出雙入對,陳風崇性子豪爽,也爲清平坊重振出了不少力,平時更一羣小廝雜役們混得極好,也經常幫他們做些活計,類似清平坊購進酒水之類的力氣活就由他一手包了,衆人愈發覺得他易於相處,多與他稱兄道弟。清平夫人則不再一個人悶在屋裡練功,也重拾了清平坊開設之初的一身鴇母行頭,雖不是一直都在,總也是講生意重新撿起,不再一應交給手下衆人處理,自己也上心了許多。
六月份那場禍端似乎並沒有給清平坊造成太久遠的影響,清平夫人振作起來之後,整個清平坊的生意又自如日中天,比之先前更進一步,做得愈發火熱。加上陳風崇坐鎮,大家也愈發心安,做事也就更加的賣力。畢竟共同經歷了苦難一場,衆人對清平坊的感情也愈發深厚,直將這裡當作了自己的家一般,自然捨得辛苦。
六月那次事情,杭州郡守大人特別出了佈告,說那位楊大爺勾結邪教,已逃出城去,受天下海捕。衆人聽聞邪教惡人已經出逃,加上郡守派遣兵丁駐守在勾欄街上整整三個月,也覺得安心,更難敵酒蟲心癮作祟,一時也呼朋喚友地涌向各家勾欄,使得一衆勾欄賭館老闆都賺了個盆滿鉢滿。頓時業界一片歡騰,其樂融融,各家間愈發親近,合作無間。
這日深夜,清平坊又是一天好生意結束,絕大部分客人都已經離去,留宿的幾位顯貴也被姑娘帶進了暖房。一衆小廝收拾着剩餘的狼藉,將一應酒局碗筷收到後院,等着明日天明再洗。陳風崇自己端了一大杯酒,坐在大堂裡看着衆人收拾,清平夫人也興致頗高,只說隱約覺得心緒極好,雖不知爲何,卻如舊友來尋一般的痛快,也端了酒,就這些乾果和陳風崇對飲。
就在這時,後院突然傳來一聲驚呼。
原來一名小廝在後院水井邊歸置碗筷,想將其儘量擺順些,明天好洗。夜黑露重的,這小子倒是心情極好,也不顧餐具污手,一心一念想着夫人之前說這月生意極好,要給的賞錢,一面摸黑整理,一面盤算着賞錢怎麼花銷。
正在他高興得要唱出來的時候,忽然聽見後門響動。原本清平坊與周圍幾家都有往來,一衆小廝龜奴之間都是玩在一起的朋友。現下各家都結束了一日的生意,收拾打掃,有人偷偷跑過來討要些酒水過癮也不稀奇。更何況自那日秀英勾搭上了旁邊家那位小哥,兩人更是戀姦情熱,也不顧大夥看着膈應,時常往來夜宿,動靜大得嚇人,也不知是不是爲了氣陳風崇。
可是今日進來這人,卻是一言不發,不似尋常來走動的朋友。小廝問了幾聲,不得迴音,也就暗自警惕,想怕是有些乞丐賊人混進來偷東西,便自己拿了一根棍子,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到得門邊,小廝一驚,果然見了一個渾身腌臢的乞丐倒臥在門邊。這小子心好,又怕是天冷夜黑的,苦命人沒討到飯吃,餓昏在這裡,也就有心過去將他扶起,尋些剩飯給他。
不料過去掌燈一看,這小子又被驚了一番。只見這乞丐渾身泥水,一身膿瘡,卻是髒得不成樣子,照理說不當出現在這條街上。畢竟衆人也顧及自家門臉,太腌臢的乞丐花子一般都是直接打走,卻不能叫他們壞了客爺的興致。也是這小子心腸好,雖見乞丐這般模樣也沒想爲難他,只想着瞞着衆人給他的飯菜,也是救人一命。只是他剛走過去,那名原本倒臥生死不知的乞丐卻閃電般地起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廝不防遇到這一手,頓時驚叫出聲,隨即便被一隻油泥滿布的手按住了嘴,一時不敢動彈。
大廳了坐着的陳風崇和清平夫人都是高手人物,五感通靈的,這一聲突兀而來的驚叫卻是沒躲過兩人的耳朵。兩人頓時放下手中杯盞,身子一動,便從大廳中消失,出現在了後院裡。
陳風崇自向前兩步,將清平夫人擋在身後,自己尋着一旁窸窣響動之處探去。先前那小廝手中的燈盞跌落一旁,整個後院卻是漆黑一片,饒是陳風崇和清平夫人武功蓋世,卻也沒有那等暗夜視物的本領,更是暗自小心。
只朝前幾步,陳風崇便在黑暗中看見自家小廝被一人制住,隱約看那人渾身骯髒,卻是乞丐一流的。陳風崇小心挪動着腳步,嘴裡問道:“閣下是何人,爲何爲難我家的夥計?”
那人並不答話,只自顧向前走了幾步。那小廝被他制住,掙扎不休,卻也無計可施,只被拖着往前走。
陳風崇更加警惕,想着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兩手一動,那套腕刃便已然到了手中。那人聽見金鐵動靜,更是緩步向前,手上力道愈發加重,將那名小廝勒得直哼。
陳風崇聽自家的夥計痛哼,頓時運起玄功,一招便要刺出,卻聽得身後風聲大作,一股難以抗拒的偉岸神力破空而來。還來不及反應,陳風崇便被清平夫人一手推朝一邊,打翻在地,只覺得腰間一陣劇痛,卻不知師姐發了什麼神經,下這般重手。
清平夫人卻是顧不得陳風崇死活,搶前幾步,一把將自家小廝扯過來丟在一旁,拉住那人的手就喚道:“秋月,是你麼?”
來人不是別個,正是那位出逃的善才。她自幼入樂籍,本名卻是喚作“秋月”。
陳風崇傻傻愣在一旁,自掙扎起身,取了火摺子晃亮,藉着光朝兩人看去。只見來人雖渾身骯髒,面容卻十分清秀,乃是一名女子。陳風崇聽清平夫人認識那人,也就放心許多,自上前去站在夫人身旁。
那位善才秋月,這些日子裡受盡了人間的活罪,一路從汴梁躲着追兵趕赴此處,此刻終於見到好姐妹李華芳,一時也是心緒激盪,百感交集,苦於口不能言,一時竟是軟倒在清平夫人懷裡,人事不知。
清平夫人也是震驚,卻不知她遭了什麼事情,淪落得如今地步。夫人當下抱起秋月,打發了小廝去叫兩名穩重鴇母過來,又安撫了他,叫他不許說出,這才領着秋月回自己房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