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過後,杭州又恢復了平靜。
一場春雨,帶來萬物復甦,春天已經到來。月輪峰上,樹木已生出嫩綠枝芽,透出勃勃生機。一輪紅日從天邊躍出,驅散了籠罩江南一個嚴冬的陰冷,煥發生趣。
玉尹站在月輪峰上,鬆靜而立,雙足平開,與肩同寬。
兩臂平舉自體側緩緩擡起,至頭頂上方轉掌心朝上,竭力做出託舉的動作,全身上下繃緊,並依照着真傳之法吐納呼吸,令內息在體內流轉。雖然只是虛空託舉,卻使出全身之力,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伴隨一聲如同牛吼般的聲響從口鼻中發出,玉尹繃緊兩腿,以腰爲軸,身體向前傾,雙手攀足,而後又把身體直起,雙手順勢起於頭頂之上,兩臂伸直,掌心向前,又繃緊身體,面色如火。
一套動作,做的極爲緩慢,好像身上壓着千斤巨石。
這是八段錦中,強健腰腎的功法,對玉尹而言正爲適合。不得不說,這八段錦確有奇效。配合着安道全所配置的內壯丹,短短時日,玉尹便感受到了明顯好轉。
身體不再似先前那般虛弱無力,精神也變得強健許多……
做完了最後一式,玉尹緩緩收功。
一旁傳來一陣輕弱的鼓掌聲,轉身看去,就見在六和塔廢墟前,站立着一箇中年男子。
身材不高,大約有175公分上下,體態略顯清瘦。
相貌頗有些秀氣,瓜子臉,淡眉鳳目,鼻樑高挺。頜下生有一部短髯,令他平添幾分英武。
男子拍着手笑道:“小乙這八段錦,配合獅子吼功修煉,的確是進境非凡啊。”
“哥哥休要取笑,自家也不過是胡亂練罷了,怎當得‘非凡’二字?”
玉尹面色赧然。朝那男子拱手唱了個肥喏。
這男子,便是智賢長老的本家阻止,昔日方臘手下悍將龐萬春。不過如果從他的相貌來看,怎地也無法和‘悍’字聯繫在一起。大部分時候,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讀書人。
不過,龐萬春也的確是個讀書人。
出身於鹽官書香門第,雖不是官宦子弟,但家中也曾有人中過功名。在當地頗有威望。
龐萬春本人。大小在鹽官便有神童之名。
據說文采出衆,當地人說他早晚可以考取功名,有宰相之才!
然則。就是這樣一個人,最終卻被朱勔逼翻,投奔方臘謀逆……方臘事敗之後。龐萬春就帶着昔日部曲,躲進莫干山爲盜匪,人頌諢號:神箭天王。
此人有‘小養由基’之名,射術無雙,能百步穿楊。
不過,他和那水滸傳裡面演繹的龐萬春不一樣,表現的非常低調,所以官府也不願招惹。
龐萬春雖身爲盜匪,可內心之中。還是希望能建功立業,報效國家。
智賢長老派人與他聯絡之後,龐萬春也非常猶豫。
畢竟,玉尹不過是個應奉局的都監,正八品武官,根本算不得什麼人物。可智賢長老卻告訴他:你惡名昭昭,那大人物又怎可能用你?只怕不等你建功立業。便成了那些大人物加官進爵的籌碼。
而玉尹雖說年歲小,官職也不大,可投效明主,鐺擇英雄未發跡時。
玉尹現在算不得什麼人物,卻畢竟是朝廷命官。而且還是爲官家效力……據魯智深交代,玉尹在開封府頗有名聲。結交甚廣。君不見,書畫院的張擇端,太學生陳東都在爲他效力,說明此人確有手段。最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人纔不會出賣你,更會想方設法爲你謀劃前程。也唯有如此,你龐萬春纔有機會出人頭地。
懷着試試的想法,龐萬春走出莫干山,來到六和寺和玉尹相見。
哪想到一到六和寺,就聽說了玉尹解救武松的事情,令龐萬春萬分敬佩。又見過陳東和張擇端兩人,旁敲側擊下,知道玉尹乃是演山先生,前端明殿大學士黃裳弟子,更有文林郎的補身。據說,他還是皇太孫趙諶的樂律老師,和趙諶關係極好。
這一連串的頭銜,讓龐萬春有點吃驚。
別看他曾是方臘手下的大將,可一輩子也未能走出過兩浙路,眼界並不算特別高。
一方面感慨玉尹的人脈和身份;另一方面又敬佩玉尹的高義。
龐萬春知道武松,甚至還與武松交過手。
他知道,武松在杭州府的地位不低,更因爲杭州百姓,一怒刺殺蔡鋆,落得這般下場。
玉尹和武松沒有半點交情,卻願意爲武松冒如此風險。
這麼一個人,跟着總不會吃虧。如果有朝一日玉尹失敗了,他龐萬春也沒什麼損失。難不成再壞,能壞過而今這局面?龐萬春這心裡,自然也就有了一番計較。
“哥哥要想爲朝廷效力,卻也無法在杭州起家。
當初哥哥爲方臘效力時已露了相,在江南見過哥哥的人,也着實太多……想要在杭州立足,只怕難度甚大。倒不如北上,去東京尋找機會,說不得機會也更多。”
若玉尹大包大攬,龐萬春說不得扭頭就走。
自家情況自家清楚,如果真的在杭州露面,被人認出,便是玉尹也無法擔保他安全。
北上,從目前來看的確是最好的一個辦法。
“某亦早有意北上,卻苦於沒有門路。”
門路?
玉尹想了想,便爲龐萬春出了個主意:“其實,這門路不難找,卻不知哥哥能否受得委屈。”
“小乙但說無妨。”
“首先,哥哥需換個戶貫,最好是京畿路的戶貫。
這件事倒也不算太難,自家在東京也算有些門路,便是落戶開封,也不會太困難。
之後,請哥哥暫居御營。
我有一個叔父,乃當朝武奕郎,御營都統。那御營雖說冷清,確是個能洗清過往的好去處。等哥哥在開封站穩了腳跟之後,我再想辦法。讓哥哥進入禁軍效力……”
聽上去,似乎很麻煩。
可龐萬春卻知道,這是洗清身世的最佳途徑。
只是,他還有些猶豫,沉吟片刻後輕聲道:“小乙高義,萬春心領。
但還有一件事……我在山中的那些弟兄,實不忍割捨……不瞞小乙,我手下而今有四五百人。其中更有二百人。是我當初一手訓練出來的箭手,與我情深意重。
我一人離去,兄弟們又當如何是好?”
四五百人?
玉尹聽了。不禁頭疼。
若一二百人的話,他倒是有辦法解決。可四五百人,實在太多。就算操辦下來,也會惹人注意。若真那般,龐萬春的身份很有可能會曝光,倒不如讓他留在江南做個山大王。
“哥哥這事,確是難辦。
若一二百人的話,我可以想辦法,通過汴口水軍消化一部分,先得了軍籍在身……剩下的留在御營,也不會太搶眼。但四五百人……的確是有些超出小乙能力。”
“這個嘛……”
龐萬春眼珠子一轉。頓時有了主意。
“這樣吧,我聽說小乙手下,而今無一兵一卒。
我可以只帶二百箭手,其餘的便送與小乙,爲你壯一回聲勢。那些兒郎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漢子,個個能征慣戰,更隨我出生入死。只不知。小乙可有膽接受呢?”
玉尹聞聽,臉色頓時一變。
“哥哥說得甚話,若哥哥放心,自家接下來也無妨。”
龐萬春聽罷,喜出望外。
二百箭手。是他的心腹,不可能拋舍。
若玉尹能接下那些人。他便是北上,也少了後顧之憂。
當下龐萬春道:“小乙也不必擔心那些人的出身……自家雖說已成了反賊,可是在杭州,還有些門路。我會想辦法爲他們取得鹽官戶貫,如此一來,小乙也可以免去後顧之憂。只是這些傢伙,懶散慣了,一個個驕橫的很,還需小乙費心。”
這幫人很厲害,卻不知你有沒有手段制住他們?
玉尹盤算了一下:他而今的身子,已恢復了三四成。
雖使不出全力,可是對付些等閒莽漢,問題也不大……待他身子大好,自可以震懾住那些傢伙。而今最關鍵的,是要把這攤子紮起來。但李梲不交出兵符,玉尹便束手束腳。
思來想去,至今也想出個好辦法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武松的傷情,始終不太穩定。
靠着那些大補藥物,配合內壯丹的神效,以及智賢長老的醫術,武松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卻時而清醒,時而昏沉。這也讓玉尹感到極爲心焦,期盼着安道全能早日到來。
龐萬春在六和寺待了一段日子後,準備返回莫干山。
他既然決定北上,就需要各種準備。
特別是那些留下來的盜匪戶貫,更需要他親自出面解決。這絕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慢慢打理。而對玉尹來說,龐萬春能考慮的如此周全,與他來說,便越輕鬆。於是,在和龐萬春仔細一番討論之後,正月二十二,龐萬春準備動身。
春季的江南,天氣多變。
昨晚還皓月當空,一覺醒來,卻是春雨靡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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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應了那首‘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詩句,一夜過後,月輪峰更顯生趣。
清晨,雨霧濛濛。
玉尹正準備送龐萬春離去,卻見施恩從外面,一臉倉皇之相,闖進禪院中。
“玉都監,大事不好!”
玉尹正在和龐萬春道別,乍聽施恩這一嗓子,也嚇了一跳。
“二郎,何事驚慌?”
“出事了,出事了……”施恩喘着粗氣,一臉驚慌之色,“昨夜,昨夜大郎哥哥,被李梲狗賊抓走了。”
“啊?”
玉尹聞聽,大吃一驚。
他這段時間一直呆在六和寺,通過張擇端和城內的陳東聯絡。
昨日張擇端還來過。說一切正常。
怎地一個晚上,便風雲突變,施全就被抓了呢?施恩所說的‘大郎’哥哥,就是施全。
按照他家中輩分排序,施全最大。
施勇的年紀,也大過施恩,但是在族譜中,施勇行六。而施全行十一。所以他們的稱呼。並非按照本家的排序,而是依照着族譜的排序。可問題是,施全怎會被抓了呢?
“二郎。究竟是怎麼回事?”
玉尹稱施恩爲‘二郎’,是因爲他在本家中行二。
古時的稱呼,其實也很亂。完全是依照個人的喜好。
龐萬春遞了一碗水,施恩接過來,仰頭咕嘟咕嘟就喝了個精光。
他抹了一把嘴上的水漬,努力平靜了一下心中波瀾,便顫聲道:“昨晚玉都監要我回家,我便回去了……當晚,忽聽得外面喧鬧。我便連忙起身,就看那李狗手下的曹成帶着一幫人衝進來,把大郎哥哥和我六哥抓走……我也是靈機一動。從家中的狗洞逃出。
昨晚杭州城全城宵禁,到處都是兵卒。
我只得泅水從護城河下的水門逃生出來……這才趕來與都監報信。”
玉尹聞聽,眉頭一蹙。
“李梲,爲何要抓大郎?”
“我隱約聽到,那曹成說什麼事情犯了,好像是武提轄被掉包的事情,走漏了風聲。”
“什麼?”
玉尹頓時大驚。
“玉都監放心。武提轄的下落,並無人知曉。
便是我,大郎哥哥也只借口說外出訪友,所以……只是這樣一來,大郎哥哥只怕危險。”
危險?
當然危險!
玉尹心裡不免生出焦慮。
他知道。施全是個忠義的漢子,可三木之下。鐵打的漢子說不得也要鬆口。更不要說那個施勇,玉尹一點都不瞭解。萬一兩人熬不過刑,豈不是變得更加危險?
不行,必須要救出施全兩人。
不僅僅是施全,還有施全的家人,也要設法解救出來。
而這件事情,玉尹不能露面……可如果他不露面,又當如何是好?
一時間,玉尹也慌了手腳。不過在表面上,他卻表現的很沉穩,“二郎莫急,先在這邊藏好。
想來大兄和少陽他們,也會很快有消息傳來,待我弄清楚了狀況之後,再做計較。”
施恩聽了玉尹這番話,總算是穩定下來。
他在60xs的帶領下,跑去松林禪院落腳,那智賢長老也聽到消息,趕來和玉尹商議。
“先別急,等弄清楚了狀況,再說。”
智賢長老一進來,便安慰玉尹。
玉尹雖然心裡焦躁不安,可長老既然這麼說了,也只能強耐住焦躁情緒。
辰時,細雨停歇。
陽光普照大地,將初春的寒意驅散。
陳東和張擇端匆匆從城裡趕來六和寺,一進門,便和玉尹說起了事情的緣由……
原來,隨着蔡京復起,李梲便動了心思。
武松殺了蔡京愛子蔡鋆,與蔡京仇深似海。原本,武松死了便死了,哪知道蔡京又復起,統領三省。這老兒已經七十九了,人也變得格外糊塗。可殺子之仇,卻不能不報,於是便派人來杭州,要李梲即日把武松送往開封,然後在千刀萬剮。
問題,便出在那個蔡京的使者身上。
此人名叫潘通,聽說武松已經死了,頗有些失望。本來想着藉此機會,來討好蔡京,誰知道……不過,便是死了,也要取了人頭回去交差,否則必會被蔡京責怪。
潘通把他的想法說出來後,李梲自然也不會反對。
只是這人已入土,不好明目張膽,畢竟武松在杭州頗有人望,他死在牢裡,已經讓許多人感到難過,若再打攪死者安寧,少不得會在杭州城裡,掀起波瀾。所以,李梲便帶着心腹,杭州軍馬副使曹成,配潘通趁夜挖了武松的墳墓,起出屍體。
屍體入葬時,李梲和曹成都沒有留心。
可是這屍體一起出來,便出了問題……畢竟距離屍體入土的時間不久,屍體也未腐爛。
曹成看到那屍體之後,便立刻辨認出,這不是武松的屍體。
如此一來,卻把李梲嚇壞了。
這墳地裡埋得既然不是武松,豈不是說武松還沒有死?這傢伙可是個死囚,竟然逃出杭州大牢。他李梲,是杭州知州,必然要承擔首要責任。而最重要的,還是這武松殺的人是蔡京愛子,蔡京如今統領三省,權勢熏天,就連李邦彥都不敢觸其鋒芒。如果,如果這蔡京怪罪下來的話,他一個小小杭州知州,焉能擔得起?
好在,潘通倒沒有爲難李梲,只告訴他,必須儘快把武松抓回來。
李梲得了通融,自然要想方設法解決此事……這時候,曹成便想起來,當晚負責埋葬武松的人,就是施全。既然這墳裡的人不是武松,便與施全脫不得干係……
曹成把事情與李梲知曉,李梲二話不說,連夜下令,捉拿施全。
“而今城中已經全部戒嚴,到處都是李梲的爪牙。
施全和施勇二人被拿進大牢之後,目前尚無音訊……我只聽人說,那潘通給了李梲十天時間,若十天之內找不到武松,便要拿他問罪。我估計,李梲肯定會對施全用刑……我也知道,那施大郎是個好漢,但我實在不知,他能否在三木之下撐過去。”
玉尹臉色,鐵青!
本以爲萬無一失的事情,居然出現了這麼一檔子差池。
玉尹不禁搓着面頰,思忖該如何解決眼前麻煩……許久,他突然停下腳步來,回身向龐萬春看去。
“小乙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只管開口。”
龐萬春哪能不知道玉尹的意思,便笑着說道。
玉尹一字一頓道:“若哥哥手下聚齊,不知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