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青油觀,衆人幾乎是一頭滾下飛劍。
兩位護送長老面色慘白,氣喘吁吁掐訣打開青油觀下了禁制的大門,招呼衆弟子趕緊進去,準備儘快把他們傳送回九離山門。
李宏堅決地朝兩位師叔搖了搖頭:“你們先走,我等師父師叔們回來再進。”
兩位靈字輩的長老沒有堅持,他們的傷很重,正因爲如此纔跟衆弟子一起先行撤走,再拖下去恐怕會碎丹。他們匆匆囑咐道:“你要小心,我們必須再把青油觀掩藏起來。”
李宏點點頭退出,大門眼看就要關上,一道苗條的白色身影倏忽穿過門縫,堅決地站在了李宏身邊。
楚曦鎮定的道:“我也不走,我和楚宏一起等師父回來。”
青油觀大門再次關緊,塵土落葉瞬間佈滿臺階大門。禁制重新開啓。
李宏無法責備楚曦,他明白楚曦跟靈湘子的深厚感情。想想指着對面道:“那裡樹叢茂密,乾脆我們藏在那裡,一邊修煉一邊等。”
楚曦默默點點頭。她的面容很憔悴。李宏有些心酸,這些天真夠她受的。他走到山澗邊,從懷裡掏出一塊絲帕,絞了把清水遞給楚曦,柔聲道:“你擦擦吧,眉角上沾了灰。”
楚曦默默接過,仔細用絲帕將臉抹了遍,又在水裡絞過遞迴李宏:“你也擦一把。”剛遞到李宏手裡,她突然咦了聲,抽回絲帕細看。
李宏目光一閃,他想起來,這塊絲帕還是婉宜給他做的,一直捨不得用放在袖子裡,這會兒怎麼鬼使神差的拿了出來。
絲帕一角繡着個小小的“宏”字和一朵小小紅花。
楚曦奇怪的道:“這條絲帕哪裡來的?繡工做工都很精緻呢。”
李宏支吾過去,想起了山下的婉宜,她還好麼?溫婉的美麗面龐浮現心頭,耳邊似乎還有她的幽幽嘆氣聲。
兩人在樹叢下席地趺坐,相隔一丈,開始行功。李宏卻奇怪的難以入定。婉宜就在這裡,就在山下,離這裡不過一刻時間的路程。
越想越無法入定,他睜開眼睛悄悄朝楚曦看過去。
楚曦手裡握着極品火玉精,整個人微微發出紅光,已經完全進入入定狀態。秀白的面容很嚴肅很端莊,看上去寶相**,如同小時候在佛寺裡看過的女菩薩。
楚曦跟婉宜很不同。李宏此刻腦子裡竟冒出了這種念頭。楚曦猶如雪山仙子,她聰明、智慧、冰清玉潔、神聖不可侵犯,在她面前,自己從來不曾真正放鬆過,以免輸給她讓她看不起。而婉宜,脆弱、有血有肉、只是一個凡人,一個在山下幽幽等待的平凡女人。
李宏從乾坤夔裡取出那朵褪色的小小的紅絨花,拿在手裡把玩,眼前又浮現出婉宜悽苦哀怨的美麗面龐。
他再也坐不住,悄悄站起身,沒有驚動楚曦騰身而起,向山下農莊掠去。看一眼,就一眼……他對自己說。
他沒注意到,趺坐的楚曦收功了,慢慢睜開秀美的雙目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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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阡陌剛剛收割過,鮮濃的草香充盈肺腑,田裡還有人忙碌。李宏一個人沒有驚動,熟門熟路的躍過圍牆,潛進莊子裡。
屋子裡很安靜,大門虛掩着。李宏像做賊樣訥訥站在房門口,一隻手擡起來,卻始終沒有推門。
就在這時,屋子裡響起腳步聲,有人走向門口,揚聲道:“誰在那裡?嬸孃你回來了?”
一隻纖白素手拉開門,看到門口的李宏,婉宜登時愣住,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宏兒!你回來了!”
李宏什麼也沒說,只是定定地看着婉宜,目光裡包含着自己都說不清的濃厚思緒。
婉宜雙頰慢慢涌上血色。她從門口退開,低頭掠了掠鬢髮,嬌嗔道:“回來就回來,站在門口做賊似的幹什麼呢?進來吧。”
李宏低頭走進屋子。
日頭已是偏西,屋子裡光線很幽暗,他回過身,擡頭遇上婉宜審視的目光。
兩人只隔一肘距離,他能聞見婉宜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似乎是忘憂蝶的味道,但又有些不同,更鮮活,帶着股好聞的煙火氣。
兩個月不到,婉宜氣色更好了,也豐滿了些,面龐圓潤,不安地掠着鬢髮的素手上有兩個圓潤的肉窩。她越來越好看了。
李宏血往上涌,只覺腦子裡轟隆一聲響,幾乎是下意識的抓住了那隻一直在掠着鬢髮的素手。
婉宜的手在微微顫抖,但她沒有縮回,任李宏越捏越緊。她微微偏過頭,神色又羞又喜。
兩人保持這個古怪的姿勢。時間過的極慢又似乎極快,李宏聽見自己胸膛裡那顆心劇烈的跳動聲,嘴脣很乾,半晌他終於說話了:“你吃過飯了麼?”
“啊?”婉宜想不到李宏愣了半天竟然冒出的是這句話,撲哧一聲笑了。還未說話,突然就覺雙臂一緊,已是被李宏緊緊攬在懷裡,她大羞,剛想說話,竟覺腳下一空,整個人沖天而起。
“啊——”一聲長長的嬌呼。
農莊裡的人方纔驚覺,擡頭只看到天邊有抹拉長的淡淡奇異雲影。卻是什麼也沒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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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從腳下迅速掠過。婉宜被李宏緊緊抱在懷裡,整個人都沉浸在李宏的呼吸裡,心裡很慌又很激動,一顆芳心幾乎要跳出胸膛。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只看朝下一眼整個人更軟了,她軟弱的嚶嚀道:“好高……頭昏……”靠在李宏溫暖的懷裡再也不肯睜開眼睛。
風聲呼呼盈耳,良久良久,才聽到李宏道:“就是這裡了,我們吃飯吧。”
婉宜睜開眼睛,看到腳下青綠色的大地迅速向自己衝過來,嚇得再次嬌呼,呼聲未歇,卻發覺雙腳已是落在實地。
李宏扶住她,柔聲說:“到了。”
婉宜一顆心噗通直跳。李宏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裡,慢慢帶着她朝前走。
他的手很溫熱,很鎮定,很有力量。這股力量一直傳到婉宜心底,她感覺雙腿有了力氣。
眼前黑壓壓一座大城,大約是某處邊關重鎮。城牆上有大宋的旗幟飄揚,守衛極爲森嚴,雉堞裡探出如林的長槍和機弩尖。
看到旗幟上那個大大的熟悉的“宋”字,二人心頭均是一熱。婉宜微笑道:“這裡還是我們大宋地界,真好。”
聽到這話,李宏的心頭迅速掠過一抹陰影,他想起了加入金軍的大哥李武。
婉宜馬上也想到了,看了眼李宏,惴惴不安的低下頭。
“走吧,我們去吃頓好的。”李宏再次握緊了婉宜的手。
“聽你的。”婉宜溫柔的低聲道。
排隊進城的隊伍很長,俱是逃難到此的大宋子民,許多人衣衫襤褸,看上去滿面菜色,不知多久已經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兩人不禁面現不忍之色。
李宏想了想,索性直接來到隊伍最前面,朝正在搜檢行李嚴查金人奸細的士兵拱手道:“兵大哥請了,我們想先進城,請行個方便。”
搜檢行李的大羣宋兵都從行李堆裡擡起頭,看着面前二人很納悶。領頭一位青年軍士上下打量李宏婉宜一番,沉吟道:“你給我搜個身,婦人不必。這樣你們就可以進去了。”
“好。”李宏無所謂,走到士兵面起擡起手,準備任他們搜。
那青年軍士使個眼色,十來名軍士突地拔出腰刀,唰的齊齊對準李宏婉宜二人,喝道:“哪裡來的奸細!不帶任何行李竟然敢進我們宗爺爺(注1)治下的東京府!”
東京府!李宏不料一番疾飛竟然到了遠在中原的汴京(注2),自己都沒想到。再看渾身上下確實沒有半件行李,知道軍士因此生疑,不由苦笑了。不過想想又高興起來,汴京又回到了自己人手裡!上次還聽楚軒說已經失守了哩。
婉宜早就嚇壞了,叫道:“宏兒,我們不進城了!還是走吧。”
李宏搖搖頭,想到汴京又回到自己手裡,他心情十分之好,看那青年軍士像是頭領模樣,拱手笑道:“沒帶行李是因爲逃難。兵大哥,你儘管搜,放心吧,我們不是金狗奸細,我們是地地道道的宋人。”
刀尖之下竟然面不改色,還笑呵呵的,那青年軍士愈看愈覺看不透。夕陽餘暉斜照在李宏臉上,麪皮瑩瑩生光,雙眼黑亮,看上去神采飛揚,和藹正氣的微笑一看便讓人心生十分好感。
青年軍士略一沉吟,毅然擡手一揮:“不用了,你們肯定不是奸細!這就進去吧。”
“多謝兄臺。”李宏牽過婉宜,昂首施施然穿過深黑的門洞。
汴京連番經歷戰火洗禮,直到現在依然看的出痕跡,許多房屋被燒燬,焦黑的殘磚斷瓦已經長出離離青草。只有裡外三層的高大城牆依然巍峨矗立,正是這三道厚重城牆,一次次打退金兵的侵襲。
他們此刻進的正是第一道城牆。進去後是外城。
逃難的百姓大量出現,街邊盡是衣不蔽體的乞丐,越往前走,李宏的心越發蒼涼起來。
婉宜面色也很不好看,她咬着下脣,不知在想些什麼。
行過幾條長街,看來到了繁華中心,乞丐漸漸少了。遠處出現許多旗幡,李宏指着其中一家道:“那裡看起來不錯,我們進去吧。”
門口小二眼色極好,上下一打量,立刻笑眯眯的不用吩咐直接將二人迎到二樓雅間包廂。當地一張紅木八仙桌,兩面素白紗屏遮擋。紗屏上盡是名人題畫。地方寬敞雅緻。
小二輕手輕腳地支起雪紙窗戶,將潔淨的桌面再次細細擦拭一遍,笑問:“二位客官要吃些什麼?”
李宏長這麼大第一次來如此豪華的地方,還是以前從不曾到過、夢裡嚮往無數次的汴京城裡的大酒樓,饒是已經見過許多世面,依然訥訥地回不上話——他可是一點不知道該如何點菜。
突然一道清脆動聽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四冷盤四熱炒八碟果子,一壺竹葉青。”
優雅香風襲來,門廊前轉出一人,笑語盈盈,素潔秀麗如同雪山仙子,正是楚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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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宗澤,宋抗金名將。
注2:東京府即是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