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驟起,雪花如鴻毛漫天飛舞。
太原城北的金軍大營裡,卻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女真的騎兵們在軍屯裡大肆練兵,呼喝震天旌旗如林。這極冷的天氣與漫天的雪花,對習慣了白山黑水之間的極寒天氣的女真人來說,非但不是一種嚴酷,反而像是上天的饋贈。
因爲以往但逢這樣的季節,就是他們冬獵與練兵、劫掠的大好時光。冬天,對女真人來說意味着財富與收穫,象徵着勝利與榮耀。
中軍狼主的營帳附近一派激情四射的叫好聲,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力。
寬敞的一片雪坪裡站了數百人圍成一個圈,圈出一片擂臺模樣的空地。中間有七個人在赤手空拳的搏鬥。
六個精壯的女真大漢手持棍棒,在圍毆一個人!
如此寒冷的風雪天氣,那個被圍攻的漢子居然光着上身,渾身上下宛如銅鑄,更像是一副貼身盔甲直接長在了身上,小腹間八塊腹肌高高隆起如同拼接而成。
這大漢赤手空拳以一搏六,居然絲毫不落下風。六人持棒合擊下來,他任由其中的四根棍棒打在身上砰砰的作響,如同敲打頑石。另兩根棒子卻被他左右手手各持一根的直接抓住,腋窩夾住後奮力向上一挑,那頭的持棒人居然被挑得飛了起來落到一丈開外,重重摔在了雪堆裡。
圍觀衆人大肆叫好!
另四人不甘失敗更沒半點退縮的意思,揮棒又打了上來。赤身大漢一聲怒吼宛如龍吟,踏着雪地凌空躍起,披散的頭髮與濃密的長鬚逆着寒風狂野的飛揚,單掌化刀朝其中一人面門砍去。那人大驚,本能的舉棒來扛。誰知這一掌砍下,手臂粗的廷棒居然卡嚓被砍爲兩斷!
眼看着這一掌就要切到那人的面門,腳尖剛剛着地的赤身大漢猛然收勢,以單腳爲軸旋身一個側踢,身邊襲來的另外三人一同中招,齊齊的被一記掃腿踢飛開去。
瞬間,六個大漢五人被擊飛,剩下另一人手中廷棒斬斷人也愣在那裡。
“好——”女真軍士們激動萬分,個個揚起拳來大肆叫好,還有人叫喊“狼主無敵”、“狼主千歲”!
赤身大漢張開雙臂迎着寒風仰天大笑,任由雪花落到他強壯得令人驚歎的身體上。
這時有一名身黑色披厚裘、戴一頂雪白色狐沿絨帽的中年男子,踩着積雪緩步走近。與身邊這些狂野的女真人相比,這名男子顯得分外的溫文爾雅。星眸薄脣臉色白淨,頜下有三綹細髯,步履輕盈不失穩重,氣度閒定且內斂。
“謀主!”衆女真軍士見到這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子,全都十分恭敬的撫胸彎腰施禮,並識趣的四下散去。
“狼主威風八面,身手不減當年。”中年男子走近那個赤身男子,面帶微笑道。
赤身男子,便是現今太原城外女真大軍的最高統帥,金國的國論勃極烈成員之一,完顏宗翰!
此時完顏宗翰放聲的哈哈大笑,招了一下手,兩名小卒便上前來給他披上一件熊皮大襖,腰間繫上一條鹿皮革帶,掛上彎刀系起披風再戴一頂貂沿大帽,粗獷奔放的金國狼主依舊是敞胸露懷的站在寒風之中。
“謀主來找我,可有要事?”方纔還像虎獅一樣兇悍的完顏宗翰,現在卻是笑容可掬沒有一點架子,他甚至主動的給那名中年文士撫胸彎腰的先施了一禮,言語也頗爲謙恭。
中年文士急忙拱手回了一禮,說道:“臣下方纔收到銀術可將軍派人送來的戰報,西山青雲堡那邊的戰事進展比較順利,敵國萬餘兵馬已被銀術可在野戰中殲滅,如今銀術可將軍正在全力攻打青雲堡。但令人有點意思的是,青雲堡區區的一個山寨,居然城郭堅厚易守難攻,銀術可將軍打了三天仍未攻下。因此向狼主請求兵馬與攻城器械的援助。”
“銀術可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無能了,他和他手下那些鐵騎們的力氣,全都花在女人的肚皮上了嗎?”完顏宗翰並沒有生氣,語氣淡淡,但隱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他道,“給他足夠的攻城器械,兵馬就沒有。三天之內他若是還打不下青雲堡,就不用回來了。”
“是,臣下知道了。”中年文士不敢二話,拱手應諾。
“穀神那邊情況如何?”完顏宗翰問道。
中年文士成竹在胸的拱手道:“完顏希尹率領四萬餘兵馬前去堵截太行山的那些賊軍,卓有成效。”
完顏希尹,即是完顏穀神的漢名。女真人佔領遼國後接觸到漢族的文化,對漢學十分的仰慕。學了沒幾年,女真的皇族與將軍們開始嫌棄自己的名字譯作漢名後太過俗氣,於是紛紛主動給自己取了漢名。比喻女真的開國皇帝完顏阿骨打,就給自己取名叫完顏旻;他的繼任者完顏吳乞買,取名叫完顏晟;完顏宗翰是漢名,他的原名叫斡離不。
沒多久,女真人大多有了自己的漢名。而且,彼此之間稱呼漢名還是一種尊敬的象徵了。不過,上級對下級或是長輩對晚輩,一般仍是稱呼他們的本名,就好比完顏宗翰直接稱呼“穀神”;而中年文士不能直呼其名,只能尊稱他的漢名“完顏希尹”。
簡而言之,女真人給自己取的漢名,就有點類似於漢人給自己取的“表字”了。
“說說那邊的戰況,我只聽不利的。”完顏宗翰問。
“是。”中年文士道:“太行山的賊寇比較分散,冬雪的覆蓋讓那裡原本就十分險峻的地形變得更加易守難攻,因此短時間內想要剿滅他們並不容易。而且,太行諸山當中,有一股兵馬的實戰能力還挺強,至少強於南國的官軍。昨天完顏希尹將軍與之力戰了一場,雙方各有人馬損失,居然打了個平分秋色。而且,完顏希尹麾下還折損了三個千夫長與六個百夫長。”
“哦?”完顏宗翰略有驚咦的道,“區區山賊,有如此能耐?”
“完顏希尹將軍回報,這夥人馬全是出自同一山寨,太行七星山。”中年文士答道,“七星山,是太行九山、也可以說是南國在河東實力最強大、也最有影響力的一夥綠林匪盜。他們當中有七個大首領,據說個個本領非凡。完顏希尹將軍在回報的軍報中特意說了,三個千夫長與六個百夫長,全是在戰陣之中與敵方的頭領對決時,被力斃於陣前!敵方領兵出陣的有三個頭領,其中有一個是獨臂紅袍,另一個弓箭十分厲害的黑袍人,還有一個是銀甲白衣的俊美年輕男子,使一口潑風大刀!”
“是七星山的大首領關山、二首領焦文通和三首領薛玉。”完顏宗翰聽到後並不驚奇,而是微然一笑,說道,“這幾個人的確是不簡單,比許多南國的膿包將軍們都要強得多。傳令給穀神,讓他把守要道暫時堅守,不必急於攻上山去摧城拔寨。此刻天時地利皆在彼處,我方不宜強攻。”
“臣下領命而行。”中年文士拱手應諾。
“謀主。”完顏宗翰喚了他一聲,笑容可掬的道,“多虧有你執掌軍樞機要,幫我料理這許多的事情,才讓我有條不紊的統率大軍從容作戰,所向無不利。而且這一次的南下用兵計劃被打亂後,也是你出謀劃策讓我們東路軍隨機應變,將急襲改爲了正兵作戰。你能夠提出這樣大膽且正確的意見,我十分欣賞。事實證明,我大金國的皇帝陛下讓你來執掌東朝廷的樞密院,是一個十分英明的決定。”
“狼主過獎了。”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拱手道,“時立愛其實並無過人之能,只是在其位、謀其事。金國能有今日之威勢、東路軍能夠所向披靡,關鍵還在於皇帝陛下與諸位狼主英明果決,衆將士們作戰英勇。”
“哈哈,時樞密太過謙了!”完顏宗翰哈哈的大笑,“我大金國從來都不缺少英勇的將士,就是太缺你這樣的謀臣與仕人。說實話,我都從你身上學到了許多的東西。就拿這一次的太原之戰來說,按照我一慣的做法,現在肯定在全力攻打太原城池了,若不拿下決不罷體。是你建議我圍城打援先削除其羽翼,然後挾勝而交給南國的朝廷施加壓力,來換取我們想要的利益。這一條‘以和議佐攻佔’的戰略,我會在國論勃極烈的會議上提出。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就將成爲我們金國針對南國的國策!”
“南國的朝廷雖然已經腐朽,但他們畢竟樹大根深,短時間內不可以盡滅。”中年文士,時立愛說道,“尤其是現在我們第一次南下,想要將其一戰而定,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因此,我們要最大程度的愛惜我們的軍隊,減少傷亡與損失,挾勝而交給南國腐朽的朝廷施加壓力,通過外交的方式贏得利益,這更加划算。話說回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太原居然發生了這許多變故,而且我們的軍事計劃也提前泄露了。否則,用急襲的方法拿下太原或許問題不大。那樣的話,東西兩路大軍一同殺到南國的腹地甚至圍攻東京,也不是沒有可能。”
“至今我也仍然想不明白,爲什麼我們的軍事計劃會泄露?”完顏宗翰眉頭一擰,雙手叉腰滿頭亂髮隨風奔放的飛舞,他沉聲道,“就連耶律餘賭也不知道的事情,南人怎麼會知道的?到最後,耶律餘賭莫名其妙的居然殺了童貫,然後他自己卻被七星山的人捉了起來交給了王稟,然後王稟還公然將他處決了!”
“是啊,這一棕棕一件件,全都透着詭異。”時立愛也是面露迷茫之色,“據探子回報,在耶律餘賭出使太原的時候曾與一個叫楚天涯的南國小校走得極近。雖然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探子回報說,這許多詭異之事的發生,多半都與這小校有關。”
“一個小校?”完顏宗翰的嘴都咧了起來,滿副不可思議也不大相信的神色。
“這個小校,興許不是他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時立愛說道,“首先,他的身份就很複雜,表面上他是個土生土長的太原小吏,但卻與西山匪首孟德是結義兄弟,又拜入王稟門下做了學生,更與七星山的衆匪首交從甚密。而且,倒反西山的勝捷軍大將馬擴,也與他頗有交情;還有一個人,更是和他走得極近。二人之間的關係,極是曖昧。”
“誰?”
時立愛微然一笑,“就是當初狼主親自帶兵,追了她三天三夜也沒有追到的那個,號稱遼國第一美女的末代郡主!”
“蕭飛狐?!”
“是她,沒錯。”時立愛臉上的笑容頗是弔詭。
完顏宗翰只是點了點頭,但他那一對琥珀色的鷹眼,已經眯成了一道縫。
“對了狼主,今日巡哨的將士捉到了一個細作。拷問之後他招認說,是西山派來給太原送信的。”時立愛很識趣的岔開話題,說道,“狼主要不要親自審問?”
“既然謀主已經審問過了,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完顏宗翰微笑道,“謀主覺得應該如何處置,那就去辦好了。”
時立愛面露感激之色的拱手道:“臣下認爲,不如就放他進去太原城,也是無妨。”
“怎麼說?”
時立愛答道:“現在太原仰仗的,無非就是堅固的城池與城外的義軍援助。我們讓這個細作將西山即將淪陷的消息送進太原,這會對太原城中的軍民士氣構成極大的打擊。前幾天我們圍城擂鼓,不就是爲了讓城中的那羣驚弓之鳥惶恐不安、陷入混亂麼?現在卻有這樣的細作送上門來,不正是我們請都請不到的好幫手?這便是兵不厭詐!”
“哈哈,謀主果然才學淵博、睿智過人哪!”完顏宗翰大笑,“要不說,要對付狡詐的南人,光有盛銳的兵鋒根本是遠遠不夠,還得多多的仰仗謀主的智慧啊!”
“狼主這是在取笑臣下麼?”
“哪裡,你知道我們女真人一向不善言辭——我對謀主,絕對是衷心的欣賞與感激!”
當天傍晚,幾名女真騎兵押着一個被綁縛的瘦弱漢人小子,走到了太原城前。他們放了一箭進城,箭上綁有一封書信,信上說特意送來了他們抓捕的名叫“小飛”的西山細作。
守城將士唯恐有詐不敢輕易決斷,便請來了王稟。王稟在城頭細下辯認了一回,他倒是曾經見過這個小飛,便叫人從城樓上放下竹簍將他吊了上來,並馬上派人去軍巡營屯裡叫楚天涯,到都統府走一趟。
到了夜晚時分,外出巡視回來的楚天涯纔到了都統府。小飛一見到他,就差哭出聲來了,好一陣嗚呼哀哉。
“小飛,你怎麼進城的,西山怎麼樣了?”楚天涯急忙問道。
“女真人抓住了他,送他進來的;西山十分危急。”王稟一句話就簡要的說了,眉頭皺得緊緊的。
“大官人,你可得想辦法救青雲堡啊!”小飛受了許多的鞭笞之刑,模樣甚是可憐,“馬二哥帶着一萬兄弟們出去截斷女真歸路,結果是全軍覆沒,只剩馬二哥獨自一人單騎重傷逃回。現在青雲堡被女真大軍圍困,危在旦夕啊!”
“你小聲點!”王稟低喝一聲,“此乃軍事機密,你要嚷得所有人都聽到嗎?”
“小人知道錯了,小人不嚷了……但是……”小飛的話被楚天涯揚手打斷了。
“我知道了。”楚天涯微笑的點點頭,拍了拍小飛的肩膀,說道,“我叫兩個兄弟送你去我家裡休息治傷,何伯他們都在,你們能有個照應。現在就走吧!”
“好吧……”小飛不敢再多說,只得悻悻的走了。
稍時過後,王稟重重的長嘆一聲。
“恩師何故長嘆?”楚天涯問道。
“人算不如天算,我們事先佈下的戰略戰術,全被完顏宗翰給破了。”王稟眉頭緊鎖的搖了搖頭,“他們將小飛送進城裡,目的明確用心險惡,就是要告訴我們西山要完了,我們太原城要少一條臂膀了。藉此,來動搖我們的軍心與士氣。”
“那簡單,將計就計。我們就佈告城中的軍民百姓,說小飛送來消息西山大捷,女真騎兵在青雲堡一役中損失慘重。”楚天涯淡淡道。
“呃?”王稟不由得愣了一愣。
楚天涯微笑,“兵不厭詐!”
王稟頓時搖頭苦笑,“我真是服了你!……但西山的確是快完了,如之奈何?”
“固守。”楚天涯毫不猶豫的說了兩個字。
“那如果接下來,太行諸山也相繼都失敗了呢?”王稟又道。
“固守。”楚天涯說道,“堅持下去,我們就有贏的機會。現在是兩軍對峙,誰先犯錯誰就會輸。女真人孤軍深入師老兵疲,戰線太長後勤補給困難,攻城的難度更是比守城大了十倍不止。該着急該困擾的是他們,我們只須堅持一條,那就是——固守,絕不動搖的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