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一行人到達梧桐原的時候,恰逢這裡在整頓兵馬,戒備森嚴。朱雀手上有楚天涯的特許令牌,因此才暢行無阻。
一路進去,岳飛心中暗暗驚異。
眼前的這一隻軍隊,他其實並不陌生。早在數月之前,曹成等人十餘萬衆,就已經聚集到了東京周圍。岳飛效力於開封知府宗澤麾下與曹成等人多有接觸。
在岳飛的印象中,曹成等輩非但毫無軍紀可言,簡直就是一羣流寇草賊。他們是打了女真人,但一半的時候也在四下劫掠,岳飛很是憤然,氣得宗澤都屢屢暴怒。若非是要圖全大局,早就先收拾他們了!
可是短短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過去,當岳飛再見到這撥人時,卻發現他們個個中規中矩老老實實,軍營裡面一派井然嚴肅之相,不僅僅是法度森嚴軍紀嚴謹,還頗有一副威壯之相。
“楚天涯,果非常人。他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將一撥來自五湖四海的綠林豪傑、江湖草莽打造成一隻令行禁止的鐵血之師……”岳飛的心裡一陣翻騰,“嶽某自忖,怕是沒有這份才能。”
朱雀透過她的面具眼孔斜瞟岳飛,彷彿將他的心思一切收悉於眼底,淡淡道:“嶽指揮心高氣傲典居正統,一向瞧不起我們這些江湖草莽。但是很奇怪,爲何大宋的官軍總是逢戰必敗?每到天下危機之時,出面力挽狂瀾的總是我們這些草莽之流?”
岳飛的臉色頓時尷尬無比,他苦笑一聲對朱雀抱拳,“女俠教訓得是。嶽某向來迂腐,守着一些門戶之見,卻無妄小瞧了真豪傑、大英雄!”
朱雀也不答話,冷冷的瞟了他一眼,轉過了頭去。
岳飛越發尷尬,心中嘆道:楚天涯身邊,能人輩出豪傑如林。光是眼前這個不露聲色的女子,皆非等閒之輩,那一日在東京城門邊,若非她當即立斷刺殺了孫傅,恐怕今日還不是眼前之局面……四兩撥千斤,看似容易,做似卻難哪!
“止步!”
衆人一路無阻前行到了梧桐原中軍帥轅門處,鐵塔般的阿奴上前,將其攔住。
“阿奴,我等回來覆命。”朱雀上前答話,“有宗府派譴的岳飛嶽指揮在此,另外,完顏宗望也被押解來了。”
阿奴面無表情看了一眼衆人,“下馬。”
所有人一應下馬,焦文通被擡上了擔架,完顏宗望也從馬車裡被拉了出來。
正在這時,楚天涯從帥帳裡走出,看到轅門這邊,急忙小跑而來。
“主公……居然出迎了。”阿奴驚訝道。
完顏宗望頭上戴着黑頭罩,聽聞此語哈哈的大笑,“楚天涯,你該來迎接於我!”
他身邊的勾陳毫不客氣的在他肚子上來了一拳,“閉上你的鳥嘴!”
楚天涯一路小跑出來,身邊跟着蕭玲瓏與**。
朱雀等人急忙下拜,岳飛直挺挺的站着抱拳。
楚天涯從他們身邊一一掠過眼神都沒有停留,同時也從完顏宗望身邊跑過,卻落在了正要被擡走的焦文通身邊。
“二哥!”
“主公!”
擔架停住,楚天涯握緊了焦文通的手。
“二哥,你爲何如此輕視自家性命?”楚天涯雙眉緊皺言語嗔怪的道,“你可知道,近幾日郡主每日都在撓我?怪我將你派去東京……”
“主公,我……”焦文通一句話還沒說完,蕭玲瓏急忙衝了來。
“二哥,你怎麼樣?”蕭玲瓏急切無比的蹲到擔架邊,眼圈都是紅的,“幸得回來了,不然……我真饒不了他!”
“行,我錯了。求郡主饒命!”楚天涯輕吁了一口氣,呵呵的笑。
“哼!”蕭玲瓏板臉,佯怒。
焦文通臉色一正,“主公何來錯了之說?……郡主,休要口無遮攔!”
楚天涯放聲而笑,“人非聖賢,錯了便認錯,有何稀奇?”
在場衆人都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在公,楚天涯是主公,衆皆臣屬;在私,大家都親如兄弟姐妹。
岳飛卻是看得直瞪眼:主向臣認錯……哪有這樣的主臣?
“哈哈!”在一旁戴着黑頭罩的完顏宗望,聲音模糊但誇張的大笑起來,“楚天涯,你倒挺會裝腔作勢收買人心!”
“嘭——”
玄武一拳,差點把完顏宗望打到吐血,直接就跪縮到了地上。
“休得無禮。”楚天涯走了過去,淡淡道,“怎麼說,人家也是金國的皇族,萬軍之統帥。”
“楚、楚天涯,你休要小人得志!”完顏宗望一邊吐着胃裡的酸水,一邊咒罵。
“帶下去,好生看管伺候,不可虐待。”當着衆人之面,楚天涯懶得與他多費脣舌,於是下令。
“郡主,你送二哥下去,好生伺候。”楚天涯又道。
“主公,屬下告退!”焦文通在擔架上,仍沒忘了禮數,在那兒抱拳。
蕭玲瓏點了點頭,便與衆軍先擡着焦文通走了。
這些人走後,岳飛纔上到楚天涯面前來,先抱拳,然後公事公辦的口吻,“秉告洛陽王,末下岳飛奉宗府之命,護送焦文通等一行人到此。公務已罷,就請告辭!”
楚天涯饒有深意的看着他笑,“宗府就沒跟你說點別的?”
“這……”岳飛一時語滯,而且,竟然臉紅了。
“主公,臨行時宗府曾對屬下透露,說,他已將岳飛引薦給主公,請主公重用於他。”朱雀在一旁慢條斯禮的道,“引薦信便在岳飛囊中。”
“哦?”楚天涯笑了,“岳飛,你好大膽。竟敢隱匿公文書信?”
岳飛更是尷尬,左右爲難之際,楚天涯衝他伸出了手,“拿來!”
岳飛猶豫了半晌,他身後的張憲王貴倒是在用手頂他,“大哥,拿出來啊!”
岳飛一咬牙,伸手入懷拿出了書信。
楚天涯面帶詭笑的看着岳飛,一揚手扯過了書信,一言不發,大步揚長而去。
衆人都愣了。
連朱雀等人也不明白,主公不是一向十分器重這個岳飛、早就想要得之而後快麼?眼看着就要到手,爲何卻又……
岳飛頓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張憲與王貴也都愣了,而且有些惱火,二人低聲私語道:
“洛陽王怎麼這樣?我大哥如此英雄人物,奉上差之命前來赴任,他卻……”
“這下,大哥真是和洛陽王走不到一塊兒了。【悠*悠】原本他就……”
“閉嘴!”岳飛低斥了一聲,深吸一口氣,“走吧!”
“大哥,我們去哪裡啊?”張憲迷茫道,“宗府已經將我們這些人,撥給了洛陽王,軍籍都在交割了。難不成……我們去流亡江湖?”
“那也好過,在這裡受人嘲諷,冷眼相看。”岳飛憋了一肚子氣,恨恨道,“走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說罷,他上馬就要走。
朱雀上前來攔住他的馬,“你怎麼比一個女人還要小心眼?”
岳飛一怔,臉又紅了,“姑娘這話……嶽某承受不起!”
“你是屬下,難不成還巴望着你的上官或主公,來主動求你?”朱雀道,“主有主格,臣有臣格,虧你一向自詡正義守道,這點規矩與道義都不懂,豈不是欺世盜名?”
“嶽某生平只有一主,那便是當今聖上!”岳飛有些被氣到了,冷冷道,“洛陽王,頂多算是我的上官,不是我的主公!”
“那也沒什麼不對。”朱雀淡然道,“王爺是當朝太尉,洛陽郡王。王爺之主,也是當今聖上。王爺生平所行之事,也旨在護國安民,靖國輔君。在王爺麾下效力,即是爲國效力、爲君分憂——嶽指揮口口聲聲說只有一主,那你爲何又在宗澤麾下效力,卻未在官家身邊當差?”
縱然面對千軍萬馬,岳飛也敢單槍匹馬的衝上去;但是面對一個女人……朱雀的一番詭辯說辭,直將他說得百口莫辯,啞口無言。
“你若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就請先學會謙虛謹慎。別寸功未建,就傲得不可一世。”朱雀仍不放過他,繼續道,“你也看到了,我家主公是個禮賢下士之人,他與屬下之間,從來都是親如家人。焦二哥的傲氣,河東盡知。他在主公面前如何?——你這個年輕人比起焦二哥的功勞名聲,又是如何?二哥尚且對主公畢恭畢敬,你有何資格在我主公面前傲氣凌人?”
岳飛的臉都憋紅了,仍是無言以對。
“世上從來不乏千里馬,缺的只是伯樂。”朱雀仍道,“岳飛,你若真有本事,就好生施展,讓我們看看你是否真有這個傲慢的本錢。似這般,像個小媳婦似的受了一點委屈就要抽身走人,就算你身負驚世之才卻是此等的器量與心胸,又能成就何樣大事?——主公不過對你略施小技稍作試探,你便原形畢露一潰千里。論智術論機巧,你輸了何止一籌?”
最後幾句話,就像是刺客的利刃,一直扎進了岳飛與張憲等人的心窩裡。
幾人皆是心頭恍然一震!
“大哥,朱雀姑娘所言,不無道理。”張憲也來勸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寶劍鋒從磨勵出啊!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如何成就大器?”
王貴也一同附合,“洛陽王並非傲慢無禮之人,他此舉必有深意。大哥,不如……”
岳飛深吸了一口氣,落馬,站直了對朱雀抱拳,“姑娘教誨,令岳某茅塞頓開,在此謝過!”
朱雀並不答話,站到了一邊。
岳飛再吸一口氣,“下馬,整裝!”
張憲等一票兒騎兵,全都下了馬,整頓軍服軍容。
“大宋禁軍馬軍指揮使岳飛,請求入寨,拜會洛陽王!”岳飛高聲道。
岳飛話音剛落,中軍帥帳的帳簾被拉開了。
楚天涯端坐在太師椅上,左右甲戈肅立,金鼓齊備。兩旁的宿衛虎賁,還都寶刀出鞘擺出了儀仗。
這是一個十分盛大的、軍中用來歡迎上官翌臨或功臣凱旋的儀仗。
衆人都驚呆了。
楚天涯坐在帥椅上,遠遠的對岳飛等人微笑,大聲一喝,“有請!!”
霎時間,金鼓齊鳴,號角喧天!
遠近的軍營都被驚動了,好多人好奇的跑來觀望,還以爲是朝廷天使駕到。
岳飛看到這麼大的陣仗,心中既是感慨,又是彷徨,一時忘了前行。
“千里馬見了伯樂,卻裹足不前了麼?”朱雀在一旁道,“嶽指揮,你是否有些葉公好龍?”
岳飛狠狠一咬牙,大步踏了進去。
遠近圍觀的人都驚詫得差點將下巴掉到了地上——
“這是誰啊,由得王爺用這麼大的陣勢來歡迎他?”
“某以爲是朝廷使臣駕到,卻只見到一名小軍校而已,手中也沒有捧取聖旨節杖等物啊?”
“奇怪,此人必有大來頭!”
……
衆人的七嘴八舌,全都落在了岳飛等人的耳中。
一時間,百感夾雜。
要走到中軍帥帳前,楚天涯站了起來,並前行幾步。
岳飛一怔,站住了。
主迎臣、上迎下,此等降階之禮就如同父跪子,是天下間最大之禮遇。
岳飛當場單膝一拜,“王爺禮重,岳飛不敢當!”
“你值得我這麼做。”楚天涯已經走到了他面前,岳飛低着頭,眼睛看到了楚天涯的一雙金白雲靴。
“請起!”楚天涯伸手來扶岳飛。
“除非王爺退回寶座,否則,岳飛斷不敢起!”
“男人大丈夫,何來這許多繁文縟節?”楚天涯大聲道,“某要與你痛飲三百杯,你是要跪着喝嗎?”
“這……”岳飛一時懵了。
楚天涯佯怒,“本王命你,起來!否則,治你違抗軍令之罪!”
岳飛等人苦笑,只好一一站了起來。
“衆家兄弟們聽着!!”楚天涯突然大聲道,“他叫岳飛,字鵬舉,還有他身後聽這些壯士,以後都是我們自己人!”
“是,主公!”衆人整齊應諾。
岳飛心裡一陣陣突,腦子裡都有點犯暈了——我就這樣,成了楚天涯麾下之人?!……我是幾時回心轉意的?
“岳飛,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楚天涯仍是大聲道,“焦二哥回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拼着傷病之軀鄭重告誡於我,一定要留住你,一定要讓你來頂替,焦二哥留下的位置。你敢嗎?”
“這!……王爺,嶽某何德何能……”
“大男人,少廢話!”楚天涯大喝,“敢,還是不敢?”
“敢——”
“好,我希望焦二哥,沒有看錯人,你一定不會讓我們失望!”楚天涯大聲道,“兄弟們,從今天起,岳飛做爲騎兵大將,接替焦文通統領嘯騎。同時,他也接替焦文通,成爲我們的軍機大首領之一!”
“譁——”
現場發出一大片譁然之聲!
一個初來乍道、第一次亮相的年輕小軍校,居然就直接入主軍機處坐到了焦文通的位置,僅次於楚天涯,比肩于軍機白詡,高過了副軍師劉子羽與元老孟德!
這比當初,楚天涯破格提拔新人劉子羽,更加令人震撼!
……
很多人腦子迷糊的開始瞎想——這個岳飛,難道是主公失散多年的親兄弟麼?
岳飛自己也愣了,彷彿眼前一切,皆是在夢中。
楚天涯看着他淡然一笑,“你要是沒膽子接任這個職務,就儘管說。二哥的嘯騎,是我十萬晉軍、乃至整個大宋最精銳的騎兵。我還真是擔心,你把他帶垮了!”
岳飛一聽,臉再一次漲紅了。
他的心中,可以沒有野心、沒有怨恨,但是絕對不會沒有傲氣!
“王爺大可放心!岳飛拼着這條性命,必然不敢辱沒了二哥的嘯騎之威名!!”岳飛聲如奔雷的吼道!
“好,希望你言出必行。在座的所有人,皆是見證。”楚天涯笑了一笑,突然發起火來,“爾等都是呆子麼,還不快來拜見新任的大首領?”
“拜見嶽頭領!”
當場,就嘩啦啦的跪倒了一片!
“等等——”正在岳飛腦子裡一陣陣炸雷的時候,楚天涯突然又道,“以後,不必叫頭領了。我等已經不是山賊草莽——叫將軍!”
“是——”衆人再拜,“拜見嶽將軍!!”
岳飛只能深呼吸,強作鎮定。
雖然他不是貪權弄勢之人,但男人心中,誰沒有“權”字心結?被所有人拱拜與尊重,一言既出定他人生死,對一個男人來說可算是生平最大之快事!
同時岳飛心中又在想道:這個楚天涯好生心細。他知我不甘墮入草莽之流,於是便叫衆人稱呼我爲“將軍”……正如朱雀姑娘所言,方纔他不過略施小計,我便原形畢露;現在再次略施小計,再次直中我心!
此人懂得窺心之術麼?當真是太不簡單!
……
從踏入梧桐原的第一刻起,岳飛的心情,就如同是坐了過山車。變化起伏之快,令他自己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當下,他只能急忙先與衆人回禮。亦真亦夢的不停質問自己:眼前這些,是真的麼?我成了楚天涯麾下之人?我成了河東義軍的大首領?……
楚天涯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雲淡風清的笑着,“好,今日算是與你引薦。以後,你自然會與大家相熟的。岳飛,今後我們便是同生共死的袍澤弟兄了。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
岳飛收斂神情,正色抱拳,“王爺請講!”
“把金狗,給我打到老家,再也不敢踏出遼東半步!”楚天涯厲聲喝道,“最好是讓他們一直後悔,後悔與大宋爲敵、後悔他們的爹孃把他們生了出來!”
岳飛心中一直都存在的那股激昂熱血,頓時被楚天涯的一句話,就給點燃、沸騰了!!
“岳飛,敢不受命?!!”
……
不遠處的朱雀,面具下的眼睛抿然而笑,“主公要的人,還有不手到擒來的?岳飛……這也是你的造化!”^-^無彈窗閱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