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涯在北岸留宿了一晚,卻沒有干預劉子羽下達任何軍令。這一晚上的時間劉子羽就沒有睡覺,陸續由他親手發出的命令多達五十二條。整個北岸的大戰場上有近二十萬宋軍,在他的指揮調度之下有如一個完整之人身上的四肢那樣揮使自如。
楊再興撤回來後,女真的潰兵可以很順利的四下逃亡。劉子羽陸續又將各路兵馬回撤,形成了一個“網開一面”之勢。此前一直在沉重打擊之下的女真人馬好不容易抓住這樣一個喘息之機,於是不顧一切開始逃散。眼下他們身處異鄉根本無處可去,只能本能的往自己人那裡投奔,一起跑到了穀神的分營那裡。
岳飛接到楚天涯的號令之後回撤太原,將金兵的歸途徹底扼死;西夏人走得極是匆忙,他們甚至沒有派人來跟劉子羽這邊打聲招呼就急忙奔走了。他們那一方留下的豁口很容易就被王荀麾下的騎兵補上,因爲有現成的營盤和拒壘。
就這樣,一個針對穀神、方圓近百里的巨大包圍圈,悄然形成了。北方有岳飛扼險而守,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東面有王荀駐領西夏大營,以逸待勞;在南在東則是黃河曲段,還有劉子羽所率的主力大部虎視眈眈。
穀神收集殘兵仍得十餘萬衆,卻已是內無糧草外無援軍,羣龍無首士氣渙散。他們就像是一羣兇猛的野狼終於落在了一羣優秀獵人的包圍之中,除了對着獵人呲牙咧齒的咆哮,就只剩下滿心的惶恐不安與等待死亡的恐懼了。
“依憑地利之優,圍而不攻,待其不戰自潰。”這是劉子羽制定的最終戰術。
仗打到這份上,並非外行的楚天涯已經能夠一眼看出,這實際上已經是塵埃落定了。女真的兩大統帥一同陣亡,這使得他們失去了指揮行動的頭腦與支撐鬥志的靈魂。誠然穀神也是個不錯的將才,但他在女真將士當中的威望與影響力,還達不到宗望與宗翰那樣的高度。現在瀕臨絕境,穀神就算有那個力挽狂瀾的才能,也沒有多少女真人願意追隨他而去。在軍隊裡,尤其是在女真人這種“一切以勇爲尊”的半野蠻似軍隊裡,更像個文臣的女真文字創造者完顏穀神,還真是沒有那個威望與能力,領導這一羣剛剛失去了狼王的野狼。
劉子羽的這個最終戰術,可以說是對症下藥,看準了女真人性格當中的弱點。他們就像是一羣活生生的野狼,兇猛殘忍,堅忍不拔,作戰風格極度彪悍與頑強。但是,一但這羣野狼失去了領袖,又會馬上回歸到天然的野性當中,誰也不服誰,甚至同類相殘鬥個你死我活,要決出一個新的狼王來。
這是他們的天性。
在這種時候,如果劉子羽繼續對其窮追猛打,勢必招致他們的強烈反擊。在外憂的威脅之下,他們會臨時的被迫團結起來一致對外,保護自己族羣的利益。但是一但外界的環境變得寬鬆,他們的本性就要暴露出來。內部的分裂與爭鬥,就要開始。
於是現在,二十萬宋軍拉起了一個方圓近百里、外寬內緊的巨大包圍圈,就如同古羅馬時代的角鬥場一樣,他們一同坐在看臺上,圍觀窮途末路的女真人開始內戰,開始你死我活的角鬥。
女真的軍隊大多是以部族爲單位組建的。他們的軍官被稱爲猛安與謀克,在非戰時期就相當於是大小的部落酋長。他們的軍隊裡,有着大大小小無數的利益團隊,也就只有宗望與宗翰這種信望着著之輩,才能真正的讓每一個猛安與謀克都死心塌地的追隨。一但沒了這樣的領袖,他們當中的猛安與謀克,可是誰也不服誰的,心裡都只有自己的部落與族人。
曾幾何時,猛安謀克的軍事制度,給金國帶來了驚人的戰鬥力;可是在今天這樣的絕境之下、面臨羣龍無首的窘境這時,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滅頂之災。相比之下,如果是一宋大軍的軍隊面臨這樣的情況,或許情況還會好一點。(WWwsuiMENgcoM)因爲在大宋的軍隊裡,官大一級壓死人,屬下的軍官多半隻認自己的頂頭上司。層層兼管,還有可能將局勢控制得住。可是女真人的謀克與猛安們都只認一個領袖,彼此之間齊頭並進,到了現在這種情況之下,誰也壓不住誰、誰也管不着誰。
真是想不內鬥,也難。
“這纔是一名統帥,真正出色的地方。”楚天涯當着衆將的面,表揚劉子羽,“上兵伐謀,攻心爲上。劉元帥任由那些潰兵去與穀神匯合,表面上看是壯大了敵軍,實際上,是給他們送去了大量的內耗的機會。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坐山觀虎鬥。讓女真人自己先鬥個你死我活,然後我們趁他們奄奄一息之際,再坐收漁利。”
在場衆將有人喝彩,有人將信將疑。畢竟,以漢人的思維來考慮的話,都到了這樣的絕境了,還能不團結一致嗎?他們無法理解女真人的思維邏輯,也就無法認同劉子羽制定的戰術的獨到與精闢之處。
“這裡就交給你了。”楚天涯很是舒暢與放心的對劉子羽說道,“我回南岸,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是,主公。”劉子羽應了諾,面帶猶疑,彷彿是有話要說。
“有什麼話,就說。”楚天涯道。
劉子羽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主公,臨行之時屬下想問……對於穀神所部的女真殘兵,是要全殲,還是能降則降?”
衆將一愣,都詫異的看着劉子羽。
楚天涯笑了一笑,“我都說了——這裡就交給你,當然是由你來因地制宜的決定這件事情。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收穫什麼樣的結果,我都會認爲,那是你根據戰場的形勢做出的正確的選擇。我支持你。”
“謝——主公!!”劉子羽感激涕零,當衆拜倒下來。
楚天涯面帶微笑將他扶起,“何必行此大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也是帶兵之人,理解這樣的事情。給你最大的信任與自由,也是我應該做的——就這樣吧,我會在洛陽擺好宴席,等着給衆家兄弟們慶功請賞!”
“謝主公!!”衆將一併參拜,無不心花怒放。
楚天涯辭別了北岸衆將,登舟南返了。劉子羽等人目送楚天涯的大船開出許遠,不無心中感慨——此生得遇明主,夫復何求!
這一刻,劉子羽在北岸大軍中的威望上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楚天涯的一句“給你最大的信任與自由”,也讓衆將再一次對劉子羽刮目相看。他們知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現在在這支軍隊裡,劉子羽就直接代表了主公。
回到了南岸的楚天涯,第一時間就去打點準備,護送帝駕遷回洛陽了。
北岸的戰況已然明瞭,塵埃落定凱旋而歸是遲早的事情。繼續帶着官家一起羈留在這裡,已經沒有了太多的意義。眼下還有另外兩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等着楚天涯去處理。
一是西夏被西遼偷襲掏了心窩子;二是江南杭州那邊,不老實。再者,前番楚天涯詐死在關內形成了一片恐慌。如果不盡快將濟源的勝捷消息帶回洛陽、由楚天涯再次出面鎮住場面,洛陽的這塊基地恐怕也會有人心渙散根基動搖之可能。
楚天涯的行事風格,永遠都是想到便去做。在南岸逗留了不到一個時辰,他就率領數千親勳與天子近衛,護送官家趙桓拔營而起,望洛陽而去。
回程之時楚天涯沒有騎馬了,而是乘了車輦。他實在是太累,上車就睡着了。在他前後的車輛上,載的是受傷的青衛。只有小飛和貴人在他們的車輦裡就近守衛。
聲勢浩大的天子鑾駕可就沒有單騎快馬走得那麼快了。楚天涯一覺醒來時天色已黑,大隊人馬暫停歇息。楚天涯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快要散駕了,留在車輦上都不想下來。天子趙桓叫人來請洛陽王一同用膳,楚天涯都以身體欠恙爲由拒絕了,繼續躺着休息。
身體是放鬆了,可是他的腦子裡沒有一切停止過思考。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從梧桐原一戰開始,一路風雲突變大小的事情層出不窮。有西夏西遼前來結盟的國家大事,有和女真決一死戰的民族大事,也有和蕭玲瓏的婚禮、兄弟的背叛與覆滅以及手足的離散,這樣的私事。
種種事由交織在一起,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讓楚天涯頗感壓力沉重。
現在,最大的一件事情總算快要了解。擊潰了北岸的完顏宗翰並帶回了他與金國二太子宗望的人頭,幾乎已經可以宣告此役的勝利。梧桐原之戰加上濟源之戰,至少損失了金國七成以上的兵馬,主力精銳更是喪失殆盡。可以想見,以金國這樣一個建國不足十餘年、根基薄弱的國家來說,他們想要捲土重來東山再起,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眼下的天下大勢,就是大宋將興,金國將亡。
濟源之戰,也導致了“國際局勢”的巨大變化。此前是金國獨霸天下,大宋與夏遼等國都是弱國。現在霸主在一夜之間轟然倒榻,是到了重新劃定國際霸權與諸國格局的關鍵時期了。
這個時候,狡詐的耶律大石最先動手,把刀子捅向了他的盟友和鄰居西夏國,趁他們的主力精銳之師在外作戰、國內空虛之時,想要一舉拿下西夏,先拿下他在西域的霸權,從而擁有和大宋叫板、分庭抗禮的資本。
耶律大石的這一手,也是典型的“遠交近攻”。他的陰險與狡詐,在他與西夏的交往當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先是示弱求好,還不惜把傳國玉璽都送給了西夏國主李乾順,爲的就是與之達成“脣亡齒寒”的鐵竿同盟。但是一但國際形勢風雲突變,耶律大石就毫不猶豫的撕毀了同盟約書,把利刃刺向了被他麻痹、對他信任有加的鄰居老大哥,西夏國。
但是楚天涯,是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就如同早年的冷戰時代美國對蘇聯的控制與打壓、以及後來對中國的警惕與仇視一樣,他們不允許有另外一股勢力在某一地帶形成了霸權,從而威脅到他的國際地位。
道理是一樣的。
楚天涯也絕對不能容許耶律大石幹掉西夏國,稱霸西域。他要的,是兩個國家彼此仇視與爭鬥從而相互消耗,都無法形成一個新的霸權。
眼下西夏危急,楚天涯要做的,就是扶植西夏抵抗西遼。不出預料的話,西夏國主李乾順派來的使者,應該已經在前往洛陽的路途當中一路狂奔了。這也是楚天涯急於回返洛陽的一個重要原因。
另外一方,江南杭州那裡,在聽聞了洛陽之變的謠言以後,他們肯定會蠢蠢欲動的。因爲在洛陽出事以前,他們就敢於扣押東京派出的度支使了;如果聽到楚天涯暴亡的消息,他們不改立旗幟另立朝堂,那纔怪!
對於太上皇趙佶以及他身邊那羣人的政治品格的敗壞與輕佻,楚天涯是知根知底的。他們要是不趁這“機會”幹出一點跳樑小醜般的行徑,簡直就有愧於揹負歷史上的那一次“靖康之恥”的罪名。
……
凡此種種,許多的事情,在楚天涯的腦海裡交織不休,讓他頭大如鬥。雖然人是在躺着休息,可是卻感覺到越來越累。這個時候他不由得在心中由衷的感嘆——要是白詡還在,多好!至少有一半的事情,我可以交給他來處理!
“主公,吃點東西吧……”看到楚天涯這樣,貴人心疼不已,卻又不知如何安慰,因此表情十分愁苦。
“我不餓。”楚天涯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繼續躺着沒動。
貴人差一點就要抹眼淚了。小飛連忙給他使眼色示意她不要造次,二人還一起靜靜的退了出去,讓楚天涯一個人安靜。
跟隨楚天涯這麼長的時間,小飛仍是最懂得他的生活習慣。每逢這種最苦最累的時候,楚天涯都希望能夠一個人安靜的思考或歇息。除非是蕭玲瓏、何伯、孟德或者白詡才能這種時候去陪他,去開解他。
可惜,眼下這四個人都不在。
這個時候,官家又找人來請洛陽王了。說是有洛陽急報逞遞到御前,請求儘快批示。官家拿捏不下,特意前來搬請洛陽王定奪。
“洛陽王極是疲累了,正在歇息,請勿打擾。”貴人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使者的求見。在她看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大事,比楚天涯的心情和身體更重要。
“這……”使者面露難色,小心翼翼的道,“官家還急等着洛陽王,儘快批處國家大事呢!”
“叫你走!”貴人很不耐煩的喝斥。
“什麼事情?”朱雀走了過來,問道。
貴人乖乖的退到了一邊。
使者一時還錯以爲朱雀便是洛陽王妃了,於是急忙行禮道,“啓秉王妃,有東京急奏逞遞御前,請求朝廷儘快批處,十萬火急。”
“摺子拿來。”朱雀也不否認自己不是王妃,從使者那裡拿來了摺子,就朝楚天涯的車輦走去。
使者如釋重負的離去。
貴人眼睛都直了,心中驚道:呵,這個傢伙!就這樣公然冒充自己是蕭玲瓏了?!
楚天涯躺着,將睡將醒。朱雀爬進車廂裡時他驚醒了過來,隨口說了一句,“又有何事?”
朱雀的動作滯了一滯,沒有答話,而是悄悄的坐到了楚天涯的身邊。一隻手,輕輕的撫到了他的脊背上。
楚天涯渾身輕輕的一顫,驀然回神的坐起身來,“朱雀?”
車輦裡沒有亮燈,可是楚天涯就這樣鬼使神差的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她。
“是我。”朱雀輕聲的答道,“主公,你該吃一點東西,身體重要。”
楚天涯這一坐起來,幾乎就與她面對着面,都能感受到對方鼻息之間的氣息,也能看清對方眼神之中的一切情緒。
在這一瞬間,楚天涯突然有了一絲恍惚。看着近在咫尺的這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裡突然有了一個詭異的念頭——如果這張臉的主人在幾天前死於宗翰之手,你是否會愧疚終生、追悔莫及?
喉節莫名的輕輕滑動的一下,楚天涯的眼神突然毫無徵兆的變得熾熱。
“主公……”朱雀的兩片櫻紅的薄脣輕輕的吐出這兩個字,一雙美眸,瞬間變得煙雨迷濛。
“黛柯,你……還要繼續做朱雀麼?”楚天涯凝視着她的眼睛,說道,“宗翰的人頭已經被你親手割下。你的苦痛與仇恨都該結束。你應該做回你自己,擁你有該有的人生了。”
“我一直都擁有,而且很享受。”朱雀又用她的眼睛笑了,柔聲道,“不要再叫我黛柯,她活了二十年,全是苦痛與悲傷。朱雀過得很好,她愛憎分明敢愛恨恨,她一直都在揮灑自如的做着那些,她想做、也應該做的事情。”
“在你的眼裡,我永遠只是……你的主公?”楚天涯突然問道。
這一問,讓朱雀這個在刀光劍影之中也不皺一下眉頭的奇女子,心頭也驚悸了一瞬,眉宇略微的一揚。
“重要麼?”朱雀避開了楚天涯的眼神一瞬,輕鬆自如的微微一笑,“事實就是,我在你的身邊,你也在我的身邊,這就足夠了。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過於靜靜的相守而且不會彼此厭煩。我很享受你我之間現在的這種距離與關係,所以……我從沒有想過去改變它,或是打破它。”
“好,我明白了。”楚天涯微微一笑,笑得也是坦然,“我尊重你的決定。你說得對,你在我身邊,我也在你身邊,這纔是最大的幸運——拿酒菜來吧,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