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壓力的,不止是李清臣這一家。
大宋官場的關係網錯綜複雜,拐個彎,彷彿所有人都能認識,都是同鄉,都是熟人,都是親戚。
開封府本身就是大宋的政治中心,牽扯到的人非常多,而且還只是‘試點’,萬民矚目,這樣一道道強硬的政策,徹底式的改革,令無數人震驚,心懷恐懼。
面對磅礴的壓力,章惇一力扛住,全力的推動‘新法’。
元祐八年,二月七日。
章惇第一次離開開封城,前往各縣巡查。
作爲‘事實宰相’,他的親自出面,給朝野增加了不知道多少人壓力,尤其是地方,更是瘋狂表現。
鄢陵縣。
隨着章惇親自下來監視,鄢陵縣上下一片緊張激動,忙碌的非比尋常。
知縣葛臨嘉生怕出現一絲紕漏,全縣佈置。
晌午,他來到六房的值房,對着一衆人仔細叮囑好一陣子,出來後,又叫來刑房主事朱勔,站在屋檐下,低聲道:“你之前是在城裡的,可有什麼消息?”
朱勔瞥了眼四周,越發低聲的道:“縣尊,下官在城裡的時候聽說,章相公嚴苛律己,只在乎做事,其他歌舞酒宴從未參與過。”
葛臨嘉會意的點頭,稍稍思索,道:“第一,章相公到了縣衙,只有我們幾個去接待,其他人必須忙碌起來。第二,天明,我就下鄉,府衙你盯着,有什麼消息立刻通知我。第三,看看章相公身邊的人,有沒有可以結交的。”
朱勔立即會意,道:“下官明白。”
葛臨嘉微微笑着,面露欣賞。
這個朱勔據說在城裡有些關係,不然也不會被派到這裡。最重要的是,朱勔識趣,做的事情全合乎他的心意,是個難得的七竅通靈之人。
朱勔不知道葛臨嘉在想什麼,低聲又道:“縣尊,還不夠,還要將政績,不動聲色的擺給章相公看。”
葛臨嘉猛的警醒,越發喜歡,沉吟了片刻,瞥向他,道:“今年的春闈,我給你舉薦,看看能不能給你弄個功名。”
朱勔大喜過望,沒有功名,他只能是小吏的混着,當即噗通一聲跪地,道:“小人謝縣尊,大恩大德,朱勔永世不忘!”
葛臨嘉一笑,等他說完,這才扶起他,道:“無需多禮……”
這時,一個衙役急匆匆跑進來,道:“縣尊,有軍隊過境。”
葛臨嘉已經提前得到通知,淡淡道:“走,去看看。”
縣衙的一大羣人,跟着葛臨嘉,出了府衙,來到城門口。
來到門口,就看到了不遠處的官道上,錦旗招展,迎風颯颯作響。虎畏軍的將士,六人並肩,腳步整齊,震的地面發顫。
他們身形高大,目不斜視,像是走路又像是小跑,沒有人說話,快速向前。
葛臨嘉看着,摸了摸大腦門,心頭有些驚色,自語的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這樣軍容的軍隊……”
大宋的禁軍早就名存實亡,不說開封府四周的,就是全國,也唯有西北方向的軍隊還能打一打,但紀律性有多差,也是聞名天下。
朱勔微微一笑,說道:“這個下官倒是知道。這是官家親自命名,列爲上四軍的天子親衛,虎畏軍!”
葛臨嘉隱約聽過,笑容更多,道:“原來是官家的御軍,難怪有如此軍容,我朝有這樣的大軍,夏、遼無懼也!”
其他官吏同樣很是振奮,內心涌動着某種激動的情緒。
而百姓圍觀的就更多了,議論紛紛,交頭接耳,但大部分帶笑,話語多少正面。
宗澤騎着馬,走在最前面。
他身後有幾個副將同樣騎着馬,其他基本都是步兵。
種建中的騎兵,因爲速度比較快,現在還沒有動身,方向與宗澤也不同。
隨着軍隊的過境,對地方的激勵不是一點半點,不知道多少官吏在觀望,又有多少百姓不遠百里的跑過來睹視這一幕。
樞密院內。
章楶與許將還在推演一些事情,不遠處童貫坐在椅子上,手裡拿着一本兵書,正在靜靜觀看。
一陣子之後,許將忽然說道:“聽說,夏人的使者又要來了?”
上一次,夏人的使者來的太囂張,被章惇直接給斬了。
章楶盯着沙盤,嗯了一聲,道:“他們失去了衆多要塞,不會善罷甘休,這一次來,無非還是試探。”
以往的宋朝,可是輕輕鬆鬆割讓了諸多要塞給夏人,稍微一施壓,宋朝這邊就軟了。
許將沉吟着,道:“夏人那邊情勢畢竟複雜,下官擔心,他們還會再來。”
宋朝這邊,正在推進‘軍改’,尤其是北方各路,這種情況下夏人再來,大宋這邊可能面臨兩難境地。
章楶道:“所以,秦鳳璐,延慶路等,暫時不動,等其他改好了,替換出來。”
許將輕輕點頭,這是個辦法,瞥了眼彷彿睡着一樣的童貫,道:“武院籌建的差不多了,春闈之後就可以招生,老大人怎麼看?”
章楶這才從沙盤上擡起頭,沉思片刻,道:“官家說他擔任第一任院長,招生規模,先放在五百,三年結業,兩年教學,一年軍中歷練,以副隊長爲基礎。”
許將想了想,道:“好。我寫奏本。”
章楶再次看向沙盤,道:“種建中的騎兵,明天出發,直接去秦鳳璐,而後是熙和路。”
許將看着沙盤的線路,心裡若有所動,沒有說話。
這時,趙煦在御街上的‘皇家票號’。
這裡還在裝修,在院子裡,趙煦拿着一個小柳枝,敲了敲黑板,對着下面規規矩矩坐着的十幾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道:“漢字你們都認識,下面的對應的數字,讀法是一樣的,你們先記下來,而後,我教你們運算規則……”
實際上,也就是阿拉伯數字。
十幾個少年,拿起毛筆,連忙記下。
這是官家啊,官家在教他們!
朱淺珍在一旁,更是認真,手裡拿的是一隻炭筆,因爲字體比較小,所以躬身低頭,在肅色的記着。
趙煦看着,彷彿有了曾經的講課的感覺,只是工具比較原始,等了一會兒,敲了敲黑板,道:“下面,我教你怎麼運算……”
‘同學們’立刻擡頭,端坐儼然,認真聆聽。
趙煦慢慢的講着,偶爾也考校一下。
這些孩子,都是朱淺珍精挑細選,相當聰明,並且有一定基礎,倒是沒有讓趙煦太操心。
趙煦越來越有感覺,一講就是半個時辰,並且意猶未盡。
朱淺珍學的最認真,手裡是趙煦製作的簡易炭筆,不那麼好用,他很不習慣,但還是僵硬的握着,努力的用着。
陳皮這時悄悄走進來,看準機會,來到趙煦身側,低聲道:“官家,貢院那邊準備的差不多了,是否去看一下?”
春晚就要開始,貢院那邊一直在準備着,現在準備停當了。
“還有幾天時間……”
趙煦看向外面,輕聲自語。
春闈還有不到七天就開始了,章惇改了科舉,並且準備大幅度削減錄取人數,可以預見,放榜之後,怕是又要有一番熱鬧了。
趙煦想着就笑了笑,道:“我就不去了,讓李清臣去吧。”
禮部尚書李清臣是這一次的主考官,是考驗的時候到了。
陳皮見着,又道:“官家,外面有不少流言出現,說什麼‘天地興隆,得遇聖主,萬世當從,允文允武’,有不少道士,和尚打着各種禪機遊走在開封城……”
趙煦眉頭一挑,不在意的道:“每當朝廷動盪,神鬼皆出,史書上不少見,讓開封府去處理吧。”
“是。”陳皮應着,悄悄退後。
而與此同時,在京裡準備春闈的過萬士子,正摩拳擦掌,焦急不安的等待着。
孟唐這會兒在一個客棧裡,緊張的溫書。
他很緊張,除了對科舉的緊張,還有因爲特殊身份的憂慮。
他爺爺孟元涉入了太皇太后與官家的爭鬥,落敗自殺,偏偏姐姐又是當朝皇后。
這樣複雜的關係下,孟唐的仕途能不能進去還兩說。
太學裡,徐幸隆正在小竹林的涼亭裡,認真的讀書。
他的情況同樣複雜,作爲曾經當趙煦面反對‘廢除科舉’的人,在朝野是名人。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榜上有名……”
忽然間,徐幸隆擡頭,看向貢院方向,滿臉愁容的自語。
朝廷裡的相公,其實都十分‘小氣’的。當初宗澤才華橫溢,在殿試上,痛陳時弊,結果,不但三甲沒了,還差點落榜,最後只得了一個末尾,成了孫山!
太學之南,這裡民宅衆多,不少入京士子租房在這裡。
渝州人趙諗,正在喝悶酒。
渝州原本是僚人的地方,後來趙諗之父趙庭臣率衆歸順朝廷,得以賜國姓‘趙’。
“忠直之士不容於開封,方正之士流放在外,朝廷這般昏庸,皇帝這般無能,我還考什麼!”
趙諗只有十六歲,喝着酒,肆意的發泄憤怒。
他之所以這般憤怒,是因爲蘇軾被罷,不止禮部尚書沒了,科舉主考官也沒了。
趙諗十分推崇蘇軾,眼見這般,心裡是相當憤恨難平。
又接連喝了幾杯,他一率酒杯,怒聲道:“全部都是混賬!我要是做了皇帝,就改元隆興!”
說着,他滿臉通紅,忽然興奮起來,大笑道:“沒錯!從今天起,我就是天子,隆興皇帝,哈哈哈……”
興奮之餘,他拿起筆,刷刷的寫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