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盞中乳白色濃稠的液體, 有着強烈的酒香,少年端起來,一飲而盡, 隨後便是劇烈地咳嗽。
祁成鯤在一旁不覺微笑, 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 “不能這樣喝。這種酒比別的酒味道更爲厚重一些, 喝時要小口地泯, 太快了一定會被嗆到;”看着對方因爲咳得過於厲害而隱隱浮上紅暈的雙頰,將一杯茶遞過去,“不過, 好處就是喝酒之人很容易就注意到酒太濃烈,便不會多飲, 所以反倒不會醉。”
倒和另一種酒完全相反呢……
洛清淩微怔了一下, 接過對方手中的茶, 卻沒用送到脣邊,只是握在手中暖着有些發涼的手指。
杯中的茶葉在水中打着旋, 漸漸舒展開後便一直沉下去,像是負載不住自身的重量。
“……於是他便設下棋局,只待那人來解,究竟那人有沒有應約,且聽下回分解……”
驚堂木“啪”地一拍, 在衆人的一片叫好聲中, 前面臺上的說書人已經轉入幕後。穎兒噘了噘嘴, “這些個說書先生, 專挑最緊要處斷開, 引得人一顆心七上八下,只好隔日再來;爲聽一個完整的故事, 可不知要在這裡耗費多少時日和銀兩……”
祁成鯤看了一年穎兒不太耐煩的小臉,勾脣一笑,“這位小哥說的極是,故事最好一氣聽完,不然便不夠盡興。幸好,剛纔所講的故事在下恰巧聽過,你二位若是着急知道結局,在下倒可以勉強代行那說書人之責,把故事講完,不過可能會言語無味,不及那位先生精彩了……”
未待洛清淩回答,聽書入迷的穎兒已是搶着開口,也不管讓一國之君充當說書人的角色是否合適,有些急切地,“那便請這位……爺,您講下去,後來又怎麼樣了呢?”
只是爲了吸引那個人的目光,他居然願意去講故事,祁成鯤看着穎兒,眼睛的餘光卻掃到一旁少年同樣帶着幾分好奇的臉上,“……那位前輩設了棋局,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要人解;他的目的只是想把那個人留下來。實際上,他對那個對手十分愛慕,而那個人卻早就心有所屬;他於是便設下了九個極難的棋局,要那個人將這九個棋局解開,方可離開。以那位前輩的棋藝,他所設的棋局天下難有可解之人,何況還是九個。他本想,若那個人永遠解不開棋局,便能將那個人一直留在身邊,屆時那個人縱然不會愛上自己,也會一直屬於他……”
“用這種方法留住所愛之人,是不是太卑鄙了些?”穎兒眼中流露出不屑,卻又有些疑惑,“不過,是什麼樣的棋局,能讓人一輩子也解不開?”
祁成鯤用手指蘸了杯中的酒,在桌上縱橫交錯,畫出棋盤的模樣,又以虛點和實點代替黑白二子,衝少年一笑,“這是其中的一個,叫‘朱蓮碧荷’,公子看看,可有解法?”
洛清淩只淡淡向桌上掃了一眼,便搖了搖頭,“在下於博弈之術不甚精通,這樣複雜的棋局,定然解不開。”
“似你家公子這般冰雪聰明的人都解不開,你便應該相信這被人稱作‘芙蓉九煞’的九個棋局有多難了……”
祁成鯤淡淡笑着,似是對着穎兒,目光卻又似不經意般掃過洛清淩的臉龐:那個人在聽說書人講司空斬荷的故事時,明明聽得頗有認真;對於故事中出現的棋局應該很感興趣纔對,但他將這個棋局畫出來時他卻只看了一眼便說不會解……
真的不感興趣麼?
當少年一瞥之時,他分明看到一道光芒從他深紫色的眼瞳中飛快地閃過去,這應該不是錯覺。
感興趣,卻又刻意避開……
祁成鯤想起前幾日的宮中,宓妃最心愛的一支鳳釵突然不見了,搜尋之後懷疑的重點落到五個宮女身上。只是那五個宮女在審訊中衆口一詞,只說她們幾個是被冤枉的,不管如何威逼利誘,誰也不肯承認拿了那鳳釵,也不說出主謀是誰。駱清知道此事,偷偷指點了幾句,別人用了他的法子去審,果然不出半日,那幾個宮女便紛紛招認。而駱清告訴的方法其實很簡單,便是將那幾個宮女分開,各自單獨在一個房間中審問;並且告訴她們,招供的人可以免於處罰,若供出主謀,還可以獲得獎勵,但若不說,別人若先招了,她們就要受到加倍的懲罰。
先製造隔閡,再利用人心的猜疑,引誘人們互相背叛;祁成鯤當時幾乎要爲這樣的計謀叫絕。
然而,那個駱清,在知道審訊的結果後,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欣喜;反而,他從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一絲悲哀;那樣的眼神,便如他剛纔聽他講司空斬荷的故事時,所流露出的一樣……
“……玲瓏結爲異人所制,能解此結者,是命定主宰我湑藜國運之人。若得此人,湑藜必能國勢興旺;而他一旦與湑藜爲敵,則湑藜必亡。若遇到此人,一定要想方設法將他留在身邊;若留不下,便一定要殺之……”
父皇臨終前留下的玲瓏結,他多年來帶在身邊,便是爲了尋找那個湑藜的天命之人。去年的那場邂逅,他記住了那個人,也記住了那雙紫色的眼睛;如今,他終於把那個人留到身邊,再看那雙眼睛,卻似乎覺得,哪裡不同了……
仍然是紫水晶一般璀璨閃爍的眼眸,卻不再如當日那般明媚澄澈一望見底,而是更爲深邃,有更多內容隱藏其間。那日在宴上宓妃出言試探,卻被對方聰明地擋了回去,祁成鯤注意到,他在回答完宓妃的話後,垂下的眼睫中掩映的眼眸中,便是閃爍着如同此刻一般的光芒,彷彿迷惘,又彷彿有些憂傷……
祁成鯤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少年低垂的側臉,看他被茶水的熱氣蒸得溼漉漉的睫毛輕輕抖動,在有如湖底一般的眼瞳中投下濃厚的陰影;薄薄的脣微微抿着,下頷有着比從前更爲柔美的線條,卻也更尖削纖弱的讓人心生疼惜……
心裡竟然有了一刻的恍惚,微溫的指尖上似乎還保留着剛纔握住那個人手時的觸感,那樣細膩柔軟的感覺,不是男人應該有的……
男子的眼眸眯了起來,“公子,我以前見過你……”
洛清淩眸光一凜,驟然擡起眼簾,看着面前男子幽深的眼眸,卻沒有說話。
他發現了麼?
迎着對方戒備的神色,祁成鯤卻是突然一笑,低下頭略略湊近洛清淩的耳邊,“是畫像,國師的聲名遍及四海,朕在湑藜,見的是國師的畫像……”
男子的眼中滿是戲謔的神色,洛清淩知道自己是被人捉弄了,藏在桌案下的手微微握緊,清冷的眸光回視過去,“駱清不過是徒有虛名,哪比得上湑藜的皇帝,何止是名聲散播海內,便是足跡,踏上過其它的疆土也未可知……”
她來湑藜已經將近一個月,和談的約書早已呈上,祁成鯤卻遲遲未給答覆,顯是有意拖延。他剛纔能這樣對她,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他是認出她便是當日比箭的那個人了;不點破是因爲他也不願承認自己曾經悄悄去過冬湟。既如此,沒必要再有什麼藏掖,他的尺度做到多大,她便如數回敬回去!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對他說出如此不敬的話了,第一次便是在當日比箭時,他諷刺他技不如人不敢登臺。上一次他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說話毫不客氣;這次,他明明知道自己面前的便是湑藜皇帝,卻還是如此不留情面……
果然是脾氣夠大,膽子也夠大!
看着對方眼中被自己點起的寒冷火焰,祁成鯤不知爲什麼,心裡反倒升起類似愉快的情緒,相較起少年沉穩內斂的模樣,祁成鯤覺得眼前的他反而更加真實一些。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分開這半年多的時間裡,那個人的神色間會有如此大的變化;但是有一點他卻可以確定,便是再度相逢之後,他想將這個人留在身邊的念頭,更強烈了。
至於原因,好像也並不全是因爲那個玲瓏結的緣故……
眼看着雨漸漸止歇,臺上又早換了人,卻是個外族打扮的女子,懷抱琵琶,彈唱起來。歌聲婉轉,曲調亦頗爲歡快,祁成鯤一聽之下,便勾起了脣看向少年,“公子,冬湟的曲子呢。”
洛清淩卻已起身,低垂着眼睫並不看向他,“在下突然想起還有事情未辦,恕我不能奉陪了。”
祁成鯤挑了下眉,臉上微微浮上詫異的神色,少年卻不給他挽留的餘地,語畢便疾速轉身下樓了,離開時過於匆忙,險些和一個正上樓的大漢撞在一起;大漢嘀咕幾句,少年卻似沒有聽到,連腳步都不曾停頓,很快便消失在衆人的視野裡。
祁成鯤若有所思地回頭,臺上的女子已唱至激昂之處,這支《賀新郎》也被她彈得如同行雲流水;清越的琵琶聲,在這因爲下雨而冷清的街巷間,傳得極遠,反覆迴盪間,頗有些纏綿的味道。
被撞的大漢上樓之後,便閃入一旁隔開的雅間之中,對居中一人施禮,“王爺,已經和楚鑰先生聯繫過,最後一批兵器都已打好,可以運走了……”
男子微一點頭,“向頃襄發消息,要他們接應……”
待大漢退下,藍焌煜又將目光投向窗外,聽着耳畔迴旋的琵琶聲,眼神變得十分悠遠……
夜涼如水。
少年站在驛館內的庭院中,仰起頭,看着穹頂那輪高懸的弦月。
……
“……淩兒,藍熙雖屬內陸,卻河湖衆多,我們的祖輩依地勢沿江河流經的地方修建工事,藉助水流的力量完成了不少事情;湑藜雖是海上國家,也許善於治水,對於如何利用河水,卻不如我藍熙,你看這鄔藍河上搭架的,便是幫我們更好的利用河水的裝置……”
……
“……淩兒,在藍熙,若是遇到非常狡猾的犯人,我們有一個很有效的方法,百試不爽……他們被單獨隔開之後,曉以利害,稍加利誘,便會招認了……”
她便是要證明,他說的是錯的。即使被分置各處,只要彼此信任,咬緊牙關,主審之人應該也是無計可施的。
然而,只用了半天,那幾個宮女便都招認了。
“……淩兒,懷疑是人的天性,我們利用的,不過是人性中的弱點而已……”
院中極靜,只有風吹過的聲音,帶動周圍的樹葉沙沙震動,奏出的聲響讓人聯想起白天那支曲子的旋律。
少年抿緊了脣,澄澈的眸中映出兩彎冷冷的月亮,垂於身側的拳握得更緊了。
“國師……”
清脆的聲音令少年眨了眨眼,如同從夢中醒來一般的回頭,穎兒正站在身後,“夜深了,國師早些休息吧,明日不是還要去湑藜的神廟麼?”
少年的眸光一閃之下,臉上浮起釋然的笑意,對着面前的穎兒,“嗯,明日我自己去;若有人來找,你就對他們說國師抱病,暫時不能接見……”
轉身向房中走去。
她現在是冬湟的國師,和以前的事情已經沒有關係了……
……
同一時刻的頃襄,也有人正仰起頭,看着頭頂那輪月亮。
煜已經傳回消息,最後一批兵器就要從湑藜運回了,所有的準備都已就緒,看來,事情格外順利呢。
手指輕輕撫過面前的那盆植物,皎潔的月色下,寬大的葉片上也如鍍着一層銀砂一般,泛着異樣的光澤。
果然是很固執的小傢伙呢,若是沒有適合的水土,你便真的不開花麼?……
“常慶……”
男子應聲而入,藍焌燁沉聲問,“那件事辦的如何了?”
常慶躬身,“一切都按王爺吩咐,您要的東西明日便可運到……”
“嗯,來了便即刻送到這裡來……”
面前植物的葉子在風下微微搖曳,男子的指尖輕輕拂過其上,目光中透出的神色竟然比月色還要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