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大風呼嘯,雪花捲舞。那人提着拓拔野、雨師妾騰雲駕霧,翻山越嶺,片刻間已將西王母等人遠遠地拋在身後。
他形容蒼白枯瘦,灰眼深凹,木無表情。一襲黃衣上滿是斑斑血跡,外表與昨日在那峽谷中邂逅的怪人迥然不同。但其揹負的青鋼長刀彎彎曲曲,銅鏽斑駁,凹線縱橫交織,又分明是苗刀無疑,體內真氣浩瀚雄渾,更與昨日那人渾無二致。想必昨日他金蟬脫殼之後!換了這個軀殼寄體。
拓拔野兩人見他似無惡意,心下大寬,齊聲道:“多謝前輩相救。”那人聽若罔聞,冷冰冰一言不發,只管御風抄掠飛衝。
拓拔野已從晏紫蘇與科汗淮處聽說此人之事,心道:“不知此人究竟是誰?他多半是爲了報答蚩尤鬼界相救之恩,這纔出手救我們逃離困境。但昨日爲何對孃親痛下殺手?難道他與孃親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是了,他一身碧木真氣驚神駭鬼,又對苗刀情有獨鍾、‘借’而不還!當是木族前輩無疑。木族與龍族宿怨極深,也難怪他對孃親殊不留情。”
正自胡亂猜度,那人忽然俯身下衝,朝一個雪杉環合的山谷奔去。他下行疾快,如狂風捲舞,所過之處,林海起伏,雪浪迸揚。
雪峰嵯岈,瓊林似海,崖下一灣溫泉碧潭,水汽蒸蒙,迤邐成溪,蜿蜒流去,叮叮咚咚,極是動聽悅耳。兩岸冰雪消融,露出斑點翠綠,在這蒼茫的冰天雪地裡尤爲醒目跳脫。溪流轉折處,兩尊雪人沿岸盤坐,一動不動。
雨師妾“咦”了一聲,美目流盼,微感詫異,認出此地竟是昨日邂逅流沙仙子的極樂谷,那溫泉溪水正是她濯洗草木的天音河。不知此人來此做甚?
那人沿河抄掠,轉瞬到了冰崖下、溫泉邊。驀地停頓,雙臂一甩,將二人拋落水中。
水花四濺,氣泡滾滾,兩人動彈不得,不及驚呼,已然直沉潭底。所幸拓拔野“魚息法”極是純熟,剛一入水,立時下意識地凝神聚念,施法呼吸,將水中吸得的新鮮空氣經由經脈,源源不斷地傳入雨師妾的手掌!直抵心肺。
溫熱水浪四面八方涌來,瞬息間由萬千毛孔鑽入體內,周身登時暖洋洋輕飄飄,說不出的愜意舒暢。原本斷裂灼痛的經脈,在溫水暖浪的撫摩下,漸漸舒潤通暢,極是舒服。
拓拔野心中一動:“莫非這溫泉竟有治療經脈的奇效嗎?他將我們帶到此處竟是爲了幫助我們療傷?”一念及此,又驚又喜。
雪花繽紛飄落水潭,遇水即融,水波晃盪,潭外景物朦朦朧朧,那人本無表情地站在潭邊望着拓拔野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片刻,突然轉身大步離開。
拓拔野二人雖不能動彈,但藉着潭底不斷汨汨冒出的溫泉水流,順波隨浪,慢慢上浮,恰好抵到一橫斜的巨石巖縫。透過前方交錯的巨石!瞧見雪花紛舞,那人佇立在天音河畔,兩尊雪人的身側,紋絲不動。
雨師妾芳心一跳,驀地領悟,嫣然傳意道:“小野,他在幫我們脫困呢!待會兒王母追來,瞧見他和這兩個雪人一起,多半認定那雪人便是我們……”
念意未畢,只見遠處雪杉起伏,幾道人影急電衝來,正是西王母四人。
那人果然立時提起兩尊雪人,轉身朝東面山崖疾奔而去。
烏絲蘭瑪叫道:“站住!”翩然飛掠,絲帶流雲飛舞,橫阻於前。那人啞聲冷笑,鬼魅似的折轉斜衝,突然朝南急飛。
西王母、黃姖似是早已算準了他的路線,身影交疊,封住去路。銀光怒爆,氣浪迸飛,一齊朝他連番猛攻。
那人喝道:“拿去!”忽地將手中的兩尊雪人飛甩拋出,擲向西王母二人,正好撞到“天之厲”與陰陽九合傘的氣芒上。
科汗淮大驚失聲,待要相救,已然不及。
“彭彭”悶響,兩個雪人陡然一震,冰塊碎射,幾道血箭“哧”地噴射而出。血花鮮紅奪目,當非殭屍之屬。
拓拔野心下一凜,頗爲不忍、內疚。
那人反向倒飛,順勢反手拔刀,青光迸爆,苗刀迎風怒掃,將烏絲蘭瑪的冰蠶耀光綾震盪開來;啞聲長嘯,藉着激撞之力,翻身飛舞,御風抄步,瞬息之間逃之夭夭。
“撲通!”雪人摔落在地,冰雪簌簌震落,鮮血迅速地洇散開來,滲過積雪,一絲絲地滴入天音河中。
科汗淮一震,眼中閃過驚怒、痛苦、悔責的神色,周身如冰凝雪結,一時竟邁不開步來。
烏絲蘭瑪翩然上前,俯身端詳,微笑道:“不知這兩個妖魔是誰?”絲帶飄揚輕卷,黑光鼓舞,那兩個雪人輕輕翻滾,覆蓋其身的厚厚冰雪飛離迸散,頓時露出真容面目。
烏絲蘭瑪嬌軀一顫,笑容陡然凝固,失聲道:“怎麼……怎麼是他!”
西王母、黃姖面色劇變,駭然道:“金神石夷!長留仙子!”那兩人一個魁偉方正,頭大如鬥,面容如刀削斧鑿;一個窈窕浮凸,姿容秀麗,眉梢眼角煞氣凝結,正是金族人盡皆知的傳奇冤家金神石夷與長留仙子!
聽到此言,遠處溫泉水潭中的拓拔野、雨師妾亦是如遭電擊,驚駭莫名。石夷與長留仙子昨夜中了阿斐的“紫電光雷”,分明已石化於南淵谷底,怎會到了這極樂谷中?既已石化如巖,又怎會被刺出淋漓鮮血?難道這兩人竟殭屍還魂,雙雙遊離到這山谷之中?又或者自己昨夜所歷並非真實,只是一場幻夢嗎?一時迷亂驚愕,如墜雲裡霧中。
雪花無聲地飛舞着,一片片地飄落在石夷、長留仙子的臉容上,融化爲水,緩緩滑落。他們雙眼緊閉,容顏如生,胸腹間的鮮血凍結爲豔紅的冰霜,一切瞧起來那麼安祥,彷彿只是睡着了一般。
黃姖臉如死灰,張大了嘴,怔怔木立!饒是西王母鎮定果決,此刻亦花容慘白,手足無措。只有那天犬盤旋在側,嘶聲狂吠不已。
科汗淮驚訝已極,大步上前,眼見那人果是石夷,登時如釋重負,鬆了一口長氣。但想到從前與石夷那場痛快淋漓的酣戰,登時又是一陣傷感、悲涼,皺眉不語,烏絲蘭瑪心中一動,忽地明白定是那神秘人偷天換日,讓這兩人做了拓拔野和雨師妾的替死鬼,但是以石夷、長留仙子之威,怎會被那人制住送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既已如此,倒不如將錯就錯。當下驀地朝後退了一步,顫聲道:“水香妹子,你……你殺死了金神和長留仙子!”
“臭丫頭胡說八道,誰被她殺死了?”長留仙子驀地睜開眼睛,厲聲怒罵。
衆人大吃一驚,“啊”地一聲,齊齊後退。
素影一閃,長留仙子忽然翻身躍起,踉踉蹌蹌地站住,花白的頭髮凌亂飛舞!鳳眼凌厲四掃,敵視而又警惕地環顧衆人。
拓拔野、雨師妾心中劇震,又是駭訝又是驚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復活了!昨夜她明明經脈俱僵,化作一尊石人,此刻竟活脫脫生還!
奇變突生,衆人無不目瞪口呆。長留仙子目光橫掃,厲聲喝問:“白阿斐那惡賊呢?拓拔小子呢?”
西王母蹙眉道:“白阿斐?前輩說的是本族八百年前的‘紫電光神’嗎?”言語頗爲恭敬。長留仙子雖然瘋瘋癲癲,卻是金族前輩,資歷猶老於“天犬黃姖”,是以西王母雖貴爲聖女,也不敢對其失禮。
長留仙子怒道:“除了這狗賊還有誰?你們將他藏到哪兒去了?”疾言厲色,憤怒己極。
衆人更奇,均覺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烏絲蘭瑪微笑道:“前輩,‘紫電光神’八百年前便消失無蹤,我們又怎會見過他?倒是那拓拔太子……難道前輩適才與他在一起嗎?”
長留仙子冷笑道:“你是誰?本姑娘和誰在一起關你什麼事?”花容突變,似是想起什麼,失聲道:“老混蛋!”慌亂四望,低頭瞥見石夷僵直躺臥,又驚又憂又喜,叫道:“老混蛋,你沒事吧?”急忙俯身探望。
剛一彎腰,身形一晃,“啊”地一聲,驀地萎頓在地。她真元耗損,失血過多,如此猛一俯身,登時支撐不住,重又昏迷。
衆人愕然,面面相覷。科汗淮俯身將二人傷口封住,搭指探察石夷脈膊,“咦”了一聲,微露驚詫之色。西王母一凜,低聲道:“怎麼啦?”
科汗淮微微一笑,搖搖頭道:“無妨,金神只是經脈閉塞,氣息封堵,再過片刻便會自行醒轉。”心中極是詫異:“奇怪,適才念力探察時,他分明氣脈全無,經絡僵硬,爲何現下卻忽然復甦?”
西王母與黃姖對望一眼,鬆了口氣,懸吊了半天的心陡然放了下來。但想起石夷、長留仙子極可能便是伏在雪地中的兩人,西王母心中不由又是“咯登”一響,妙目凝視着科汗淮,喜憂參半。
烏絲蘭瑪喃喃道:“這可怪啦!倘若先前那兩個雪人當真是金神與長留仙子!又怎會如此不堪一擊,被我迫得狼狽不堪?難道……難道剛纔那怪人使了手腳,暗自掉包?”碧眼流轉,凝神朝溫泉水潭探掃而來。
拓拔野、雨師妾心下大凜,屏息凝神,生怕被他們覺察行跡。
忽聽科汗淮道:“聖女殿下,科某有一事一直迷惑不解,萬請賜教。”
烏絲蘭瑪微微一怔,柔聲道:“龍牙侯請說。”
科汗淮淡淡道:“明人不說暗話。科某記得極爲清楚!當日我在通天河畔遭遇鬼國屍兵,中了黑帝的九冥屍蠱與封印,方纔變作窫窳神獸,爲何後來竟會被聖女帶往雁門大澤,險些死在王母‘天之厲’下?難道聖女與陛下早在那時便已結盟了嗎?”
此言一出,登時如雷霆霹靂,將衆人霍然驚醒。
西王母微微一震,神光凌厲似電;黃姖驚怒交集,細眼微眯,冷冷的凝視着烏絲蘭瑪,殺心大起。便連那天犬亦轉過身來,對着水聖女憤怒咆哮,作勢欲撲。
拓拔野心中狂跳,恍然大悟:“不錯,我怎地沒有想到!這妖女若不是與黑帝勾結在先,當日又怎能率領鬼奴、屍獸,以科大俠爲人質,要挾王母?但是……但是她那時爲何要逼迫西王母與燭老妖合作,殺死黃帝呢?是了!她必是料定以西王母的性子,斷然不會屈從,反會因此更加堅定信念,改變中立,轉而敵抗燭老妖。擺下這迷魂陣後,黑帝假借魷魚之手殺死黃帝,使得我們理所當然地誤以爲燭老妖纔是幕後黑手,同時又殺死燭龍獨子!挑撥金水兩族。如此一來,土族、金族、龍族自然同仇敵愾,與燭老妖勢不兩立。當她在蟠桃會上說出燭老妖弒帝篡位的秘密後,燭老妖便註定衆叛親離,成爲萬矢之的,那時黑帝出手斬殺中蠱的燭龍,自當水到渠成,輕而易舉。”
這計劃絲絲入扣,可謂天衣無縫,若不是黑帝太過得意疏忽,當時未對燭龍趕盡殺絕;若不是他野心勃勃,轉與天下英雄爲敵,若不是自己五德之身,奮力與他周旋到底……燭龍及其部屬早已被剿滅得一乾二淨,五族豪英不知不覺中都爲其利用。想到此處,冷汗不由涔涔而出。
烏絲蘭瑪碧眼黯然,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沉吟片刻,嘆道:“龍牙侯猜得不錯。早在三個月前,陛下已經暗訪北海,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剿滅亂黨,昭雪沉冤,還復天下和平。我對燭真神所作所爲早已不滿,眼見陛下仍然在世,自是大喜過望,滿心歡喜地應承下來……
“但族中要職盡皆被燭龍黨羽把握,忠良義士非死即囚,能委以重任、相商舉事的寥寥無幾。無奈之下,陛下決定倚重屍蠱鬼兵,同時定下連環計,策動各族反抗燭龍。大荒諸族之中,金族勢力極強,白帝與王母又素有威望,如能勸使金族共抗燭真神,必當事半功倍。但金族又素來中立自重,絕不插手他族之事,所以……所以……”螓首輕搖,嘆息不語。
西王母玉靨泛起奇異的紅暈,淡淡道:“所以你們便想出這般無恥伎倆,挑撥離間,甚至不惜殺死黃帝陛下,屠戮天下英雄嗎?”
烏絲蘭瑪“啊”地一聲,俏臉倏地蒼白,連連搖頭道:“水香妹子,我……我實是不曾料到陛下蒙冤數十載,仇恨植心;又因修練‘攝神御鬼大法’泯滅良性,早已不是從前那寬厚仁慈的陛下了!他告訴我這些計劃時,從未說過當真要刺殺黃帝,更未說過要將五族羣雄放蠱魔化,斬盡殺絕。倘若我早些知道他的真實目的,就算是魂飛魄散,也絕不會矇昧良心,爲其爪牙。”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是嗎?,那我可真看走眼啦!”
烏絲蘭瑪面色微變,碧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水香妹子何必冷嘲熱諷?倘若我當真想趁火打劫!剿滅各族英豪,昨夜又何必反抗陛下,轉而與你們並肩作戰?當時只要我反戈一擊,殺了你水香妹子,五角星陣不攻自破,五族英雄早已死絕於鬼軍刀下!”
拓拔野心下一動,頗以爲然。昨夜五族英雄之中,只有他、姬遠玄、姑射仙子三人未染蠱毒,真元無損;烏絲蘭瑪既是黑帝盟友,自然也不曾中蠱,那時她若真想襲殺西王母,破壞五角星陣,確實不過舉手之勞。
烏絲蘭瑪瞟了科汗淮一眼,冷冷道:“不錯,從前我對龍牙侯和你,確有刻骨之恨,但那只是少女時候的心事。過了這麼多年,早已淡忘磨滅了。現下唯一關心的,便是剿滅燭龍叛黨,正本清源,中興水族。當夜在雁門山下說的那些話,只是爲了激你動怒、敵對燭真神的胡謅言語,否則昨夜燭真神質疑你與龍牙侯之事時,我又何必千方百計爲你們遮擋、開脫?”
頓了頓,又道:“如若不信,烏絲蘭瑪今日可以對天發誓——倘若我對你和龍牙侯還有一絲恨意,倘若我當真以此要挾你們,破壞西王母清譽,烏絲蘭瑪願受五雷轟頂,百刑加身,永受冥火煎熬,萬世不得超脫。”最後一句毒誓說得斬釘截鐵,鏗鏘狠辣,令人不由得不信。
黃姖聳然動容,殺意漸消。西王母卻淡無表情,一言不發。
科汗淮淡然道:“希望聖女殿下永遠記得今日誓言。”起身凝視西王母、鬍子輕輕上翹,微微一笑,落寞的眼中忽然閃過悲喜交織的悵惘神色,徐徐道:“王母娘娘,那夜在雁門山下,科汗淮便已經死了。今日在你眼前的,不過是脫胎換骨的另一個科汗淮。從前之事,今後之事,都與他再無關係了。明日一早,科汗淮便離開崑崙,遠赴東海,今生絕不踏入大荒半步。你們放心,從今往後,天下再無斷浪刀。”
西王母一震,玉勝嗆然搖曳,櫻脣翕張,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遠處水潭中,拓拔野、雨師妾亦是驚訝震駭,莫可名狀。
拓拔野忽然明白先前科汗淮所說的“只要科某消失不見,流言輩語終究也只是流言輩語”是什麼意思了,腦中一陣迷惘,心道:“科大俠爲了王母竟甘心自我流放!今後,他想要見纖纖一面豈不是也難如登天嗎……”登時一陣難過。
想到當年被天下英雄視爲“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的風流人物竟選擇如此結局,更是說不出的蒼涼悵惘。
雨師妾眼波盪漾,淚水盈盈,忽然溫柔地笑了起來,傳意道:“傻瓜,別難過了!對於科大哥,這倒未嘗不是一個解脫呢!”
拓拔野微微一震,又想:“是了,科大俠原本就無稱霸天下的野心,什麼‘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的名號與他又有何益?這些年來,他爲情所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只怕早已疲憊不堪了。孃親對他情深一往,更勝王母,今後他能遠離大荒紛爭,與孃親一起隱居東海,豈不逍遙自在?他若是想念纖纖,我便將她帶到東海相見便是。”一念及此,稍感釋然。
科汗淮淡淡道:“心事已了,百無牽掛,只是纖纖仍有些放心不下。今後只能請王母、白帝代加管教了。她性情嬌蠻任性,還請王母不要太過寵溺纔好。”
西王母怔怔地凝視着科汗淮,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眶突然紅了。
科汗淮吁了口氣,微笑道:“科某真元未復,神乏體困,不能久陪。明日還要起早趕路,就此先行告辭了。今日一別,恐再無相會之期,各位珍重。”朝黃姖三人微一行禮,最後望了西王母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大步而去。
青衣飄舞,白髮捲揚,形影孤單寥落,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風雪茫茫,望着他的身影漸行漸遠,西王母的心裡空空蕩蕩,混混沌沌,如在夢裡雲端。這情景在夢中似乎見過許多回了,但這一刻,她竟忽然分辨不清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大風呼嘯,林海起伏,漫天雪花悠揚卷舞。那聲聲天籟漸漸幻化爲清越的笛音,縈繞在她的耳際,宛如那最初相遇時的樂曲……
那時他一襲青衣,半支竹笛,笑容清俊如畫,站在六月崑崙清亮的月華里,映襯着湛藍的夜空、瑩亮的雪色,光彩熠熠。
那時他正年少。飄揚的黑髮,明亮的眼睛,手指間翻轉飛舞的竹笛……整個人便如同一首清越的笛曲……
她恍惚地想着,那淡青色的身影在繽紛的雪花中越來越模糊飄渺。
耳畔,那虛無的笛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歡悅高昂,彷彿星夜裡兩人攜手涉過的溪流,彷彿他微笑時拂過柳梢的春風,彷彿甜蜜的呼吸,彷彿緊張的心跳,彷彿那夜冰洞裡兩人一次比一次更爲激烈的吻,彷彿分別後臘淚垂流、光芒跳躍的燭燈……
萬千往事紛亂而飄忽地閃爍着!如雪花似的飛舞撲面,如雪花似的緩緩消融。冷風呼號,彷彿又幻化爲那首歌謠;從前每次分別,她都會執着他手,低低地唱着的那首歌謠:“春來秋去,花落花開,何日君再來……”
當他終於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蒼茫裡,再不可見,她突然如夢初醒:這一次他是永不會回來了!心針扎似的抽搐了一下,而後便劇烈的抽痛起來,一陣從未有過的浸心透骨的寒冷籠罩全身。滾燙的淚珠搖晃抖動着,險些便欲奪眶而出。
這時,她聽見黃姖輕輕咳了一聲,心中一凜,驀地清醒。
剎那之間,她又恢復爲威嚴而聖潔的西方金王聖母,徐徐挺直了腰身,蒸騰了淚水,臉容如冰雪凝結,淡淡道:“神上,走吧,將金神與長留仙子帶回宮裡救治。”
彤雲翻滾,雪花紛飛,幾道身影終於消隱不見。不知過了多久,風漸漸地小了,雲層漸薄,銀裝素裹的崑崙羣山若隱若現,瞧不真切,看不分明。
唯有拓拔野、雨師妾依舊沉浮在溫熱的潭水裡,兩兩相望,悲欣交集。
等到兩人的經脈重轉通暢之時,已是入夜時分。
風雪已止,天空露出一角晴空,星辰寥落,璨璨生光,遠處雪山連綿,碧水蜿蜒,景物清寒明麗。拓拔野二人無心賞看,解印太陽烏,乘鳥並飛,逕直回到玉螺宮。
衆人正自焦急憂慮,見他們平安歸來,無不大喜。問起去了何處,兩人不敢道出實情,只說終日尋找科汗淮,在風雪裡迷失方向,是以遲遲未歸。羣雄信以爲真,也不追問。
這一日短暫而又漫長,發生了諸多奇妙之事。最令衆人歡欣鼓舞的,莫過於黑帝元神受困煉神鼎,灰飛湮滅。黑帝元神既歿,蠱源自然斷絕,羣雄體內蠱蟲雖仍未除盡,亦已不足爲患。
黑帝魂飛魄散之後,靈山十巫爲了遵守諾言,老大不情願地取出“伏羲牙”爲蚩尤脫胎換骨。他們在煉神鼎中放入九九八十一種勾魂毒草、靈丹仙藥,以“三昧真火”、“飛英紫炎”、“黑熾石”烘燒成“回魂湯”,再將元魂珠置入蚩尤丹田,將“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而後將他封入煉神鼎回魂湯中,施法醫治。
“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時,其痛如裂魂挫骨,疼不可遏;勇悍如蚩尤,亦忍不住嘶聲狂吼,體內萬千妖靈發瘋似的四下衝涌,碧光翠芒眼花繚亂。晏紫蘇心下不忍,瞧得心驚膽戰,宛如那疼痛都加諸己身一般。
待到拓拔野二人回來時,蚩尤己過了最爲兇險的時刻,正靜靜地躺在鼎中沉睡,體內妖靈從其心腦經絡絲絲縷縷地吸納入“伏羲牙”;而他的本真元神則被分流引入元魂珠中。
如此再過六日七夜,那些妖靈邪魄便可盡數從蚩尤的神識中剝離而出,封印鎖入神牙椎骨,再也不能干擾他的本真神識了。拓拔野見他漸轉無恙,心中大安,極是歡喜。
當夜,崑崙山再度設宴歡慶,同時也爲各路援兵接風洗塵。羣雄畢集,只有科汗淮、晏紫蘇與靈山十巫爲照看龍神與蚩尤,未去赴宴。流沙仙子則已消失無蹤,不知所往。
烏絲蘭瑪瞧見拓拔野二人,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卻笑吟吟毫不慌亂,彷彿渾然不知今日之事。拓拔野、雨師妾又是氣惱又是好笑,但慮及大局,爲了能團結衆人一齊抗擊燭龍同盟,決定暫不拆穿。
崑崙宮笙歌溺溺!舞蹈翩翩,斛杯同絲竹交奏,笑語與金鐘共鳴,燈紅酒綠,人影錯落,極是熱鬧。
殿中衆人唯有夸父最不安分,坐立不安,忽而手舞足蹈大呼大叫,忽而東張西望捉弄旁人,引得四席側目觀望。拓拔野無奈,當下故意說與他比酒,誰先喝完一百壇誰便是勝者。夸父一聽與他比鬥,登時來了興致,二話不說,只顧捧着一大壇酒咕咕直灌,一罈既畢,復來一罈,脹紅了臉,腆着肚子,一雙眼緊張地瞄着拓拔野,連氣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又敗給了他。
酒過三巡,衆人微有醉意,說起歷屆蟠桃會趣聞韻事,更加興致高昂。
白帝環顧四席,心下感慨,嘆道:“百年前的蟠桃會恍如昨日,那時的少年紅顏卻已成了今日白頭。當真是光陰似電,白雲蒼狗。”
席中祝融、應龍、計蒙等曾經歷過百年前蟠桃會的各族前輩心有慼慼,微覺感傷計蒙哂然道:“那時風頭最健的便是赤松子了!孤身與天下雨師鬥法,談笑間擊敗五族英豪,便連堂堂青帝,也被他氣得拂袖而走。”
時至今日,羣雄對赤松子己無敵視鄙薄之意,火族英豪甚至將其視爲本族傳奇英雄,是以聽到此言,衆人無不會心一笑。
赤松子想到南陽仙子,心中刺痛難已。自她死後!那狂傲之心早已大斂,爭雄鬥勇的心氣也已少了許多,哈哈一笑道:“長江一浪推一浪,崑崙冰川疊冰川,赤松子早就老啦。現在滿殿少年英雄,哪位風頭不在我當年之上?”
衆人齊笑,目光四掃,拓拔野、姬遠玄、烈炎、烈煙石……個個英姿勃勃,神采照人,俱是一時龍鳳,不由得暗自激賞欣羨;殿中衆文更是芳心蕩漾,暗自比較。
赤松子斜睨拓拔野,笑道:“尤其是拓拔小子,不發一招,竟就將雙頭老祖生生震死,便連那張狂不可一世的汁光紀老兒也被他殺得一敗塗地,二敗歸天,比我當年那可是厲害得多啦!”
衆人盡皆轟然,掌聲四起。本次蟠桃會上,拓拔野大放異彩,風頭一時無兩,若非他挺身而出,與黑帝殊死周旋,進而大破五行鬼陣,五族羣雄只怕早已抵受不住屍蠱、鬼兵的雙重夾擊!一潰千里了!是以對這新近崛起的傳奇少年,羣雄無不心服口服。
雨師妾眼波溫柔,微笑凝視着身邊愛郎,心中又是驕傲又是甜蜜。
拓拔野笑道:“說來慚愧,我那不過是沾了幾位前輩的光,僥倖取勝而己。”當下將自己如何在南淵谷底了悟前世,稀裡糊塗以“天元訣”擊敗雙頭老祖;如何陰差陽錯吸了白帝、赤松子、風伯、雨師妾的真氣,莫名其妙地將禺強、禺京震死;如何重回南淵,邂逅石夷、長留仙子,又是如何以五德之身融合五行真氣,施展天元刀法打退白阿斐,攻破五行鬼陣之事一一道來。
此中頗多離奇古怪之事,近於荒唐,又涉及前生往事,八百年情仇恩怨,頗爲錯綜複雜;但由他坦坦蕩蕩、侃侃說來,有條不紊,脈絡分明,不由得人不信。古元坎、謧羽仙子、白阿斐、天元逆刃……無一不是大荒懸案,衆人直聽得驚心動魄,時悲時喜,時驚時嘆。
拓拔野述完來龍去脈之後,衆人猶自嘖嘖稱奇,嗟嘆不已;想到一代奇俠古元坎被惡人陷害,蒙冤數百年,更是唏噓感傷。 wωw ▪ⓣⓣⓚⓐⓝ ▪¢ ○
白帝嘆道:“難怪當年西海一役後,紫電光神也隨之下落不明,原來如此!多謝拓拔太子爲我族澄清八百年謎案,還復古前輩清白聲譽。”
少昊哈哈笑道:“父王此言差矣,拓拔兄弟是古大俠轉世,他這也是爲自己昭雪平反哩,嘿嘿,當日我與拓拔兄弟一見如故,早知有緣!不想竟是一家人,妙極妙極!”
金族羣雄對拓拔野極具好感,這幾日來早已猜到他多半是古元坎轉世,更覺大爲親近;此刻得以印證,盡皆大喜,當下紛紛轟然附應。
拓拔野取下腰間天元逆刃,雙手捧住,起身上前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這神器是金族寶物,拓拔當時擔心被紫電光神所據,這才妄自做主,帶在身邊。現在正當物還原主。”
羣雄轟然,天下人盡知天元逆刃上刻有“回光神訣”,乃是大荒人人夢寐以求的神物!拓拔野適才將諸多秘密毫無隱瞞地一一道來,其磊落心胸已令衆人肅然起敬,想不到他對這天下第一利刃竟毫無吞藏之念,坦蕩交出,更讓人敬服。
西王母微微一笑,淡然道:“天元逆刃雖是本族神器!卻也是古大俠的佩刀。拓拔太子既是古大俠轉世,不如就由太子收着吧!”
衆人愕然,想不到西王母竟如此慷慨!殿內登時鴉雀無聲。
拓拔野大感意外,道:“這……”
白帝微笑道:“巫語有云:‘天賜大任,神器選人’。天元逆刃失蹤八百年,多少豪傑尋之不得,卻被拓拔太子無意得到,可見此刀與你的緣分實屬天定。況且太子與我族公主淵源甚深,又屢有大恩,這寶刀就當作白金天神送與你的回禮便是,太子不必推卻了。”金族羣雄齊聲附和。
拓拔野推託幾次不得,頗感爲難。但他對這寶刀卻又委實頗爲喜歡,沉吟片刻,燦然一笑,大聲道:“既然如此,拓拔野便恭敬不如從命,多謝白帝、王母與金族上下的美意了!”抱刀朝金族衆人行了個大禮,退回席中。
衆人轟然,目光灼灼地凝視着天元逆刃,心中不免有些豔羨。
武羅仙子忽地嫣然一笑,嘆道:“拓拔太子與天元逆刃有三世緣分,與龍女也是情定三生,怪不得能共歷患難,真情如逆刃神刀,歷煉彌堅了。”
雨師妾與她素有芥蒂,聽到此言,卻忍不住心中甜蜜歡喜,微感羞澀;拓拔野與她相視一笑!悄悄握了握她的柔滑素手,心下怦然。衆女瞧見了,盡皆又羨又妒。
衆人又是一陣轟然附應,六侯爺等人紛紛笑道:“這便叫作守得雲開見月明,情定三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雨師妾從前雖廣蓄面首,蕩名昭著,但自與拓拔野相戀,便脫胎換骨,守身如玉,甚至不惜離親叛族、毀容爲奴,癡情厚意,令天下人刮目、動容。如今苦盡甘來,羣雄無不由衷地爲他們歡喜。
姑射仙子聽到“情定三生”,芳心一顫,泛起一絲淡淡的酸楚,心道:“原來他與龍女纔是三生之緣。那三生石中的幻象竟不是真的。我身爲木族聖女,這些日子卻惑於心魔,終日胡思亂想,當真有些傻啦!”想到此處,羞意大作,雙頰酡紅如醉,火辣辣地燒得慌亂。
她怔怔地凝視着拓拔野,望着他談笑風生,與雨師妾脈脈傳情,一顆心怦怦亂跳,周圍的聲音漸漸聽不着了,但那酸楚苦澀的感覺卻漸漸地彌泛開來,空空洞洞!冰冰涼涼,麻麻苦苦,說不出的悵然難過。
這滋味奇怪已極,生平從未嘗過,就像是喝了臘月的雪水,吃了酸澀的柿子,又像是被玫瑰刺痛了指尖,錐心地抽搐着。
她蹙起眉尖,越發害怕慌亂起來,想要移轉目光,但不知何以,眼睛卻如磁石吸鐵,癡癡地凝視着拓拔野燦然溫暖的笑容,分毫無法動彈。
她自幼居於姑射山上,飲冰雪,食花露,飄然出塵,單純如冰霜雪露,渾然不知男女情事。在她心底,自己身爲聖女,潔身終老,乃是天經地義,再也正常不過之事。但自與拓拔野相遇之後,那塵封的心絃如被春風拂動,時而跳躍出歡悅而變調的顫音。
玉屏峰頂笛簫共鳴的初逢;密山冰洞旖旎纏綿的春夢;三生玄石驚心動魄的幻景;章莪天湖如夢如幻的蜜吻……如大潮洶涌,海嘯奔騰,一重重、一陣陣地衝垮了她的心門堤壩。
當拓拔野不顧一切地大喊:“我喜歡她,願意爲她而死!”當他的舌尖狂野而放肆地撬開她的脣齒,當他以“天璇靈韻”爲曲!在天下英雄面前高聲讀出她心底的秘密,她的心已融化爲一江春水,洶洶奔流,雖有蜿蜒曲折,卻再也收不回、擋不住了在她耳邊,反反覆覆地響徹着那《剎那芳華》曲,想着“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一時心亂如麻,臉紅如醉,不由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