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雲蒼狗

餘額不足

大風呼嘯,雪花捲舞。那人提着拓拔野、雨師妾騰雲駕霧,翻山越嶺,片刻間已將西王母等人遠遠地拋在身後。

他形容蒼白枯瘦,灰眼深凹,木無表情。一襲黃衣上滿是斑斑血跡,外表與昨日在那峽谷中邂逅的怪人迥然不同。但其揹負的青鋼長刀彎彎曲曲,銅鏽斑駁,凹線縱橫交織,又分明是苗刀無疑,體內真氣浩瀚雄渾,更與昨日那人渾無二致。想必昨日他金蟬脫殼之後!換了這個軀殼寄體。

拓拔野兩人見他似無惡意,心下大寬,齊聲道:“多謝前輩相救。”那人聽若罔聞,冷冰冰一言不發,只管御風抄掠飛衝。

拓拔野已從晏紫蘇與科汗淮處聽說此人之事,心道:“不知此人究竟是誰?他多半是爲了報答蚩尤鬼界相救之恩,這纔出手救我們逃離困境。但昨日爲何對孃親痛下殺手?難道他與孃親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是了,他一身碧木真氣驚神駭鬼,又對苗刀情有獨鍾、‘借’而不還!當是木族前輩無疑。木族與龍族宿怨極深,也難怪他對孃親殊不留情。”

正自胡亂猜度,那人忽然俯身下衝,朝一個雪杉環合的山谷奔去。他下行疾快,如狂風捲舞,所過之處,林海起伏,雪浪迸揚。

雪峰嵯岈,瓊林似海,崖下一灣溫泉碧潭,水汽蒸蒙,迤邐成溪,蜿蜒流去,叮叮咚咚,極是動聽悅耳。兩岸冰雪消融,露出斑點翠綠,在這蒼茫的冰天雪地裡尤爲醒目跳脫。溪流轉折處,兩尊雪人沿岸盤坐,一動不動。

雨師妾“咦”了一聲,美目流盼,微感詫異,認出此地竟是昨日邂逅流沙仙子的極樂谷,那溫泉溪水正是她濯洗草木的天音河。不知此人來此做甚?

那人沿河抄掠,轉瞬到了冰崖下、溫泉邊。驀地停頓,雙臂一甩,將二人拋落水中。

水花四濺,氣泡滾滾,兩人動彈不得,不及驚呼,已然直沉潭底。所幸拓拔野“魚息法”極是純熟,剛一入水,立時下意識地凝神聚念,施法呼吸,將水中吸得的新鮮空氣經由經脈,源源不斷地傳入雨師妾的手掌!直抵心肺。

溫熱水浪四面八方涌來,瞬息間由萬千毛孔鑽入體內,周身登時暖洋洋輕飄飄,說不出的愜意舒暢。原本斷裂灼痛的經脈,在溫水暖浪的撫摩下,漸漸舒潤通暢,極是舒服。

拓拔野心中一動:“莫非這溫泉竟有治療經脈的奇效嗎?他將我們帶到此處竟是爲了幫助我們療傷?”一念及此,又驚又喜。

雪花繽紛飄落水潭,遇水即融,水波晃盪,潭外景物朦朦朧朧,那人本無表情地站在潭邊望着拓拔野二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片刻,突然轉身大步離開。

拓拔野二人雖不能動彈,但藉着潭底不斷汨汨冒出的溫泉水流,順波隨浪,慢慢上浮,恰好抵到一橫斜的巨石巖縫。透過前方交錯的巨石!瞧見雪花紛舞,那人佇立在天音河畔,兩尊雪人的身側,紋絲不動。

雨師妾芳心一跳,驀地領悟,嫣然傳意道:“小野,他在幫我們脫困呢!待會兒王母追來,瞧見他和這兩個雪人一起,多半認定那雪人便是我們……”

念意未畢,只見遠處雪杉起伏,幾道人影急電衝來,正是西王母四人。

那人果然立時提起兩尊雪人,轉身朝東面山崖疾奔而去。

烏絲蘭瑪叫道:“站住!”翩然飛掠,絲帶流雲飛舞,橫阻於前。那人啞聲冷笑,鬼魅似的折轉斜衝,突然朝南急飛。

西王母、黃姖似是早已算準了他的路線,身影交疊,封住去路。銀光怒爆,氣浪迸飛,一齊朝他連番猛攻。

那人喝道:“拿去!”忽地將手中的兩尊雪人飛甩拋出,擲向西王母二人,正好撞到“天之厲”與陰陽九合傘的氣芒上。

科汗淮大驚失聲,待要相救,已然不及。

“彭彭”悶響,兩個雪人陡然一震,冰塊碎射,幾道血箭“哧”地噴射而出。血花鮮紅奪目,當非殭屍之屬。

拓拔野心下一凜,頗爲不忍、內疚。

那人反向倒飛,順勢反手拔刀,青光迸爆,苗刀迎風怒掃,將烏絲蘭瑪的冰蠶耀光綾震盪開來;啞聲長嘯,藉着激撞之力,翻身飛舞,御風抄步,瞬息之間逃之夭夭。

“撲通!”雪人摔落在地,冰雪簌簌震落,鮮血迅速地洇散開來,滲過積雪,一絲絲地滴入天音河中。

科汗淮一震,眼中閃過驚怒、痛苦、悔責的神色,周身如冰凝雪結,一時竟邁不開步來。

烏絲蘭瑪翩然上前,俯身端詳,微笑道:“不知這兩個妖魔是誰?”絲帶飄揚輕卷,黑光鼓舞,那兩個雪人輕輕翻滾,覆蓋其身的厚厚冰雪飛離迸散,頓時露出真容面目。

烏絲蘭瑪嬌軀一顫,笑容陡然凝固,失聲道:“怎麼……怎麼是他!”

西王母、黃姖面色劇變,駭然道:“金神石夷!長留仙子!”那兩人一個魁偉方正,頭大如鬥,面容如刀削斧鑿;一個窈窕浮凸,姿容秀麗,眉梢眼角煞氣凝結,正是金族人盡皆知的傳奇冤家金神石夷與長留仙子!

聽到此言,遠處溫泉水潭中的拓拔野、雨師妾亦是如遭電擊,驚駭莫名。石夷與長留仙子昨夜中了阿斐的“紫電光雷”,分明已石化於南淵谷底,怎會到了這極樂谷中?既已石化如巖,又怎會被刺出淋漓鮮血?難道這兩人竟殭屍還魂,雙雙遊離到這山谷之中?又或者自己昨夜所歷並非真實,只是一場幻夢嗎?一時迷亂驚愕,如墜雲裡霧中。

雪花無聲地飛舞着,一片片地飄落在石夷、長留仙子的臉容上,融化爲水,緩緩滑落。他們雙眼緊閉,容顏如生,胸腹間的鮮血凍結爲豔紅的冰霜,一切瞧起來那麼安祥,彷彿只是睡着了一般。

黃姖臉如死灰,張大了嘴,怔怔木立!饒是西王母鎮定果決,此刻亦花容慘白,手足無措。只有那天犬盤旋在側,嘶聲狂吠不已。

科汗淮驚訝已極,大步上前,眼見那人果是石夷,登時如釋重負,鬆了一口長氣。但想到從前與石夷那場痛快淋漓的酣戰,登時又是一陣傷感、悲涼,皺眉不語,烏絲蘭瑪心中一動,忽地明白定是那神秘人偷天換日,讓這兩人做了拓拔野和雨師妾的替死鬼,但是以石夷、長留仙子之威,怎會被那人制住送死?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既已如此,倒不如將錯就錯。當下驀地朝後退了一步,顫聲道:“水香妹子,你……你殺死了金神和長留仙子!”

“臭丫頭胡說八道,誰被她殺死了?”長留仙子驀地睜開眼睛,厲聲怒罵。

衆人大吃一驚,“啊”地一聲,齊齊後退。

素影一閃,長留仙子忽然翻身躍起,踉踉蹌蹌地站住,花白的頭髮凌亂飛舞!鳳眼凌厲四掃,敵視而又警惕地環顧衆人。

拓拔野、雨師妾心中劇震,又是駭訝又是驚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復活了!昨夜她明明經脈俱僵,化作一尊石人,此刻竟活脫脫生還!

奇變突生,衆人無不目瞪口呆。長留仙子目光橫掃,厲聲喝問:“白阿斐那惡賊呢?拓拔小子呢?”

西王母蹙眉道:“白阿斐?前輩說的是本族八百年前的‘紫電光神’嗎?”言語頗爲恭敬。長留仙子雖然瘋瘋癲癲,卻是金族前輩,資歷猶老於“天犬黃姖”,是以西王母雖貴爲聖女,也不敢對其失禮。

長留仙子怒道:“除了這狗賊還有誰?你們將他藏到哪兒去了?”疾言厲色,憤怒己極。

衆人更奇,均覺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烏絲蘭瑪微笑道:“前輩,‘紫電光神’八百年前便消失無蹤,我們又怎會見過他?倒是那拓拔太子……難道前輩適才與他在一起嗎?”

長留仙子冷笑道:“你是誰?本姑娘和誰在一起關你什麼事?”花容突變,似是想起什麼,失聲道:“老混蛋!”慌亂四望,低頭瞥見石夷僵直躺臥,又驚又憂又喜,叫道:“老混蛋,你沒事吧?”急忙俯身探望。

剛一彎腰,身形一晃,“啊”地一聲,驀地萎頓在地。她真元耗損,失血過多,如此猛一俯身,登時支撐不住,重又昏迷。

衆人愕然,面面相覷。科汗淮俯身將二人傷口封住,搭指探察石夷脈膊,“咦”了一聲,微露驚詫之色。西王母一凜,低聲道:“怎麼啦?”

科汗淮微微一笑,搖搖頭道:“無妨,金神只是經脈閉塞,氣息封堵,再過片刻便會自行醒轉。”心中極是詫異:“奇怪,適才念力探察時,他分明氣脈全無,經絡僵硬,爲何現下卻忽然復甦?”

西王母與黃姖對望一眼,鬆了口氣,懸吊了半天的心陡然放了下來。但想起石夷、長留仙子極可能便是伏在雪地中的兩人,西王母心中不由又是“咯登”一響,妙目凝視着科汗淮,喜憂參半。

烏絲蘭瑪喃喃道:“這可怪啦!倘若先前那兩個雪人當真是金神與長留仙子!又怎會如此不堪一擊,被我迫得狼狽不堪?難道……難道剛纔那怪人使了手腳,暗自掉包?”碧眼流轉,凝神朝溫泉水潭探掃而來。

拓拔野、雨師妾心下大凜,屏息凝神,生怕被他們覺察行跡。

忽聽科汗淮道:“聖女殿下,科某有一事一直迷惑不解,萬請賜教。”

烏絲蘭瑪微微一怔,柔聲道:“龍牙侯請說。”

科汗淮淡淡道:“明人不說暗話。科某記得極爲清楚!當日我在通天河畔遭遇鬼國屍兵,中了黑帝的九冥屍蠱與封印,方纔變作窫窳神獸,爲何後來竟會被聖女帶往雁門大澤,險些死在王母‘天之厲’下?難道聖女與陛下早在那時便已結盟了嗎?”

此言一出,登時如雷霆霹靂,將衆人霍然驚醒。

西王母微微一震,神光凌厲似電;黃姖驚怒交集,細眼微眯,冷冷的凝視着烏絲蘭瑪,殺心大起。便連那天犬亦轉過身來,對着水聖女憤怒咆哮,作勢欲撲。

拓拔野心中狂跳,恍然大悟:“不錯,我怎地沒有想到!這妖女若不是與黑帝勾結在先,當日又怎能率領鬼奴、屍獸,以科大俠爲人質,要挾王母?但是……但是她那時爲何要逼迫西王母與燭老妖合作,殺死黃帝呢?是了!她必是料定以西王母的性子,斷然不會屈從,反會因此更加堅定信念,改變中立,轉而敵抗燭老妖。擺下這迷魂陣後,黑帝假借魷魚之手殺死黃帝,使得我們理所當然地誤以爲燭老妖纔是幕後黑手,同時又殺死燭龍獨子!挑撥金水兩族。如此一來,土族、金族、龍族自然同仇敵愾,與燭老妖勢不兩立。當她在蟠桃會上說出燭老妖弒帝篡位的秘密後,燭老妖便註定衆叛親離,成爲萬矢之的,那時黑帝出手斬殺中蠱的燭龍,自當水到渠成,輕而易舉。”

這計劃絲絲入扣,可謂天衣無縫,若不是黑帝太過得意疏忽,當時未對燭龍趕盡殺絕;若不是他野心勃勃,轉與天下英雄爲敵,若不是自己五德之身,奮力與他周旋到底……燭龍及其部屬早已被剿滅得一乾二淨,五族豪英不知不覺中都爲其利用。想到此處,冷汗不由涔涔而出。

烏絲蘭瑪碧眼黯然,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沉吟片刻,嘆道:“龍牙侯猜得不錯。早在三個月前,陛下已經暗訪北海,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剿滅亂黨,昭雪沉冤,還復天下和平。我對燭真神所作所爲早已不滿,眼見陛下仍然在世,自是大喜過望,滿心歡喜地應承下來……

“但族中要職盡皆被燭龍黨羽把握,忠良義士非死即囚,能委以重任、相商舉事的寥寥無幾。無奈之下,陛下決定倚重屍蠱鬼兵,同時定下連環計,策動各族反抗燭龍。大荒諸族之中,金族勢力極強,白帝與王母又素有威望,如能勸使金族共抗燭真神,必當事半功倍。但金族又素來中立自重,絕不插手他族之事,所以……所以……”螓首輕搖,嘆息不語。

西王母玉靨泛起奇異的紅暈,淡淡道:“所以你們便想出這般無恥伎倆,挑撥離間,甚至不惜殺死黃帝陛下,屠戮天下英雄嗎?”

烏絲蘭瑪“啊”地一聲,俏臉倏地蒼白,連連搖頭道:“水香妹子,我……我實是不曾料到陛下蒙冤數十載,仇恨植心;又因修練‘攝神御鬼大法’泯滅良性,早已不是從前那寬厚仁慈的陛下了!他告訴我這些計劃時,從未說過當真要刺殺黃帝,更未說過要將五族羣雄放蠱魔化,斬盡殺絕。倘若我早些知道他的真實目的,就算是魂飛魄散,也絕不會矇昧良心,爲其爪牙。”

西王母淡然一笑道:“是嗎?,那我可真看走眼啦!”

烏絲蘭瑪面色微變,碧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水香妹子何必冷嘲熱諷?倘若我當真想趁火打劫!剿滅各族英豪,昨夜又何必反抗陛下,轉而與你們並肩作戰?當時只要我反戈一擊,殺了你水香妹子,五角星陣不攻自破,五族英雄早已死絕於鬼軍刀下!”

拓拔野心下一動,頗以爲然。昨夜五族英雄之中,只有他、姬遠玄、姑射仙子三人未染蠱毒,真元無損;烏絲蘭瑪既是黑帝盟友,自然也不曾中蠱,那時她若真想襲殺西王母,破壞五角星陣,確實不過舉手之勞。

烏絲蘭瑪瞟了科汗淮一眼,冷冷道:“不錯,從前我對龍牙侯和你,確有刻骨之恨,但那只是少女時候的心事。過了這麼多年,早已淡忘磨滅了。現下唯一關心的,便是剿滅燭龍叛黨,正本清源,中興水族。當夜在雁門山下說的那些話,只是爲了激你動怒、敵對燭真神的胡謅言語,否則昨夜燭真神質疑你與龍牙侯之事時,我又何必千方百計爲你們遮擋、開脫?”

頓了頓,又道:“如若不信,烏絲蘭瑪今日可以對天發誓——倘若我對你和龍牙侯還有一絲恨意,倘若我當真以此要挾你們,破壞西王母清譽,烏絲蘭瑪願受五雷轟頂,百刑加身,永受冥火煎熬,萬世不得超脫。”最後一句毒誓說得斬釘截鐵,鏗鏘狠辣,令人不由得不信。

黃姖聳然動容,殺意漸消。西王母卻淡無表情,一言不發。

科汗淮淡然道:“希望聖女殿下永遠記得今日誓言。”起身凝視西王母、鬍子輕輕上翹,微微一笑,落寞的眼中忽然閃過悲喜交織的悵惘神色,徐徐道:“王母娘娘,那夜在雁門山下,科汗淮便已經死了。今日在你眼前的,不過是脫胎換骨的另一個科汗淮。從前之事,今後之事,都與他再無關係了。明日一早,科汗淮便離開崑崙,遠赴東海,今生絕不踏入大荒半步。你們放心,從今往後,天下再無斷浪刀。”

西王母一震,玉勝嗆然搖曳,櫻脣翕張,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遠處水潭中,拓拔野、雨師妾亦是驚訝震駭,莫可名狀。

拓拔野忽然明白先前科汗淮所說的“只要科某消失不見,流言輩語終究也只是流言輩語”是什麼意思了,腦中一陣迷惘,心道:“科大俠爲了王母竟甘心自我流放!今後,他想要見纖纖一面豈不是也難如登天嗎……”登時一陣難過。

想到當年被天下英雄視爲“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的風流人物竟選擇如此結局,更是說不出的蒼涼悵惘。

雨師妾眼波盪漾,淚水盈盈,忽然溫柔地笑了起來,傳意道:“傻瓜,別難過了!對於科大哥,這倒未嘗不是一個解脫呢!”

拓拔野微微一震,又想:“是了,科大俠原本就無稱霸天下的野心,什麼‘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的名號與他又有何益?這些年來,他爲情所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只怕早已疲憊不堪了。孃親對他情深一往,更勝王母,今後他能遠離大荒紛爭,與孃親一起隱居東海,豈不逍遙自在?他若是想念纖纖,我便將她帶到東海相見便是。”一念及此,稍感釋然。

科汗淮淡淡道:“心事已了,百無牽掛,只是纖纖仍有些放心不下。今後只能請王母、白帝代加管教了。她性情嬌蠻任性,還請王母不要太過寵溺纔好。”

西王母怔怔地凝視着科汗淮,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眶突然紅了。

科汗淮吁了口氣,微笑道:“科某真元未復,神乏體困,不能久陪。明日還要起早趕路,就此先行告辭了。今日一別,恐再無相會之期,各位珍重。”朝黃姖三人微一行禮,最後望了西王母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大步而去。

青衣飄舞,白髮捲揚,形影孤單寥落,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風雪茫茫,望着他的身影漸行漸遠,西王母的心裡空空蕩蕩,混混沌沌,如在夢裡雲端。這情景在夢中似乎見過許多回了,但這一刻,她竟忽然分辨不清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大風呼嘯,林海起伏,漫天雪花悠揚卷舞。那聲聲天籟漸漸幻化爲清越的笛音,縈繞在她的耳際,宛如那最初相遇時的樂曲……

那時他一襲青衣,半支竹笛,笑容清俊如畫,站在六月崑崙清亮的月華里,映襯着湛藍的夜空、瑩亮的雪色,光彩熠熠。

那時他正年少。飄揚的黑髮,明亮的眼睛,手指間翻轉飛舞的竹笛……整個人便如同一首清越的笛曲……

她恍惚地想着,那淡青色的身影在繽紛的雪花中越來越模糊飄渺。

耳畔,那虛無的笛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歡悅高昂,彷彿星夜裡兩人攜手涉過的溪流,彷彿他微笑時拂過柳梢的春風,彷彿甜蜜的呼吸,彷彿緊張的心跳,彷彿那夜冰洞裡兩人一次比一次更爲激烈的吻,彷彿分別後臘淚垂流、光芒跳躍的燭燈……

萬千往事紛亂而飄忽地閃爍着!如雪花似的飛舞撲面,如雪花似的緩緩消融。冷風呼號,彷彿又幻化爲那首歌謠;從前每次分別,她都會執着他手,低低地唱着的那首歌謠:“春來秋去,花落花開,何日君再來……”

當他終於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蒼茫裡,再不可見,她突然如夢初醒:這一次他是永不會回來了!心針扎似的抽搐了一下,而後便劇烈的抽痛起來,一陣從未有過的浸心透骨的寒冷籠罩全身。滾燙的淚珠搖晃抖動着,險些便欲奪眶而出。

這時,她聽見黃姖輕輕咳了一聲,心中一凜,驀地清醒。

剎那之間,她又恢復爲威嚴而聖潔的西方金王聖母,徐徐挺直了腰身,蒸騰了淚水,臉容如冰雪凝結,淡淡道:“神上,走吧,將金神與長留仙子帶回宮裡救治。”

彤雲翻滾,雪花紛飛,幾道身影終於消隱不見。不知過了多久,風漸漸地小了,雲層漸薄,銀裝素裹的崑崙羣山若隱若現,瞧不真切,看不分明。

唯有拓拔野、雨師妾依舊沉浮在溫熱的潭水裡,兩兩相望,悲欣交集。

等到兩人的經脈重轉通暢之時,已是入夜時分。

風雪已止,天空露出一角晴空,星辰寥落,璨璨生光,遠處雪山連綿,碧水蜿蜒,景物清寒明麗。拓拔野二人無心賞看,解印太陽烏,乘鳥並飛,逕直回到玉螺宮。

衆人正自焦急憂慮,見他們平安歸來,無不大喜。問起去了何處,兩人不敢道出實情,只說終日尋找科汗淮,在風雪裡迷失方向,是以遲遲未歸。羣雄信以爲真,也不追問。

這一日短暫而又漫長,發生了諸多奇妙之事。最令衆人歡欣鼓舞的,莫過於黑帝元神受困煉神鼎,灰飛湮滅。黑帝元神既歿,蠱源自然斷絕,羣雄體內蠱蟲雖仍未除盡,亦已不足爲患。

黑帝魂飛魄散之後,靈山十巫爲了遵守諾言,老大不情願地取出“伏羲牙”爲蚩尤脫胎換骨。他們在煉神鼎中放入九九八十一種勾魂毒草、靈丹仙藥,以“三昧真火”、“飛英紫炎”、“黑熾石”烘燒成“回魂湯”,再將元魂珠置入蚩尤丹田,將“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而後將他封入煉神鼎回魂湯中,施法醫治。

“伏羲牙”刺入蚩尤椎骨時,其痛如裂魂挫骨,疼不可遏;勇悍如蚩尤,亦忍不住嘶聲狂吼,體內萬千妖靈發瘋似的四下衝涌,碧光翠芒眼花繚亂。晏紫蘇心下不忍,瞧得心驚膽戰,宛如那疼痛都加諸己身一般。

待到拓拔野二人回來時,蚩尤己過了最爲兇險的時刻,正靜靜地躺在鼎中沉睡,體內妖靈從其心腦經絡絲絲縷縷地吸納入“伏羲牙”;而他的本真元神則被分流引入元魂珠中。

如此再過六日七夜,那些妖靈邪魄便可盡數從蚩尤的神識中剝離而出,封印鎖入神牙椎骨,再也不能干擾他的本真神識了。拓拔野見他漸轉無恙,心中大安,極是歡喜。

當夜,崑崙山再度設宴歡慶,同時也爲各路援兵接風洗塵。羣雄畢集,只有科汗淮、晏紫蘇與靈山十巫爲照看龍神與蚩尤,未去赴宴。流沙仙子則已消失無蹤,不知所往。

烏絲蘭瑪瞧見拓拔野二人,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卻笑吟吟毫不慌亂,彷彿渾然不知今日之事。拓拔野、雨師妾又是氣惱又是好笑,但慮及大局,爲了能團結衆人一齊抗擊燭龍同盟,決定暫不拆穿。

崑崙宮笙歌溺溺!舞蹈翩翩,斛杯同絲竹交奏,笑語與金鐘共鳴,燈紅酒綠,人影錯落,極是熱鬧。

殿中衆人唯有夸父最不安分,坐立不安,忽而手舞足蹈大呼大叫,忽而東張西望捉弄旁人,引得四席側目觀望。拓拔野無奈,當下故意說與他比酒,誰先喝完一百壇誰便是勝者。夸父一聽與他比鬥,登時來了興致,二話不說,只顧捧着一大壇酒咕咕直灌,一罈既畢,復來一罈,脹紅了臉,腆着肚子,一雙眼緊張地瞄着拓拔野,連氣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又敗給了他。

酒過三巡,衆人微有醉意,說起歷屆蟠桃會趣聞韻事,更加興致高昂。

白帝環顧四席,心下感慨,嘆道:“百年前的蟠桃會恍如昨日,那時的少年紅顏卻已成了今日白頭。當真是光陰似電,白雲蒼狗。”

席中祝融、應龍、計蒙等曾經歷過百年前蟠桃會的各族前輩心有慼慼,微覺感傷計蒙哂然道:“那時風頭最健的便是赤松子了!孤身與天下雨師鬥法,談笑間擊敗五族英豪,便連堂堂青帝,也被他氣得拂袖而走。”

時至今日,羣雄對赤松子己無敵視鄙薄之意,火族英豪甚至將其視爲本族傳奇英雄,是以聽到此言,衆人無不會心一笑。

赤松子想到南陽仙子,心中刺痛難已。自她死後!那狂傲之心早已大斂,爭雄鬥勇的心氣也已少了許多,哈哈一笑道:“長江一浪推一浪,崑崙冰川疊冰川,赤松子早就老啦。現在滿殿少年英雄,哪位風頭不在我當年之上?”

衆人齊笑,目光四掃,拓拔野、姬遠玄、烈炎、烈煙石……個個英姿勃勃,神采照人,俱是一時龍鳳,不由得暗自激賞欣羨;殿中衆文更是芳心蕩漾,暗自比較。

赤松子斜睨拓拔野,笑道:“尤其是拓拔小子,不發一招,竟就將雙頭老祖生生震死,便連那張狂不可一世的汁光紀老兒也被他殺得一敗塗地,二敗歸天,比我當年那可是厲害得多啦!”

衆人盡皆轟然,掌聲四起。本次蟠桃會上,拓拔野大放異彩,風頭一時無兩,若非他挺身而出,與黑帝殊死周旋,進而大破五行鬼陣,五族羣雄只怕早已抵受不住屍蠱、鬼兵的雙重夾擊!一潰千里了!是以對這新近崛起的傳奇少年,羣雄無不心服口服。

雨師妾眼波溫柔,微笑凝視着身邊愛郎,心中又是驕傲又是甜蜜。

拓拔野笑道:“說來慚愧,我那不過是沾了幾位前輩的光,僥倖取勝而己。”當下將自己如何在南淵谷底了悟前世,稀裡糊塗以“天元訣”擊敗雙頭老祖;如何陰差陽錯吸了白帝、赤松子、風伯、雨師妾的真氣,莫名其妙地將禺強、禺京震死;如何重回南淵,邂逅石夷、長留仙子,又是如何以五德之身融合五行真氣,施展天元刀法打退白阿斐,攻破五行鬼陣之事一一道來。

此中頗多離奇古怪之事,近於荒唐,又涉及前生往事,八百年情仇恩怨,頗爲錯綜複雜;但由他坦坦蕩蕩、侃侃說來,有條不紊,脈絡分明,不由得人不信。古元坎、謧羽仙子、白阿斐、天元逆刃……無一不是大荒懸案,衆人直聽得驚心動魄,時悲時喜,時驚時嘆。

拓拔野述完來龍去脈之後,衆人猶自嘖嘖稱奇,嗟嘆不已;想到一代奇俠古元坎被惡人陷害,蒙冤數百年,更是唏噓感傷。 wωw ▪ⓣⓣⓚⓐⓝ ▪¢ ○

白帝嘆道:“難怪當年西海一役後,紫電光神也隨之下落不明,原來如此!多謝拓拔太子爲我族澄清八百年謎案,還復古前輩清白聲譽。”

少昊哈哈笑道:“父王此言差矣,拓拔兄弟是古大俠轉世,他這也是爲自己昭雪平反哩,嘿嘿,當日我與拓拔兄弟一見如故,早知有緣!不想竟是一家人,妙極妙極!”

金族羣雄對拓拔野極具好感,這幾日來早已猜到他多半是古元坎轉世,更覺大爲親近;此刻得以印證,盡皆大喜,當下紛紛轟然附應。

拓拔野取下腰間天元逆刃,雙手捧住,起身上前道:“白帝陛下,王母娘娘,這神器是金族寶物,拓拔當時擔心被紫電光神所據,這才妄自做主,帶在身邊。現在正當物還原主。”

羣雄轟然,天下人盡知天元逆刃上刻有“回光神訣”,乃是大荒人人夢寐以求的神物!拓拔野適才將諸多秘密毫無隱瞞地一一道來,其磊落心胸已令衆人肅然起敬,想不到他對這天下第一利刃竟毫無吞藏之念,坦蕩交出,更讓人敬服。

西王母微微一笑,淡然道:“天元逆刃雖是本族神器!卻也是古大俠的佩刀。拓拔太子既是古大俠轉世,不如就由太子收着吧!”

衆人愕然,想不到西王母竟如此慷慨!殿內登時鴉雀無聲。

拓拔野大感意外,道:“這……”

白帝微笑道:“巫語有云:‘天賜大任,神器選人’。天元逆刃失蹤八百年,多少豪傑尋之不得,卻被拓拔太子無意得到,可見此刀與你的緣分實屬天定。況且太子與我族公主淵源甚深,又屢有大恩,這寶刀就當作白金天神送與你的回禮便是,太子不必推卻了。”金族羣雄齊聲附和。

拓拔野推託幾次不得,頗感爲難。但他對這寶刀卻又委實頗爲喜歡,沉吟片刻,燦然一笑,大聲道:“既然如此,拓拔野便恭敬不如從命,多謝白帝、王母與金族上下的美意了!”抱刀朝金族衆人行了個大禮,退回席中。

衆人轟然,目光灼灼地凝視着天元逆刃,心中不免有些豔羨。

武羅仙子忽地嫣然一笑,嘆道:“拓拔太子與天元逆刃有三世緣分,與龍女也是情定三生,怪不得能共歷患難,真情如逆刃神刀,歷煉彌堅了。”

雨師妾與她素有芥蒂,聽到此言,卻忍不住心中甜蜜歡喜,微感羞澀;拓拔野與她相視一笑!悄悄握了握她的柔滑素手,心下怦然。衆女瞧見了,盡皆又羨又妒。

衆人又是一陣轟然附應,六侯爺等人紛紛笑道:“這便叫作守得雲開見月明,情定三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雨師妾從前雖廣蓄面首,蕩名昭著,但自與拓拔野相戀,便脫胎換骨,守身如玉,甚至不惜離親叛族、毀容爲奴,癡情厚意,令天下人刮目、動容。如今苦盡甘來,羣雄無不由衷地爲他們歡喜。

姑射仙子聽到“情定三生”,芳心一顫,泛起一絲淡淡的酸楚,心道:“原來他與龍女纔是三生之緣。那三生石中的幻象竟不是真的。我身爲木族聖女,這些日子卻惑於心魔,終日胡思亂想,當真有些傻啦!”想到此處,羞意大作,雙頰酡紅如醉,火辣辣地燒得慌亂。

她怔怔地凝視着拓拔野,望着他談笑風生,與雨師妾脈脈傳情,一顆心怦怦亂跳,周圍的聲音漸漸聽不着了,但那酸楚苦澀的感覺卻漸漸地彌泛開來,空空洞洞!冰冰涼涼,麻麻苦苦,說不出的悵然難過。

這滋味奇怪已極,生平從未嘗過,就像是喝了臘月的雪水,吃了酸澀的柿子,又像是被玫瑰刺痛了指尖,錐心地抽搐着。

她蹙起眉尖,越發害怕慌亂起來,想要移轉目光,但不知何以,眼睛卻如磁石吸鐵,癡癡地凝視着拓拔野燦然溫暖的笑容,分毫無法動彈。

她自幼居於姑射山上,飲冰雪,食花露,飄然出塵,單純如冰霜雪露,渾然不知男女情事。在她心底,自己身爲聖女,潔身終老,乃是天經地義,再也正常不過之事。但自與拓拔野相遇之後,那塵封的心絃如被春風拂動,時而跳躍出歡悅而變調的顫音。

玉屏峰頂笛簫共鳴的初逢;密山冰洞旖旎纏綿的春夢;三生玄石驚心動魄的幻景;章莪天湖如夢如幻的蜜吻……如大潮洶涌,海嘯奔騰,一重重、一陣陣地衝垮了她的心門堤壩。

當拓拔野不顧一切地大喊:“我喜歡她,願意爲她而死!”當他的舌尖狂野而放肆地撬開她的脣齒,當他以“天璇靈韻”爲曲!在天下英雄面前高聲讀出她心底的秘密,她的心已融化爲一江春水,洶洶奔流,雖有蜿蜒曲折,卻再也收不回、擋不住了在她耳邊,反反覆覆地響徹着那《剎那芳華》曲,想着“九萬里蒼穹,御風弄影,誰人與共?千秋北斗,瑤宮寒苦,不若神仙眷侶,百年江湖……”一時心亂如麻,臉紅如醉,不由得癡了。

第1章 六月飛雪第2章 太乙火真第8章 雪山迷情第1章 千里圍獵第2章 苗刀再現第4章 誰與爭鋒第5章 此情可待第5章 湯谷十日第3章 冰心玉壺第5章 九尾妖狐第6章 洞庭風雨第4章 青丘美人第6章 寒荒兇獸第5章 西海老祖第2章 金風玉露第4章 大鬧鬼界第3章 流沙河畔第3章 矯龍難縛第6章 寒荒兇獸第1章 紫火神兵第6章 不死神樹第6章 人鬼殊途第4章 鮫美人第4章 流沙仙子第1章 似是故人第4章 清冷九鍾第3章 九死一生第6章 真假莫辨第2章 萬獸圍城第7章 神鳥畢方第4章 夸父追日第1章 山雨欲來第1章 迫在眉睫第1章 通天鬥法第3章 驚天之秘第8章 似水流年第5章 白雲深處第2章 龍神太子第3章 驚天之秘第6章 人鬼殊途第6章 西海狂龍第6章 柳暗花明第7章 七彩聖土第4章 邪魂厲魄第1章 似是故人第3章 月夜松林第4章 邪魂厲魄第1章 姑射仙子第5章 空桑故人第3章 靈山十巫第6章 寒荒兇獸第4章 流沙仙子第2章 萬獸圍城第3章 冰心玉壺第5章 金刀駙馬第7章 百年情仇第5章 豐山之盟第6章 怒火焚情第4章 成龍快婿第7章 前世今生第2章 龍神太子第1章 流波夔牛第4章 鮫美人第2章 心如磐石第2章 太乙火真第6章 真假莫辨第5章 空桑故人第5章 豐山之盟第4章 誰與爭鋒第7章 情火似海第2章 金風玉露第2章 當時明月第1章 藥山在望第3章 鳳尾城中第7章 天涯海角第1章 流波夔牛第3章 九死一生第4章 相見時難第1章 天崩地裂第2章 三寸美人第6章 五行之悟第6章 五行之悟第1章 藥山在望第2章 咫尺天涯第2章 太乙火真第4章 脈脈此情第7章 神鳥畢方第4章 夸父追日第1章 山雨欲來第1章 神農使者第7章 行屍走肉第2章 當時明月第7章 九冥屍蟲第2章 神帝赭鞭第3章 傀儡英雄第4章 青丘美人第1章 姑射仙子第1章 千里圍獵往事書第4章 寒荒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