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4
去的路上, 丁遙把事情給祁正說了一遍,她不知道爲什麼會無所保留地告訴他,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 接不接受得了。她隱約覺得,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走進夏藤的世界, 不是他, 也不可能會是別人。
夏藤躲在旁邊的縣城, 和昭縣差不多大,離得不遠。祁正爲趕時間,直接打車過去了。
計價器上路費直往上飆, 他懶得管,聽丁遙在電話那邊講夏藤以前的事, 他從未這麼耐心地聽過別人的故事, 一個字也沒落下。
祁正好像無法想象丁遙口中那個明星夏藤的樣子, 他認識的她,明明大多時候慫兮兮的, 喜歡故作清高,喜歡逞強,其實矯情又膽小,還做作得要死。哪會有那麼多人關注她?
可是看過她跳舞,又好像很容易理解。她可以掌控舞臺, 不畏懼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 享受表演。她那麼漂亮, 尤其自信的時候, 會佔據他視線的全部。
直至丁遙講完, 祁正一聲沒響,丁遙猶豫了一下, 停住,問:“你怎麼不說話?”
她以爲嚇到他了。
“有什麼可說的。”祁正付錢下車,甩上車門,看着眼前的酒店。
“我到地方了。”
“……”
這麼快。
丁遙瞬間放下心來,“謝了。”
“嗯。”祁正掛斷電話。
聽了一路,他好像參與了一下她那段徒有其表的人生。
光鮮亮麗麼,他沒感受到。他只覺得付出這麼多代價,穿上的不是禮服,而是沾滿鮮血的盔甲。
*
房間門緊閉。
祁正怎麼敲她也不開門,裡面安靜無聲,打掃隔壁房間的保潔阿姨出來看,“是不是裡面的人不在啊?”
“在,我朋友離家出走了,可能還生氣呢,不願意過來開門。”祁正這輩子沒表現得這麼人畜無害過,“阿姨,能幫忙刷下房卡麼?她家裡人着急,實在不行我把身份證抵給你。”
好看的臉是萬能通行證。祁正頂一張充滿欺騙性的臉,再有模有樣地說幾句人話,阿姨立馬就信了,“那我給你刷一下吧。”
“嘀嗒”一聲,房門打開,祁正道過謝走進去,房間一片昏暗,窗簾全部拉緊,牀上沒人,祁正往裡走,牀與窗臺的縫裡蜷縮着一個人。
她抱着膝蓋,頭低低垂着抵在牆上,那麼窄一道縫,放只貓進去差不多,也不知道她怎麼擠進去的。
腳邊幾個啤酒罐,還有零星的菸頭,祁正看見,腦子“嗡”了一聲。
夏藤沒擡頭,就那麼縮着。四天沒洗澡,頭髮都油出味兒了,她懶得洗。
祁正也沒說話,站在牀尾看着她。
沉默半晌,夏藤動了,她摸索到牀底下的煙盒,抽出來一根放嘴巴里,顫顫巍巍點火。
火苗捲上菸頭,祁正開口:“煙扔了。”
夏藤沒聽,吸進去一口,不人不鬼。
祁正受不了她這幅樣子。
她是軟綿綿的小綿羊就好了,又蠢又純又天真,別搞這套墮落姿態,不適合她。
祁正把牀踢開一截,人走進去,奪過她手裡的煙,打開窗戶扔出去。夏藤愣了一下,又趴在地上,重新去摸煙盒。
祁正一腳把煙盒踹進牀底下,看不見了,夏藤就伸手去掏。
她現在這樣,哪裡還有半分“夏藤”的樣子。
祁正心裡窩火,“你給我起來。”
夏藤專心致志趴地上掏煙盒,胳膊伸進去,左摸摸右探探。
“聽見沒有?”
她不聽,祁正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夏藤渾身沒骨頭似的,腿上一點兒力不使,一下跌進旁邊的牀裡。
祁正和她一併倒下去,他壓在她身上。
“操。”祁正嫌棄地皺起鼻子,“你幾天沒洗澡?”
夏藤長髮鋪滿身後,眼神無光,兩手攤在耳邊,怔怔看着他。
祁正胳膊撐起身子,起來,“去洗。”
夏藤在他要離開的那一刻,伸手拽住他的衣領,“你來幹什麼?”
聲音沙啞,有氣無力。
祁正被她這麼拽着,半弓下腰,胳膊撐在她身體兩側。他目光裡沒有同情,他很清楚,這種時刻,她這樣的人最不能忍受“同情”。
“我看看你死了沒有。”
夏藤木然眨了下眼睛。“我死了嗎?”
“這你問我?”
“我不知道啊。”夏藤嗓子啞到快發不出聲了,她輕輕說:“我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祁正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你是不是要我幫你洗。”
夏藤不說話,也不動,祁正不跟她廢話了,打掉她拽着他的手,胳膊圈住她的脖頸和膝蓋窩,把她橫抱起來。
踢開浴室門,他把她放下來,夏藤還是一副麻木的表情。祁正說:“是不是還要我幫你脫?”
夏藤眼珠動了一下,拿起浴室裡擺放的洗護用品,看了一眼丟地上,“我不用這個。”
又撿起洗漱臺上的塑料梳子,“這個梳不了我的頭髮。”
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也沒有換的衣服。”
祁正繃着脣角看她,夏藤回看,不躲不避,了無生氣。半晌,祁正認命地點頭,轉身走出浴室。
“我去給你買。”
樓下就有超市,他下去亂七八糟買了一通,看着有用的全都買,五分鐘後,重新刷卡進門。
一路都是用跑的。
夏藤沒出來,跪坐在浴室的角落裡,頭耷拉着。
祁正把塑料袋扔到她旁邊,夏藤挑開袋子看了一眼,湊合能用,她撐着牆站起來,不看他,“你出去吧。”
祁正再次深呼吸,一忍再忍,“砰”一聲關上門。
衣服一件一件掉落在地上,夏藤踢到一旁,散下頭髮,赤腳拉開玻璃門走進去。
水聲嘩啦嘩啦,響了將近半個小時。
夏藤身上穿着他買回來的純色白T恤,長的能當裙子穿,頭髮也沒擰乾,溼噠噠地貼在身後。
她拉開浴室門,走一路,滴一路的水。
祁正對着窗口抽菸,聽見動靜回頭,她走出來便帶過一陣洗髮水的香,皮膚冷白冷白,浸過水後泛着盈盈的光。
她走到他面前,他沒動,眼睛跟着她,她伸手拿他的煙。
頭髮把她衣服弄溼一大片,祁正往旁邊側了側身,“溼了吧唧的別碰我。”
她一雙眼溼氣騰騰地望着他,擡起的手慢慢落下來,伸向他身後,似要抱他的腰。幾縷發尖滑落在他身上,溼跡逐漸在他衣服上暈開,祁正心跳開始不受控制,隨着她的靠近越跳越快,就差把她攬進懷裡了,夏藤傾身,拿過放在他身後桌子上的礦泉水。
“嘎嘣”一聲,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
祁正還沒被這麼“欺騙”過,惱羞成怒,“讓你別碰我!”
也不知是希望落空生氣,還是衣服被弄溼了生氣。
“沒碰你,頭髮不小心的。”夏藤把長髮撩到耳後,露出的脖頸細而白。
她目光平靜,“我剛剛聽見你心跳了。”
對話似曾相識,在臺球廳那次,他就是這麼對她的。
只是今天,角色對調,她這個樣子,他只想掐死她。
“趕緊吹頭髮。”
夏藤端着水瓶,“找不到吹風機。”
“你找過了?”
“沒。”
今天不是掐死她,就是被她活活氣死。
祁正:“你耍我?”
“沒,不想動,太累了。”夏藤不跟他糾結這個問題,蹬掉拖鞋爬到牀上,“我睡覺了。”
祁正去找吹風機,在浴室裡搗騰一通,就在洗漱臺下的抽屜裡,他把纏着機身的線取開,走回夏藤牀邊,直接把她從被子裡拎出來。
開關一開,熱風猛烈地轟出來,祁正對着她的腦袋一頓吹。
有朝一日,他竟然要伺候這個女的吹頭。
祁正覺得自己是瘋了。
夏藤有一頭漂亮的直髮,黑而軟,平時很注意保養,這會兒卻在祁正手底下揉成一團亂草。
她一點兒力都不用,被他推得東倒西歪,說了聲:“我脖子要斷了。”
熱風一停,吹風機態度惡劣地丟她身上,祁正坐到她對面的牀上,“自己吹。”
都送到手邊了,不吹白不吹,夏藤拿起來接着吹,她側着頭,一邊順頭髮,一邊看他。
夏藤今天很不對勁兒,他知道。
情緒崩潰的人都這樣,極力用正常掩飾不正常,其實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她還有點不一樣,整個人頹廢的同時,膽兒肥了。
她以前哪敢這麼對他?
祁正瞪她,“看什麼看。”
“你不覺得你很矛盾麼?”吹得差不多了,她關掉吹風機,轟隆隆的聲音消散下去。“這麼嫌棄我,還管我死活幹什麼。”
“我賤,行不行?”
夏藤把電線一圈一圈繞回去,“你說誰喜歡我誰傻逼。”
她還記得那天雪地裡,他和許潮生的對話。她第一次聽他承認喜歡,也是第一次見有人把喜歡弄得像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我傻逼,滿意不滿意?”
祁正看她纏好,順勢就伸手,夏藤看他一眼,把吹風機遞給他,他接過去放回浴室。
“你現在還喜歡麼?”
“不喜歡。”祁正出來,回答的毫不猶豫,“你醜的跟鬼一樣。”
“……”
他嘴裡沒好話,夏藤當沒聽見。
一個頭吹得她又精神了,她下牀,找了一圈,最後道:“祁正,我的酒沒了。”
除去生氣的時候,她平常很少叫他的名字。
想冷嘲熱諷,硬是被這聲“祁正”磨軟了語調,“沒了就不要喝。你什麼時候學的這些?”
“一直會,你不知道而已。”
夏藤轉過身,腳步踉踉蹌蹌的,“還有很多,很多,你不知道而已。”
祁正說:“比如你網上那些破事麼?”
房間安靜了。
靜到,夏藤好像可以聽到自己頭髮絲立起的聲音。
“你知道了?”
她還抱着最後一絲僥倖心理,她猜到或許是丁遙還是許潮生找到了他,讓他來看看她,等她先緩過這幾天,再去編一個謊圓過去就好,可是現在,事情好像不是如她所想。
她發現,這幾天她緩不好,不知道還要幾個幾天才能好。
現在她還發現,她的最後一片淨土,好像就要沒了。這意味着,她即將無處可躲。
“你知道了?”她又問了一遍,可是這一遍,她開始發顫。
“嗯。”
“知道多少?”她強迫自己冷靜,面容卻很快扭曲起來,“是不是丁遙告訴你的?”
“不全是。”祁正不會因爲有所顧忌而欺騙她,“我早知道了。”
昭縣雖然落後,但不代表人人都跟外面的世界脫節。
祁檀,蘇池,喬子晴,他身邊有這些人,他又不蠢。
他的手機也是蘇池買的。
經常沒事兒幹,他就在西邊他媽留下的房子裡躺着看書看電影看新聞,夏藤他一開始確實沒聽過,她還沒出名到那個程度。但在之後的某一天,她的名字出現在一篇文章標題上,似乎是因爲預熱什麼電影,網上有人鞭撻她,拿她和一個女明星做對比。
他瞥到那兩個字,以爲只是名字一樣,就點進去看了一眼。
沒想到,配圖出現,手機屏幕裡出現的那張臉,正是他天天欺負的那張臉。
明明長得一樣,可是精修和化妝過後,在鏡頭面前呈現出來的夏藤,和他的前座的那個,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尤其那些亂七八糟的言論,他更沒辦法把兩個人聯繫到一起。
一羣神經病,拿點兒破爛就信以爲真,一個個還都證據確鑿的樣子。
給她十個膽她也不敢。
祁正隨便看了兩眼就沒再看了,沒興趣具體瞭解,對他來說,網上那個明星夏藤跟他無關,他只認識昭縣這隻老巫婆。
所以祁正從沒提起過,也從未改變過對她的態度。
直到這次,那羣人追到了這裡,丁遙打來了電話。
那個明星夏藤似乎又闖禍了。
二者必須合二爲一。
祁正以爲,她身份暴露的這一刻,他會感覺到陌生,因爲他要面對的是另一個她。
然而,沒有。
她高高在上也好,萬衆矚目也好,落魄也好,惡聞纏身也好,是誰都好,他好像都還是,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