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幾本書不如二十字
冬天的天氣,江邊其實挺冷的,不過水是最清最靜的時候。
水體真如同一大塊綠水晶,包裹着江底綠草,柔柔地招搖着。
天中的雲朵倒映其中,幾隻水鳥在天光雲影間掠過,造出一種在玻璃空間裡飛翔的奇異的幻景。
想着這江的名字,蘇油還在好奇,大宋到底有沒有玻璃?
嗯,不管有沒有,很快就有了,玻璃江,總會讓你名副其實。
沿着江邊踱步,看到一叢叢枯黃的南荻,蘇油這纔想起,自己蒐集的漂材已經能用了。
現在工具齊備,可以製作長尾浮漂了。
轉回家中,從庫房裡尋找漂材。
東西不值錢,但是選起來是真的講究。
每年二三月,在連續幾個晴天之後,在被風向陽的山凹裡,選擇去年就成熟的荻材。
這些地方生長的南荻直、挺、圓,壯。而當風口的南荻,圓度就不能夠保證。
在連續晴天選取,是爲了得到足夠乾燥的物料。
取花節長度在半米以上的健康南荻,切下第二、三節使用。再往下南荻皮就太厚不合用了。
然後選出顏色淺黃,帶光澤,無黴變,通體圓潤,紋路筆直,荻節能夠承受一定的壓力,內絮飽滿,纖維細白,無中孔,無蟲蛀的材料。
採集後截成小臂長度的長段,每幾十根扎捆在一起,將其放置乾燥通風的地方,一來繼續去除水分,二來有個最大的好處,可以用這種方式對南荻杆進行自然矯直。
再等過一個夏天之後,就可以製作浮標了。
浮標的製作關鍵在於去掉南荻多餘的部分,讓上邊剩餘四個尖齒,可以拼合成一個短弧形圓錐,下邊兩個長尖齒,可以拼合成一個長弧型圓錐。
這個全靠手法精巧,還涉及到平面幾何到立體幾何的轉換,還有要用到極薄的刀片和砂紙。
這玩意兒是後世一位漆藝大師教他的。
當年他求大師傳他兩招,大師微微一笑,遞給他一支浮標:“你能把這東西造好,說明你是可造之才,到時候我再傳你別的。”
小小一支浮標,集中了漆藝的很多手法和工藝,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拭漆,就是純用手指肚抹拭,用手指感受漆面的均勻程度和厚薄程度,一支浮標需要反覆上漆打磨十幾次。
大師每年都會選取荻材,製作上百支浮標,以時刻訓練手感,這一制就是五十多年。
即便成爲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後,仍然日行不掇,當然到這個時候,從他手底下出來的小小浮標,都已經成爲釣友們競相追捧的精品,一支售價幾百到上千元不等。
蘇油對這種精神歎服備至,手底下也切過上千支浮標,因此手法還算熟練。
浮標切好,還要製作標杆。
這個用竹籤就能製得,不過要保證竹籤的圓度,需要夾在磨牀上旋轉,左手牽引竹籤,減少晃動,右手摺疊砂紙,夾着竹籤進行打磨。
竹籤制好,打通南荻中心,將竹籤插進去,檢查同心度,合適之後用圓錐狀的銅管套上去,用酒精燈火烤定型。
定型後去掉銅管,南荻會重新彈開一個小口,正好塗抹魚膠,繞上絲線固定。
最後取來一根細銅絲,截下一小段對摺,和漂腳粘在一起,漂腳底部就得到極小極小一個銅圈,然後用在貼了銅絲的漂腳上纏裹絲線,塗上膠水加固。
用夾子夾住漂尾掛在室內陰乾,這個需要一整天時間,今天的工序到此結束。
蘇油忙活了大半天,搞了大大小小几十隻浮漂掛在屋裡,切廢選廢的南荻杆,卻丟了整整一大缸子。
村口的人聲漸漸傳來,進城趕集的鄉親們回來了。
蘇油步出小院,果然就見鄉親們喜笑顏開地簇擁着騾車,正朝這邊行來。
八公坐在車上,兩大車年貨滿滿當當。
周圍則是揹着揹簍挑着挑子的鄉親,還有土地廟過來的孩子們,中間還有一個高胖的大孩子——蘇軾。
八公跳下車來,開心地喊道:“別慌別慌,一家家的來。拴住糟娃先帶屠子去趕豬,狗剩你帶着弟弟妹妹去菜園摘菜,準備做飯,小油快過來幫忙分東西,各家的都有字條,這得你來念!”
蘇軾舉手:“我也來我也來,趕緊分完做飯是正經!”
蘇油看着蘇軾就好笑:“你還真來了?臘月二十七還不着家?!”
蘇軾說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去,耽誤不了,你看!”
蘇油一看,騾車後邊還掛着蘇軾心愛的那頭小毛驢,不由得搖頭:“爲了這頓吃的,你也太拼了!”
鄉親們也好玩,進城前不知道買啥,進城之後又啥都想買來着。
紅紙,鞭炮,紙錢,香燭,布料。
有狠人竟然買了瓷器!還有幾家狠人進了一匹絹來合分!
大多數人家還是實在,油茶米麥鹽,各種豆子,農具,還有就是鑄鐵鍋。
嘗過炒菜的滋味後,鑄鐵鍋在可龍裡大受歡迎,好不容易今年手裡寬泛,趕緊買一口,以後傳家!
這想法其實沒有毛病,就算二十一世紀初期,農村裡木桶瓷碗傳家也是普遍現象。
不過石通一個鑄鐵鍋賣多少錢來着,怎麼鄉親們都買得起了?
這事情現在也不好打聽,蘇油只能先叫號,讓各家把自家東西先搬回去。
一通熱鬧完畢,兩隻大豬也殺翻了,丟給屠子兩百文錢:“辛苦辛苦。”
屠子怪不好意思的:“這錢不敢收,以後小油你們家的豬,我和小屠子包了!滿村子就數你們最晚了,少見的大肥豬!走了走了!”
蘇油只好拎過一塊條子肉:“那行,錢就不給了,這塊肉你拿回去嚐嚐,味道好的話,翻年來學挑花。”
屠子推卻不過,滿臉笑容地去了。
蘇油轉身過來,喜滋滋地道:“刨豬湯,走起!”
娃子們來得多,事情就做得快,蘇油插不上手,便領着蘇軾亂轉。
待得轉到書房,蘇軾見到桌上的字畫,不由得眼神一亮:“明潤你還會繪畫?”
蘇油趕緊就想收起來:“哎喲我這畫見不得人的……”
蘇軾一把拉住:“別別別我再看看,不錯啊!能以書道入畫,已經登堂入室了……咦?鳳葉鐫寒石,龍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蘊,非待解人來——你寫的?”
蘇油搓着手,在大文豪,即使是大文豪·開發版的面前,也一點不敢裝逼,忐忑道:“我……我胡亂寫着玩的……”
蘇軾細細將蘭石圖捲起來,又取來一張宣紙捲上:“不錯,這幅畫我要帶走,去眉山城給你揚名。”
蘇油訝異道:“我還不夠出名嗎?這半年來,我還覺得搞出來的東西太多了呢。”
蘇軾鄙夷地撇了撇嘴,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半年來,可有士大夫造訪過你嗎?”
蘇油摳了摳腦門:“呃……還真沒有。”
蘇軾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道:“明潤啊,浙江鄞縣出了個神童,叫汪洙……”
蘇油手扶腦門:“大宋這神童也未免太多了點……”
蘇軾揮揮手:“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剛做了首詩你得聽聽——‘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看看人家怎麼玩的?從小將詩詞酬唱於士大夫間,無數人爭着傳唱揚名,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沉迷於百工雜藝,奔忙於孩童衣食,還真應了你詩中這句了——‘性成香自蘊,非待解人來。’”
“淡泊固然是好事情,可你既然能寫這樣的詩,爲什麼還要藏着?早拿出來啊!”
蘇油再次一腦門子黑線,我做了那麼多事情你們都看不到的嗎?僅僅因爲這二十個字就認定我淡泊了?
蘇軾還在自顧自給蘇油洗腦:“你就算髮明成千上百,造福幾鄉一府,什麼幾何初步物理初步化學初步,那些東西出一百本,都比不上這二十個字你信不信?”
蘇油怒了:“這才真沒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