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請罪
邊上就有人插嘴:“所以說國公爺到底是有眼光,當年種五損兵折將丟了囉兀城,灰頭土臉的時候人人都恨不得將他踩到泥裡邊去。只有涪國公說種五將才難得,只是缺少了時間歷練而已。”
“現在你看看,這五十萬裡頭,一半都是他的功勞!”
馬上就有人反駁:“也不是吧?葭蘆川邊那一把火,到現在都是糊塗賬!種五說他只留了三十車火油,沒想到王姥姥會那樣用。而王姥姥又哭又鬧,咬死是種五的毒計,不關他的事,還說自己信佛……”
一桌人都是哈哈大笑,老王說道:“這話我信,不過不是泥塑木胎那種,他王姥姥只信金的銀的玉的!”
又是一場大笑,西軍幾路中官監軍的德性,早就在汴京被人編成了段子。
李若愚當年被蕃人往被窩裡邊塞女人,李憲被捧臭腳,王中正貪鄙到徐州的棗子都不放過,被曾孝寬上章彈劾,這些事情,早都成了京裡的笑話。
就一個童貫還像點樣,敢打硬仗,愛惜士卒,現在西軍裡邊,兩個婆婆,李舜舉,李憲;兩個姥姥,王中正,童貫。
童貫這娃“性巧媚”,知道趙頊喜歡進取,便在得到任命的謝表裡,聲稱要替官家打到天山。
這事兒也成了大笑話,於是童貫便落了個“天山童姥”的諢名。
米店老闆開心地喊道:“李學究摳搜,今天這頓我請!哥幾個不醉不歸!”
然後有扭頭:“樊老三,添一盤香辣兔頭!咱今天也取特娘幾個首級!”
汴京城的景陽鍾又響了起來,衆人都安靜下來,聽着悠揚的鐘聲傳遍汴京城。
街道上的歡呼聲漸漸彙集起來,無數百姓向宣德門涌去。
大宋八十年的大敵,一朝被揍回原形,之前爲中路軍提心吊膽的人們,經過之壓抑之後的情緒,被這個爆炸性的喜訊點燃了!
民衆自發組織起了大遊行,齊齊匯聚到宣德門前的大街上,等待着陛下張貼出敕告。
在民衆的圍觀中,幾名身着紫袍紅袍的大員,先後騎馬來到宣德門外,遞表待詔。
三位身着新軍軍服的老將,由兩位紅袍官員帶領着,也騎馬過來,頓時引爆了人羣中的歡呼!
新軍!皇宋的捍衛者!國家的最強武力!
郭逵鬚髮皆白,身邊落後半個馬頭的,是折繼祖和折克柔,三人身着新軍冬禮服,領花和肩章閃閃發亮,身板挺直,一臉莊重地跟在章惇和蔡京身後。
看着汴京民衆近十萬人聚集的大場面,折克柔有些心慌:“無功不受祿,這搞得跟俺們大勝而還了一樣……”
折繼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咱武臣從宣德門騎馬而進,是不是有點……”
郭逵說道:“這是聖意!陛下要的就是這個排場!剛剛走西華門不是被合門使擋了,讓走這邊嗎?”
“反正都一把老骨頭了,哪裡還有那麼多忌諱?陛下要排場,咱就給他撐起這排場!”
武英殿,趙頊端坐在殿上,接受羣臣朝賀。
他在生病,自從中路大軍被圍後,他就中了風寒,還發起了高熱。
錢乙花了老大勁纔給趙頊調理成這樣,如今都還戰戰兢兢地站在武英殿後,隨時準備出手。
趙頊需要這一次排場。
從登極開始,甚至從父皇登極開始,他就已經有了這個夢想。
爲了這個夢想,他不惜重用王安石,不惜在王安石被攻擊下臺後,咬着牙繼續僵持改革,與羣臣相抗。
爲了國庫充實一些,他揹負了一身的罵名,被潑了太多的污水。
他有宏大的志願,爲了它一步步堅持和努力。
他走過彎路,不敢過於信任與自己一樣年輕的蘇油的主張。
直到兩人都徹底成長起來,直到蘇油用他的實踐徹底證明了他的理論,直到烏臺詩案之後那次長談。
那是元豐二年,到那一天起,他已經堅持了整整十二年的時間。
二十歲,到三十歲,他曾經因爲自己的執念付出沉重的代價,也幾乎讓這個國家陷入政治分裂的深淵,他親手罷黜了無數他非常欣賞的人,也親手提拔了無數自己非常厭惡的人,甚至幾乎毀了自己的健康。
親小人,遠賢臣,這是每個欲有所作爲的君王,都揹負不起的罵名。
直到有一位賢臣站出來,坦然地說,我也不是什麼君子,我的身體裡,永遠存在小人的那一面,我將一輩子努力和那一面作鬥爭,爭取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會得到一聲讚譽,說我在這場和自己的戰鬥中,我贏了。
他想到了自家兒子的畫冊裡,那個叫做《皇帝的新衣》的故事。
那個蠻夷之邦的君主,和世間大多數人一樣,對自身的缺點,第一時間想要的是遮掩,遮掩不住的時候,看到真相的人們就必須說謊。
誰敢說出真相,誰就是他的敵人。
因此給別人貼上標籤然後打擊,是這個朝堂的常態。
直到蘇油說,我不是百分之百的君子,我也有缺點,但我會努力去改,你們發現哪裡不對,只管指出來。
蘇油還有一句常說的話,趙頊覺得那句話更加重要。
我自己都做不到的,我不會苛刻地要求別人做到。
在很多人的眼中,蘇油已經是道德標杆,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那樣的道德標杆。
不納妾侍,與自己的原配恩愛和睦,敬重非常,光這一條,就勝過大宋百分之九十的士大夫。
他對皇帝的要求,是最低的,他從來不會聲色俱厲地逼迫自己,端着各種各樣的大道理來教訓自己。
當然他也不會如王珪、蔡確那樣唯命是從,他會心平氣和地跟你講道理,剖析利弊,從各個角度出發,去找出政策的各種漏洞,讓你知道那樣做不穩妥,有問題,然後建議糾正。
其實趙頊有時候對蘇油很無奈,他總覺得,蘇油是將朝廷的爵祿當做了一種行當或者營生,就跟醫生,屠戶,商賈一般,是一種職業,最多就是准入門檻比較高,需要以進士資格准入的職業。
其實趙頊的理解沒錯,在蘇油心目中,當官真就是一種職業,這個職業後世叫公務員,和其它職業並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別。
是職業,那就是可以隨時拋棄更換,對蘇油來說,當官的收入,怕是還不如做生意,教書寫書,甚至……哪怕他再開個方知味,恐怕都比現在的俸祿要高。
趙頊心裡暗自想到,將朝廷爵祿當做營生的人,幹得比所有將之視爲生命的官僚們都幹得更加的出色,這還真是見了鬼了。
“陛下?”
呂公著唸完了捷報,王珪唸完了賀表,都將在了那裡,眼巴巴地等着他發話。
沒有人知道,趙頊剛剛腦子裡,並沒有享受什麼榮耀,他想的那些,甚至跟這場大捷一文錢關係都沒有。
趙頊回過神:“叫大家來,就是分享一下這個好消息,事情還沒完,梁氏還在,興慶府還在。”
孫固拱手道:“大軍克復靈武,全收河套,夏人大軍五去其四,興慶府彈丸之地,指日克平。”
呂公著說道:“此戰尤爲可貴的,是夏軍屠滅幾五十萬,而我軍陣亡不過數千,傷兵也才萬餘,大部分都得到妥善救治,還能重上戰場。”
王從之是管國家財政的:“根據六路都經略司的奏報,是靈州囤積河套一年之積,盡數落入我手,計有糧食三十萬石,草芻六十萬石,馬五萬匹,牛四萬頭,還有駝、驢、騾、羊無算。對接下來的軍事後勤,大有裨益,甚至不勞轉運。”
王珪也很高興,雖然蘇油是政敵,但是一朝去掉宋朝百年大患,這是普天同慶的事情,拱手道:“陛下,我們中書,計司,樞密商議了一下,六路都經略司,當以獎掖爲主,命其上報此役功臣,頒佈恩賞。”
“至於蘇油的請罪文書,大家都覺得過於苛刻了,還請陛下留中,好生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