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一十一章王晦
吳仁見到王晦,大咧咧地道:“原來夫子在家啊,年節下關門閉戶的也不怕晦氣,走吧去對門,我家公子請夫子喝酒!”
王晦哪裡願意招惹這般是非,趕緊說道:“不必了不必了,拙荊已然……”
吳仁一伸手拿住了王晦衣袖,卻露出自己肋下的長劍:“哪裡這麼多矯情,去不去?”
“去去我去……”王晦臉都白了:“遠親不如近鄰,早該拜望……”
吳仁也不鬆手,牽狗一般將王晦拉到了對門。
一進院門繞過花牆,王晦就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時間連自己是被脅迫而來都拋之腦後。
這小院兒之前王晦也來過幾次,先前的兩任主人盛林和李珪,都曾經邀請他來宴飲過。
不過兩人畢竟是商賈,雖然都通文墨,但是當時院子氣韻和如今相比,不啻天壤之別。
幾天沒有關注的這個小院,現在已經變得風雅不凡。
院中幾株老梅開得紅白相雜十分熱鬧,正堂兩側還擺放了幾塊怪石,院裡地面鋪上了印着圖案的方磚,廊榭也重新經過粉刷修繕,臨院一側還添了美人靠,可以供人任意行坐,欣賞景色。
通往中堂的道路上還開挖了幾口形狀自然的池塘,道路在池塘中變成了石蹬,中間被池塘圍起來的一處空地上,還擺放了一張花斑石桌,周圍一圈石座。
院子中最貴的怕就得是這石桌,表面打磨成如鏡面般光滑,石頭的花斑,構成了一幅天然的黃竹牡丹圖,與環境相合,簡直巧奪天工。
池中水色清澈,遊動着不少紅的黃的花的大鯉魚,一下子就讓這院子活了。
水池邊種植着一些親水植物,似乎不畏嚴寒,菖蒲葉子上還頂着積雪,反倒更顯蒼翠。
入水口的泉水無聲地流出,卻不知道水源來自何處,池塘也不見溢出,同樣看不到出水口在哪裡。
吳仁帶着王晦從廊榭繞過這美輪美奐的花園,進入正堂。
一推開門,一股帶着清香的熱氣就撲面而來。
王晦這才發現,大堂的窗戶都被換成了巨大的玻璃窗,可以隔絕外邊的冷空氣。
屋內鋪着厚厚的西域緙花絨毯,脫了鞋走在上面,能夠感受到地下傳來的熱氣,這是堂屋之下,還設有走水或者走氣的地暖。
王晦小心地打量着周圍,發現堂屋裡的陳設也一體更換了,變得富貴而不失清雅。
傢俱都是紫檀的,琉璃燒嵌的大銅鶴吐着冉冉香氣卻不見輕煙,牆上懸掛着不少字畫。
畫不太懂,字竟然是蔡襄、大蘇、黃庭堅、米芾的四幅絹本書法。
更難得的,是四人的作品字數、卷幅,盡皆一致,用的同一個詞牌,內容正好是春夏秋冬,倒好像是主人特意從四位大佬那裡定製的一般!
幾位神仙一樣的絕美仕女,卻幹着丫鬟的活計,拿着幹帕子擦拭玻璃窗上隨時產生的水露,只爲了不耽誤室內之人欣賞窗外雪景。
聽到側門的動靜,螺鈿八寶烏木屏風後轉出來一個年輕人,身上只穿着月輪華閃暗花的內衫,披散着頭髮,赤着雙足,手裡還拿着一支毛筆:“今日無事臨帖,見梅雪相爭,忽起興致,便想邀高鄰同賞。”
王晦已經開始有些犯暈,看着眼前神仙一般的年輕人:“徐……徐公子……”
年輕人笑道:“之前爲着公事隱瞞了先生,其實我不叫徐步虛,乃節度幕府掌書記,叫王彥弼,字輔之。”
王晦腦子頓時嗡的一下:“那你……那你母親,父親……”
王彥弼微笑道:“家慈便是徐國大長公主,家君乃駙馬都尉,諱詵。”
王晦還在懵:“那之前……”
王彥弼說道:“此事說來話長,還請先生入座,聽我徐徐道來。”
使女過來扶王晦入座,給他寬去外衣,以適應室內的溫度,又給他上了茶果,王彥弼纔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給王晦講明。
王晦恍然大悟:“公子神采不凡,老夫實在是不忍見你被惡奴一步步構陷,誤入歧途,這才……那之前的吳管家?”
王彥弼笑道:“那是節度幕府快壯教頭程嶽,是跟了司徒很久的老人了,不是什麼刁奴歹徒。”
王晦釋然道:“卻原來是如此,也對,匡師古素有清官的名聲,誰料想竟然是一頭狡猾的老狐狸,若非公子與程教頭深入虎穴,只怕司徒還拿不穩這道貌岸然的小人。”
這話說出來,就可見王晦的見識也不一般。
王彥弼搖頭嘆息:“其實匡師古一開始也是端良,在發現通判劉敏道的罪行之後本欲告發,是劉敏道獻上三千貫贖罪,剛好能解救匡師古當時安置難民之急。”
“匡師古一時糊塗,就將這三千貫拿去救治了災民。”
“不過到得後來,這不義之財就用得滑了,貪念一旦開啓,便再沒有個止歇的時候,最終一步步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人的一生,總如司徒所言,君子小人之性,並列於中,須得時時警惕擦拭,去掉自己人性中惡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讓自己的善能夠壓倒惡念之苗,方爲君子修身之道。”
說完對王晦拱手:“雖然是一場做戲,但是蒙先生古道熱腸,私信勸我戒懼從善,彥弼也是心存感激的。”
王晦一臉愧色:“當年老夫一腳踏錯,一輩子就背上了壞名聲,至今中夜醒來,都冷汗淋漓,心中惶恐。”
“見到公子這樣的人才,實在是不忍心見你走上老夫當年的老路,到老愧悔莫及。”
說完又笑道:“卻沒有去想公子這般人物,哪裡是原配不賢,家主瞞鈍之族能培養出來的,現在思量,當真是滑稽之至!”
向周遭看了一看:“這屋裡好些陳設老夫都叫不上名來,真是一等一富貴人家出來的公子,這一點,老夫倒是未看走眼。”
王彥弼笑道:“家中就我一個獨子,母親大人怕我在大名府生活不慣,恨不得將汴京城裡那個家都給搬過來,其實哪裡用得着。”
“對了,聽聞先生書法在大名府也有名,剛剛臨帖有些不得勁,還請先生給我斷斷。”
“公子父親就是書畫名家,交遊也都是一時名士,哪裡有老夫說嘴的份?”王晦趕緊謙虛。
兩人又揖讓了一番,這才一起來到書案前,待見到王彥弼案側的法帖,王晦都羨慕壞了。
人家的法帖也是《萬歲通天貼》,不過卻是裝幀精美的冊頁,厚厚一摞,看架勢竟然是全本。
端詳了王彥弼的臨帖習作,王晦拈鬚沉吟了一下:“公子的字已然成體了,端凝俊秀,不過……其中似乎看到了司徒的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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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彥弼點頭:“是,從小師從司徒,偷學了一些。”
王晦搖頭:“司徒的字乃自創,雖然深得翰苑秀雅清貴之氣,然而囿於過於自律的性格,字如其人,就未免有些……那個放不太開。”
“少了呼吸節奏的起伏變化,算不得最好。”
“不過司徒的字有個好處,就是以之應考,寫公文,不怕被謄錄者搞錯。加上名聲太盛,如今大宋學子也多有效仿其筆法的。”
“然而對公子來說,就完全沒必要了。公子貴氣已極,較司徒尤有過之,不如轉而去尋找天成之趣,大宋書家裡嘛……反倒是米芾不錯,還有大蘇學士在黃州轉變書風之後,也不錯。”
說到這裡,又看到案側:“嗨!要增變化,最好的貼子不就在這裡嗎?”
王彥弼將筆遞給王晦:“還請先生賜法。”
王晦說起書道就忘了身份差別,將筆接過一看:“諸葛紫毫,妙品啊!”
翻到自己最珍愛的《初月帖》:“那老夫就獻醜了,我們先一起來看看右軍關於‘之’字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