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生離
王師儒是耶律洪基時代的老臣,遼國大儒,與父親王祁乃遼朝兩代狀元,之後擔任耶律洪基的講師,耶律延禧的王傅,長期掌制誥、史館、樞密、參政的人物。
不過王師儒謙退自抑,守禮自持,在遼朝囂張跋扈的北院羣臣裡邊,算是一個奇葩異類,無論南北,皆名聲極重。
雖然不怎麼受重用,但是卻是清貴的典範,是遼國王珪那樣的人物。
他還是三蘇的粉絲,遼國多有崇拜蘇軾的文人,但是王師儒不但崇拜蘇軾,還崇拜蘇洵和蘇轍。
當年蘇轍使契丹的時候,王師儒以朝廷侍讀學士的身份作爲館客者,與蘇轍相談甚歡,不但能夠記誦蘇軾的文章,連蘇洵、蘇轍的文章都能夠背誦出來。
佛家祈福這一套,王師儒本人是不怎麼信的,無奈他熟悉朝廷典章,因此被點名陪侍。
看到前方忙碌雜亂的禮佛隊伍,不知爲何,王師儒突然想起了當年在使館裡,談到的小蘇學士《茯苓賦》中的一句。
“與時變遷,朝菌無日,蟪蛄無年。苟自救之不暇,矧他人之足延”。
搖了搖頭,王師儒下得馬來,前去先與主持大和尚交涉,安排靜室,與貴人們歇息。
禮佛有一套規矩,需要先得在靜室裡盥洗默坐,收攝心神,以示虔誠。
雖然只有數裡地,但是貴人們身體嬌貴,因此也要先歇息一場。
蕭瑟瑟領着女侍普賢女,抱着才四歲的晉王耶律敖盧斡來到分配給自己的小院,進入靜室默坐。
蕭瑟瑟的日子,自打耶律延禧去了金山後,就非常艱難。
宮中是皇后和元妃的天下,元妃生下第二個兒子之後,更加驕縱,處處以蕭瑟瑟母子爲敵。
聽聞大軍大敗於白駝溝,陛下失蹤之後,上京城裡的氛圍更是日漸詭異,另立君主的議題,也偶爾被羣臣提了出來。
自家孩子乃是陛下長子,大遼帝位的第一繼承人,皇后和元妃早就忌憚非常,如今更是恨之切骨。
自己身邊就一個從孃家就帶在身邊,情同姐妹的普賢女,兩人現在連宮中的飲食都不敢亂用,每日宮人進獻的飯菜,兩人都偷偷埋到後院,自舂米麥,捕鼠誘鳥爲食。
帳簾掀開,門外閃進來一名漢子,普賢女正要驚呼出聲,卻聽那人低喝道:“別出聲,是我。”
說完將大氈帽取下來,蕭瑟瑟不禁大驚:“餘緒,你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耶律餘緒,但是如今只穿着馬伕常用的氈服:“二姐,時間緊急,今日是離開上京的最好機會,一會兒禮佛完畢,你一定要要想辦法尋個時機,將戟兒帶到膳堂廚房,那裡有人接應。”
“離開?去哪裡?”
“去東京,遼陽府。”
“啊?”
“王丞相來了秘信,說皇后和元妃要對二姐和戟兒不利,戟兒是陛下骨血,要我將你們密送東京,只要到了那裡,他就能護得咱們周全。”
“那家裡怎麼辦?姐姐跟妹妹怎麼辦?”
“家族不用擔心,只要你和戟兒周全,皇后和元妃就不敢妄動,以王丞相在文官中的勢力,她們也不得不忌憚。”
“相反,如果戟兒出事,接下來纔是覆巢之下,再無完卵,二姐你明白了嗎?”
“但是這裡都是皇后勢力,我怕……”
“現在不是怕的時候!”耶律餘緒低聲急喝道:“無論如何,二姐你都要做成!否則今日之後,恐怕再無機會了。”
“除了岳丈,還有我和大姐夫兩個家族,都得被連根拔起。這是生死之機!”
蕭瑟瑟緊張得面色蒼白::“我……我……”
耶律餘緒一臉的堅毅:“我要去安排他事,等到了城東黑山驛,再與二姐細說。”
說完轉身出門,手摸到門簾的時候,耶律餘緒又轉身交代:“二姐,從現在開始,你就當自己和戟兒已經死了,至於能不能重活,就看能不能把握住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明白了嗎?”
這話一出,蕭瑟瑟反倒是冷靜了下來,雖然臉色還是一樣蒼白,但是嘴脣和手指已經不再抖動:“我明白了,如能得脫此劫,餘緒就是我和戟兒的再生恩人。”
“姐姐言重了,我也是爲了自己和家族。”耶律餘緒將氈帽扣到自己頭上:“記住了,膳堂。”
耶律餘緒掀門出去了,蕭瑟瑟望向普賢女,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絕。
禮佛的流程還是繁瑣的,待到蕭瑟瑟從小院出來,門口的侍衛看到她,問道:“娘娘,晉王呢?”
蕭瑟瑟微微一笑:“晉王昨夜哭着要父皇,折騰了好久,今天又坐了半日的車,倦得都不行了,我已讓普賢女陪他睡下。”
“對了,院子側廂那個箱子,是我這次要供奉給廟裡的禮物,你們去取來,送到積善堂去吧。”
侍衛首領進入院子側廂,果然看到一口彩漆箱子,又去了側室牀前,隔着窗紗隱約看到牀上躺着一個孩子,普賢女側臥在孩子的旁邊,一手撐着自己的頭,一手拿着團扇,在給睡着的孩子緩緩扇風,嘴裡還哼着輕柔的兒歌。
侍衛首領輕輕退了回來,將手一招,命侍衛們擡起那口箱子,跟着蕭瑟瑟朝佛殿走去。
出院之前,蕭瑟瑟戴起了蘇幕遮,將自己的面容隱藏在面紗之後。
經過皇后的院子,皇后和元妃也已經出來了,身邊侍衛們也各擡着一口箱子。
見到蕭瑟瑟這般模樣,皇后就冷冷一笑:“妹妹怎麼這幅打扮?”
蕭瑟瑟給皇后行了禮:“皇后萬福,元妃娘娘萬安,就算是禮佛,也不好讓外人窺見婦人容顏的。”
皇后嗤笑一聲:“妹妹還真是知書達禮。這副宋人的做派,倒顯出我們的不是了。”
“只是我契丹一族,何時多了這樣的拘束?”
元妃譏笑道:“只怕是自負容貌出衆,除了夫君,誰得看一眼都覺得吃虧了吧?姐姐搭理她作甚,不就一貫的作腔作勢,才惹得夫君憐惜嗎?”
皇后問道:“晉王呢?”
蕭瑟瑟低頭回道:“晉王睏倦不堪,叫不醒他,再說有秦王代諸皇子爲父祈福,哪裡輪得到他?”
元妃這纔有些歡喜:“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皇后和諸位侍從都要作證。等到夫君回來,不要以此搬弄是非才好。”
蕭瑟瑟趕緊又對元妃行禮:“這卻是不敢的。”
皇后也就不爲己甚,淡淡說道:“那就走吧……”
待到隊伍走遠,一個裹着斗篷的身影從蕭瑟瑟的院子裡探出頭來,見已經無人,趕緊朝佛院走去。
隊伍進入佛寺,侍衛們將娘娘們的禮物都擡去了側院的積善堂,蕭瑟瑟停下腳步:“冒昧娘娘,我……我想要淨手……”
皇后看着前頭的佛殿,蹙眉道:“怎地如此不謹?”
蕭瑟瑟低聲道:“實在是唐突,臣妾回宮後,自當領責。”
皇后說道:“那去吧。”
蕭瑟瑟對着皇后的背影施了一禮,邁着小步朝積善堂去了。
元妃鄙夷地看了蕭瑟瑟一眼:“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姐姐,還要等她嗎?”
“一個死人,等她幹嗎?”皇后說完開始向前走:“一會兒她回來,就讓她在殿外立規矩。晚上回宮之後,便借今日之過責罰,她母子倆,卻是再躲不過去了。”
元妃默默點頭,趕緊跟了上去。
蕭瑟瑟快步來到積善堂中的淨所,普賢女已經先從別院後門進來,氣喘吁吁地在這裡等着了。
兩人飛快地換了裝束,蕭瑟瑟對普賢女跪下,哽咽道:“妹妹,今日蒙你搭救,此恩唯有來世再報,來世你來做這娘娘,我做婢女伺候妹妹。”
普賢女也對蕭瑟瑟跪下叩首:“蒙娘娘不以奴婢粗蠢,一直以姐妹相待,可惜不能再跟隨娘娘,伺候王爺了。”
“今後要娘娘自己保重,來世你還是做我的姐姐,只願我們再不入這帝王之家。”
主僕二人生離死別,只敢抱頭,卻不容痛哭失聲,只能哽咽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