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應說道:“這又不是給你一個人吃的,伺月,去將書坊於工,韓工,還有掌櫃賬房,一道請過來。這幾天大家搞印模辛苦了,讓大夥兒打打牙祭!”
一頓飯吃得衆人眉飛色舞,這樣精緻香醇的菜品,這些人還真是從未吃到過。
用史洞修的說法,這菜色,比汴京樊樓都不輸分毫。
待得聽聞這些菜品只是用豬肉做的,衆人更是大讚,翹腳牛肉,滷菜不用說了,現在豬肉能做的如此細嫩鮮美,正應了夫子那句話,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次日清早起來,蘇油包了一包油渣,早飯都沒吃,便與程文應稟告,昨日說好要去見棄兒們的大哥的,他可不想食言。
來到土地廟,就聽見一個聲音說道:“小髒,不用害怕,土地公公早就被人打碎了,現在那位小少爺用土地公公的身子給我們燒成陶器,這正是土地公公保佑我們的表現,儘管用就是。”
一個小妹妹回答道:“小油哥哥會來看我們嗎?要不我們去找他吧。”
聽聲音就是昨天扯頭髮給他那位髒丫頭。
就聽那聲音說道:“聽你們所說,應該就是近日進城的蘇小公子,他可是江卿世家,眉山城的高門大戶,一時心起行番善事,記得人家的好就行,上門打擾,那就是不懂禮數了。”
說完又道:“老二,你們今天去打柴,給城東豆腐店張大娘那裡送去,昨天附近柴火都被你們燒了,今天只能走遠一些。”
“小四你今天帶隊去幫義棚,回來前記得跟人家說謝謝,還有人家要給你多餘的飯菜,可不能要。幫忙幹了活的人,一碗糙飯一碗肉湯就行了,都不許往廟裡多帶。”
“其他人也不要羨慕,大家都有份,輪着來。可有一條,千萬小心,不能打破別人的碗碟,不然可能就沒這好事兒了。”
就聽那聲音繼續分派,有去守碼頭船隻的,有去驛館打聽是否有客商需要幫忙的,還有去城郊菜園幫忙栽菜苗的,剩下的留守,沒一會兒安排妥當,開始有人出來。
一見到蘇油笑眯眯地站在門口,小七先是驚喜地叫了一聲小少爺,然後衝廟裡喊道:“大哥,是小少爺來了。”
就見一個身穿麻布短衫的少年走了出來,約莫十三四歲,相貌頗爲俊秀,對着蘇油行了個古怪的禮節,說道:“蘇少爺。”
躬身的時候,脖子上晃出一個八卦牌子,蘇油這才反應過來,這娃應該是一手虛搭拂塵,一手打的稽首禮。
蘇油笑道:“原來哥哥是道門中人。”
那人笑道:“成都玉局觀,張象中張拱宸,見過賢弟。”
蘇油奇道:“你不是棄兒?”
張象中笑道:“家父癡迷正一大道,要說是棄兒,倒也算得。不過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去江邊,我爲你慢慢講來如何?”
蘇油非常好奇,點頭應了。
張象中便叫孩子們散了,領着蘇油來到江邊,找了兩塊石頭坐下,說道:“我天師道,自先祖青城山斬鬼開壇,千年來繁榮滋盛,信徒廣大,遂成國教。”
“彭山傳爲長壽神仙彭祖祠墓所在。漢代便是我道教教區廿四治中的北平治。家祖師先人亦葬於縣北。”
“張氏傳教於仁壽,建碑於洪雅,正一道民多居此域。因此眉山一直爲我教所重。”
說完笑道:“其實我們張家,與你們蘇家,頗有淵源。”
蘇油拱手道:“願聞其詳。”
張象中說道:“五代時,眉山道人張遠霄,一日見一老人持一竹弓、三鐵彈,賣與他要價三百千,對他說:‘吾彈能闢疫病,當寶而用之。’遂授度世法。熟視老人,見其目各有兩瞳子。”
“數十年後,張遠霄往白鶴山垂西湖,峰上有石像,一老人說:‘此乃四目老翁,君之師也,不記竹弓、鐵彈時耶?’張猛然大悟。”
“其後道術益精。史傳這位張家先祖,擅長彈弓絕技,百發百中,目標是那些作亂人間的妖魔鬼怪。看到誰家有災,瞄準就是一鐵丸,將災擊散。他還經常向天射鐵彈丸,人們問他射什麼,他回答:‘打天上孤辰寡宿耳。’”
“你家明允先生二十二時,尚無子嗣,心內着急。一日夜夢,見一持弓老人,以二丸授之。這年的重九日,明允先生遊我玉局觀,在無礙子卦肆見到一幅張仙挾彈畫像,筆法清奇,便想起了自己的夢境,因解玉環易之。”
“回到家後,每日清晨必於張仙像前虔誠焚香禱告。幾年後,便如願得到了二子。”
蘇油“啊”了一聲:“不是張果老?”
張象中笑道:“哈哈哈……張果老乃玄宗時期的人物,而挾彈張道人乃五代人,你這可真是……張翁之冠,李翁戴之!”
蘇油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廚子給我說過,煙囪上的持弓道人畫像就是張仙,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上打天狗,下保孩童’!”
張象中笑道:“便是他了!傳說天狗會從天上下來,通過煙囪進入人家,傷害幼童。有張仙在,天狗便不敢下來,現在已經是四路百姓心中的送子護子之神了。”
蘇油這才恍然:“原來如此啊……”
張象中說道:“我可不是瞎說,明允先生得子之後,寫過一篇《張仙贊》,你應該能夠打聽到。”
蘇油問道:“如此,拱宸你便是張家後人,在此地行善積德?”
張象中說道:“非僅如此,我天師道論階序進,法度嚴謹,如二十四治諸多職位,沒有大德道功的積累,是坐不上去的。”
蘇油說道:“那救濟災童,便是道功之一了,你便可以因此升職對吧?”
張象中微微一笑:“道功是要的,升職,那就不需要了。”
蘇油站起身來拱手道:“我就說五十多個孩童,怎麼能知禮守禮,沒有發展出弱肉強食,自私自利的性子來。原因就在兄長你了。”
張象中說道:“我也實在欠缺經濟之術,只能效法天師道分治而理之,勉強讓大家得過。”
蘇油笑道:“你天師道手指縫裡漏下一點來,都夠孤兒們生活的了。”
張象中正色道:“此事不可,道功一事,不假他人。再說我天師道起源於五斗米教,道民要入道,也得先攜上五斗米,此乃自立自助之德。”
說完又道:“不過你昨日替孩童們燒陶編筐,頗得我正一精髓,你可有心入我天師道門?”
蘇油正色道:“怕是不行,族中對我倚望甚重,油之所向,也是修齊治平。”
這屬於自擡身價了,要是老伯爺在此,少不了又是另一番吐槽。
張象中也不勉強,轉口談論起他事。
兩人一個十四左右,一個才近六歲,都是小孩,但是言語間條理分明,談論的都是天人大道,對答有序,所論頗深。
一人道術精湛,於道家理論多有闡發,一人知聞廣博,識見高遠。那是相當說得來,就如同兩個成年人在交談一般。
偏偏兩人都不以對方年齡爲異,似乎理所當然,只能說,都是奇人。
蘇油覺得自打穿越過來,就數這一次談論得盡興,沒一陣子,兩人便以兄弟相稱。
談了一陣,蘇油拱手道:“兄長,小弟昨日思得一法,可令這些失孤的孩子們自立。”
之後便將昨日與史程兩位商議的結果與張象中講解了一番。
張象中眉毛一剔:“賢弟果然大才,這幫孩子要我帶着,長成最多成爲我天師道侍童,最後還是依附天師道而生。如你這般處置,長大可各自成家立業,繁養天倫,散葉開枝。道功之著,除化人成仙之外,莫大於此。”
說完歪着頭,看着蘇油,饒有興味地說道:“然這一番作爲,就成了賢弟的功德,與愚兄再無關了,賢弟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