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籠頭裡的水從指縫間流過, 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達到心裡,過了會感應式水籠頭裡的水逐漸小下去,陸小風反應過來, 拿出紙巾沾溼再小心地擦拭那片狼籍的紅色。番茄醬已經滲透到白色的布料裡, 不論怎麼擦拭只會越來越糟, 陸小風決定放棄。她靜靜地擡起頭望着鏡子裡的自己, 神情的落寞再也控制不住。
她已經是過去的人物了。
從一位故人口中聽到這句話, 再怎麼安慰自己說這是事實,她還是難免感傷。陸小風和柯迪認識十五年,讀書的時候從學長變成死黨, 那個時候的他還是和現在一樣,冷峻的外表, 固執的個性, 喜歡沉默寡言, 樂於在暗處觀察別人,說起話來總是夾着冰渣。但是那個時候他總是很偏袒她, 無論是她和那個人吵架的時候,還是打架的時候,他們是鐵三角,真正的鐵三角。但這樣堅不可摧的關係卻是被她一手打破的。
那個夜晚,他雙目赤紅地對她說:“蒙紗, 如果可以, 我真想殺了你, 然後我們一起死。”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句話還有那雙仇恨的眼睛。
今天, 從那個曾經用如此憎恨的目光看着她的人口中, 聽到他依舊承認他們是朋友,她的眼睛一直處於疼痛的狀態。因爲太久沒有哭過了, 所以已經忘記哭泣的感覺,可想要記起那份感覺的後果是無止境的疼痛。
原來她還是不配哭,她沒有那種資格。
陸小風從洗手間出來,神色已經恢復正常,曾經有個人說過:蒙紗是僞裝高手,你永遠分辨不出來她在痛苦還是快樂。如果說她捨棄了從前的大部分,那麼只有這個本能和那顆悔恨的心還保留在她的身體裡。
洗手間的出口有一條不短的小路,地上鋪着鵝卵石,地燈從小小的圓孔裡散射出五彩的光芒,夢幻了這一處小小的角落。
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陸小風擡起頭,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柯迪站在她面前,陸小風往右邊靠了靠,可等了一會發現他沒有要往前的意思。
“陸小風。”
陸小風遲疑了下,擡起頭。
她看到他單薄的嘴脣慢慢開合,低沉的聲音一點點鑽入耳朵,透過耳膜,直達神經末梢:“這個名字很適合你,紗紗。”
她張開了嘴巴,除了呼吸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柯迪側過臉,像是在對空氣說話:“不用驚訝,嚴隊跟我打過招呼如果哪一天在街上遇見你,也讓我裝作不認識。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你,就算你變了很多。但你放心,我不會破壞你現在的生活。”
“……原來還是認出我了。”陸小風苦笑,“對不起。”
“你不需要對我說對不起,要對他說。”
陸小風有些艱難地說:“……我知道。我現在還做不到。”
柯迪忍不住說:“那句過去的人物是對你說的,我是說我們都忘掉那些事吧。他肯定已經不怪你了,所以,去看看他,只要你還好好活着,他一定比誰都高興,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我……知道,一定會去的。”喉嚨有點緊,她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怪怪的。
柯迪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從他現在的角度看過去恰好能夠看到陸小風低垂的眼睛。她的變化驚人,無論是外貌還是氣質都和以前相差太多,他在第一眼的時候確實沒有認出眼前這個女人會是蒙紗。但是,無論一個人怎麼變,他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這雙眼睛他看了十年,五年前這雙眼睛從他的面前消失。之後的五年這雙眼睛一直徘徊在他的腦海中,他無時無刻不感到惶恐,他甚至不敢想象這雙眼睛是不是真的消失了。那晚說的話成了他五年來的魔咒,他怎麼能說出那樣殘忍的話,這件事並不是她一個人的錯,而最痛苦的人應該是她。所以當今天再次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他全身的血液都因此沸騰,曾經那麼複雜的心情這時終於清晰,沒有什麼比她好好活着更讓人安心了。
只不過,這雙眼睛裡已經再也找不到當初執着美麗的光芒,不僅如此,她現在的樣子越看越像那個人,那個他們共同熟悉又疼痛的人。那就是她還無法釋懷的證明,把自己變成那個人,卻不讓自己去面對那個人,不逃避就沒法生活下去,不僞裝就沒法支持下去,如此矛盾地生活着。
柯迪這時想到另一個人,沉默過後再次問道:“打算一直瞞着他嗎?蘇致若。”
陸小風搖頭:“沒必要讓他知道,我只是一個過去的人物,適合留在記憶裡。”
“他把你看得很重。”他想了想還是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白。
陸小風做了自己的理解:“這可能會成爲他的障礙,我會找機會讓他搬出去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外面傳來隱隱說笑的聲音,柯迪來不及說完便停了下來,他朝前走了兩步,目光落在陸小風垂落在身側的右手腕。
“那晚我說的話,你忘了吧,是我太沖動了。”
陸小風愣了下,急忙對他的背影輕聲問:“我們還是朋友?”
“從來都沒變過。”他稍一停頓,側過臉,“如果你不想和過去再有糾葛,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你自己小心。”
他到最後還是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雖然他很想幫助她,但她的心結並不是他能夠解開的,他所能做的就是遠遠看着她,不去打擾她平靜的生活。也許有一天會有一個人把她從潮溼的陰影裡帶出來,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個人,對吧,冰。
柯迪的身影隨着聲音消失在洗手間的入口,這時恰好從外面三三兩兩走進來幾個年輕人。
陸小風從洗手間回到包間,蘇致若一看到她就皺起眉頭:“怎麼這麼笨手笨腳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大概洗不掉了。”陸小風爲難地揪着那塊地方。
“回家想辦法。”蘇致若起身穿上外套,對許石和葉全說,“先回去了,以後找時間再聚。”
“不跟柯迪打個招呼?”葉全想要挽留。
蘇致若完全沒有等一會的意思:“你幫我跟他說一聲,走了。”
陸小風只好匆忙跟他們二位道別,跟着蘇致若下樓。由於蘇致若喝了酒,開車的任務就交給陸小風了。她開得很慢,車窗開着,冷風吹進來讓車裡的酒氣散去一些。蘇致若的臉還是紅紅的,他的皮膚就是這樣,生氣了容易紅臉,害羞了容易紅臉,喝過酒也容易紅臉。
陸小風拿餘光看了看他皺着的眉頭,說:“怎麼心情又不好了?”
“我不喜歡那個人。”他有些賭氣地說,“不喜歡。”
“柯迪?”
“嗯。他說的話讓我不舒服。”
“他就是這樣的。”
蘇致若奇怪地轉過臉:“你怎麼知道?”
陸小風大汗,趕緊解釋:“你看一晚上他都不怎麼說話,應該是性格比較冷的人,這種人說話是比較生硬。”
蘇致若不滿道:“他說他和蒙紗是十五年的朋友,可哪有人會用那種口氣說自己的朋友。”
可他確實就是用這種語氣說話慣了的人,陸小風心想。
“可他也沒說蒙紗的不好。”陸小風瞥見蘇致若又要鼓起的川字連忙打住,“不說了,我閉嘴。”
“我知道你覺得我很不可理喻。”蘇致若斜了陸小風一眼,“但這個人對我確實很重要,她改變了我一生。”
前方紅燈,陸小風一腳踩下剎車,車前輪堪堪壓着線。
“你說她改變你一生?”陸小風覺得自己應該沒聽錯,可還是又問了一遍。
“對。我爲什麼會是現在的我,爲什麼會走上這條路,都是因爲她。其實我心裡很清楚,她之所以會離開警隊,一定有原因,很可能就是因爲她犯了錯,還是什麼很嚴重的錯誤。”蘇致若擡起下巴,脣邊是讓人難以抗拒的微笑,“但那又怎樣,不管她做了什麼,我對她的看法不會改變。”
陸小風呆呆地看着蘇致若,有些回不了神,直到蘇致若推她說:“發什麼愣,綠燈了。”
直到跨進家門,陸小風還在思索着蘇致若剛纔說的話。她走到廚房門口,雖然有些難以啓齒,但她還是對正在喝水的蘇致若說:“你……是不是喜歡她?”
蘇致若愣了一秒,猛地噴了出來。
“你胡說八道什麼?”他驚得又囧又氣。
“你那麼在意她,又總是說她怎麼怎麼好,難道不是喜歡她嗎?”
蘇致若氣得快要暈過去了:“你是不是言情小說寫多了,該多想的地方不多想,不該多想的亂想。”
陸小風試問:“那就是不喜歡?”
蘇致若大跨步到她面前,義正言辭地說:“我對她只是尊敬,崇敬,沒有你說的那種感情。再說,”蘇致若的目光遊移了一下,輕聲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原來如此。”陸小風尷尬地笑笑。
“真是服了你,快把衣服脫下來。”蘇致若兇巴巴地背過身去,還好他喝了酒臉本來就紅,要不然還真混不過去。
“脫衣服幹嘛?”
蘇致若指着她的衣服不客氣道:“你自己能洗嗎,番茄醬。”
“哦。”陸小風一邊脫外套,一邊問,“你真的幫我洗?”
蘇致若狐狸眼一眯,似笑非笑地說:“你今天廢話怎麼這麼多。”
陸小風立刻迅速地把衣服交給他:“多謝。”
晚上,陸小風沒有趕工,可在牀上睡不着,今天發生了很多事讓她的精神極爲亢奮,她走到客廳,一眼看到陽臺上晾起的衣服,那塊斑駁的紅色印跡真的沒有了。陸小風站在陽臺上,摸了摸那件溼溼的衣服,不知爲什麼,心裡也溼溼的。
他好像說有喜歡的人了。
有喜歡的人了嗎?
被他喜歡的……人,是那個葉潤安嗎?
那可真是……般配的一對。
突然感覺有些冷,陸小風躲到客廳的沙發上躺下,心底裡有什麼快速流過,但她瑟縮了下,沒有去追逐。她翻了個身把腦袋裡的想法打發掉,換一個問題,蘇致若說蒙紗改變了他一生。可她怎麼都想不起她對他做過什麼嚴重到改變人生的事,今年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蘇致若這個人。
想了半天還是沒有印象,算了,如果那是屬於過去蒙紗的一部分,那麼現在的她沒有必要追究,現在的她只要過好現在的生活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