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素敏再回到洗三宴上時,頗有些心神恍惚。女人不能拋頭露面不能入仕經商,想過舒坦日子,最要緊是命好。自己已被祖母、父親改了出生時辰,也改走了好命。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那些榮華富貴,那些輕憐蜜愛,全被徐素華搶走了。
這座府邸,如今全是她的。如果祖母、父親不曾爲自己改過命,她遠在南京,哪輪得到她呢。同爲嘉成十八年九月十八寅時出生的好命女子,自己生要京城長在京城,應該近水樓臺先得月纔對!
祖母,父親,我被你們害死了。洗三宴上備有素酒,空着肚子,幾杯酒下肚,徐素敏有些暈暈乎乎的。
幸虧徐二太太一直暗中看着她,見情形不對,強把她扯走了。徐素敏醉眼朦朧看着她,口中質問,“爲什麼要替我改出生時辰,爲什麼要替我改命?徐素華的這些,原本全是我的,被你們改跑了!”
徐二太太魂飛魄散,忙伸手捂她的嘴,“姑奶奶,這話也是混說的?”改出生時辰,這本是見不得光的事,也值當你拿出來說?還胡扯什麼徐素華的原本全是你的,你跟徐素華是堂姐妹好不好,這話泄露出去,何等沒臉。
徐二太太不敢在魏國公府久留,命人到席上告了罪,自己匆匆帶着徐素敏先行離去。徐二太太並不敢直接把徐素敏送回定國公府,而是帶到了正陽門大街。不管怎麼說,也要等到她清醒之後,再送回於家。要不然,她這幅樣子,公婆丈夫豈會喜歡。
“敏兒,娘給你擦擦。”徐二太太親自拿着雪白的帕子,從熱水中投了出來,給徐素敏敷在額頭,“快清醒吧,若被你婆婆看到,成何體統。”
徐素敏倚在炕上,含混說道:“……不怕!祖父是首輔,不怕!”祖父都已經是一個之下萬人之上了,我還在於家那鬼地方夾着尾巴做人,圖什麼啊。
青陽養了那麼個怪物兒子,還敢對我冷嘲熱諷,沒天理啊,沒天理。成日家陰陽怪氣說於家無後,呸!就於守德那幅比小姑娘還小姑娘的樣子,於家哪來的後!你若真賢惠,真想爲於家留後,指着於守德是不成了,指着駙馬爺還差不多。多給駙馬爺納幾個小妾,於家不就有後了?
徐素敏喃喃自語着,聲音混亂的幾乎聽不清。徐二太太皺着眉頭,餵了她醒酒湯,哄她睡下。
這出了閣的姑奶奶,長久留在孃家也不是個事,徐二太太尋思了好半晌,看看柱子上掛着的西洋時鐘,咬牙決定,“若到了申時還不醒,少不了差人到於家告訴一聲。”
未正時分,徐三太太服侍着殷夫人回來了。“敏兒怎麼了?”一見面,殷夫人就急急問道。二兒媳婦帶着孫女中間離席,那定是有非常之事。否則,無論如何也該終席之後再走。
出門做客,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可今天徐家是魏國公夫人的孃家人,哪能提前離去。旁人先不說,老爺知道了,定是不喜。自從素華嫁到張家,他對素華這大房嫡女很是看重呢,提起素華,提起平北侯府、魏國公府,常常笑容滿面。
徐二太太陪笑,“沒什麼。”殷夫人正想斥責,“沒什麼你帶着她中途離席!”轉念一想身邊還立着個討人嫌的庶子媳婦,皺眉道:“老三媳婦不必在我這兒伺候了,下去吧。”徐三太太恭敬的答應,很有眼色的告退,忙活自己的家務事去了。
徐三太太如今是躊躇滿志,摩拳擦掌的要把徐家打理的風雨不透,讓婆婆和妯娌們開開眼界。從前徐三太太總爲自己這一房的素蘭、素芳抱不平,如今可不是了。素蘭、素芳嫁的都不顯赫,可是都穩重踏實,在徐三太太看來,可比徐素敏這嫡支嫡女強上一百強。公婆憐惜,丈夫敬重,族人和睦,女孩兒不必爭來鬥去,吃的下飯睡的着覺,比什麼不強。
徐素敏的煩惱,徐三太太是很同情的,並沒有看笑話的意思。可是,連老爺夫人都沒有辦法,自己這笨人又能想出什麼良策,幫上什麼忙呢?故此徐三太太絕口不提,遇到和徐素敏有關的事,能躲多遠躲多遠。
今天,很明顯是徐素敏使了性子,弄的她孃親和祖母擔驚受怕,這麼個時候,趕緊溜了吧,甭攙和。
嫁了那麼個人,可怎麼活呀。徐三太太想着於守德那女裡女氣的樣子,替徐素敏惋惜。
徐三爺如今白天常常忙的不着家,晚上才能回來,消消停停跟徐三太太說說家常。這晚徐三爺很晚纔回,徐三太太未免抱怨,“你幹嘛去了,黑咕隆冬才着家。”
徐三爺得意道:“給兒子掙家業去了!”拿出一疊地契炫耀,“看見沒有?好幾千畝地呢,全是你男人掙來的!”
徐三太太嚇了一跳,“這麼多,哪來的?”有錢是好事,有地是好事,可這一下子要是來的太多,還真是膽戰心驚的,害怕。
徐三爺微笑道:“都是旁人孝敬的。太太,如今父親正得勢,我坐在家裡不用動,也有進項入賬。這些可不是我巧取豪奪來的,也不是花錢買來的,都是孝敬。”
“我的娘啊。”徐三太太從沒見過這個,驚呼,“父親升了官,咱們有這麼大的好處?!”
徐三爺笑着捂住她的嘴,“小聲點兒,怕人不知道還是怎麼的。我跟你說,咱們好日子在後頭呢,你等着享福吧。”
徐三太太連連點頭,很聽話的把聲音放低,“怪不得人人爭着要做官,要升官,這官做的大了,好處可真多!”竟有人送地契上門呢。
徐三爺知道自己這妻子不大精明,也沒跟她細說。孝敬歸孝敬,可不是白白孝敬的。或是升官,或是調任,或是功名,總要替人家辦件事,纔好收錢收地啊。
徐三太太喜滋滋把一疊地契看了又看,衝着二房的方向努努嘴,“這下子,咱們可比他們強了!這麼多地呢。”
徐三爺沉下臉,慢慢說道:“他啊,只會比我多,不會比我少。”他是嫡子,受寵,去他那兒走門路的,巴結討好他的,不計其數。
徐三太太頓時覺得很沒意思,自家都這麼多了,二房竟更多!還是比不過二房,沒勁。
公公一做首輔,徐家人人發財。怪道老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竟是真的。徐三太太小心收好地契,沒情沒緒的洗漱過,上牀歇息。
公公啊,你長久做首輔吧,做上三十年二十年的,子子孫孫都能過上富貴日子!徐三太太睡夢之中,還在祈禱着。
被徐家衆人寄予厚望的徐首輔,這會兒連覺也不得睡,正被殷夫人不依不饒的哭鬧着,“老爺知不知道我難過成什麼樣?素華麟兒都洗三了,敏兒過的什麼日子?便是我曾起過什麼壞心,敏兒可是您的親孫女,您要爲她做主啊。”
徐首輔微微皺眉,“你要我如何做主?”嫁都已經嫁了,你想怎麼着。
殷夫人發了狠,“和離!這婚事本就是青陽謀取的,咱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方纔吃了虧。定國公府本就是個空架子,於家那小子又不能人道,不和離,還等什麼!白白誤了敏兒一輩子!”
“胡說!”徐首輔聽不下去了,“婚姻大事,豈是兒戲?我們這樣的人家,女孩兒只有像素華似的賢淑懂事,爲孃家爭光彩的,哪有像素敏這樣爲孃家抹黑的!和離之事,不許再提。”
和離,你是要把青陽往死裡得罪不成。青陽雖不濟,好歹是位皇室長公主,平白無故的,惹她做甚。
殷夫人賭氣道:“老爺既不許敏兒和離,那麼,便逼着定國公府給她過繼個孩子!敏兒膝下空虛,總是沒着沒落。”
徐首輔也不準,“其一,於家的宗嗣,輪不着徐家來管;其二,素敏纔多大?你便想着這個!”
你就笨死吧,素敏嫁的於守德可是定國公府世子,他是能隨隨便便過繼嗣子的?他若過繼了,這國公的爵位怎麼辦,難不成也讓嗣子襲了去。
你答應,朝廷都不答應。
殷夫人素來愛惜容貌,雖是半老徐娘,衣着穿戴儀表最是講究。這會兒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毫不顧忌形象,“那,老爺說說,敏兒怎麼辦,敏兒怎麼辦?”
妻子這般失態,徐首輔還真不敢拋下她一走了之,耐下性子勸她,“我不是跟你說過麼,但凡女子,成親之後總以誕育子嗣爲第一要務,其餘的都是細枝末節。”
想辦法讓素敏生個兒子,不就成了?
夫婦間的情愛,素敏就甭指望了。想法子誕育子嗣,然後,守着兒子過日子吧。
翻來覆去的,他就這一句話!殷夫人心中忿忿,“老爺太也偏心,同樣是孫女,對素華便是關懷的無微不至,對敏兒便是冷冰冰的,漠不關心。”
公務都忙成什麼樣了,還特意交代,“魏國公府的洗三禮不可輕慢,素華這是頭胎,孃家要給她做面子。”
對素敏,問都沒有問上一句。
徐首輔慢吞吞道:“公務要我管,兒孫要我管,如今,孫女也該我管了?”
“若是孫女的閨房之事都要我出面,夫人,你這當家主母還要來何用。”
“你這當家主母還要來何用”?殷夫人被他語氣中的森森冷意震懾,一時說不出話來。
徐首輔見她眼中有了懼意,不再一味瘋狂,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徐首輔出來到了外書房,關上門獨自生悶氣。殷氏口口聲聲抱怨自己偏心素華,卻不知,素華看自己的眼神向來冰冷無情,從不曾溫暖過。素心死後,更連郴兒也變的陌生,對着自己這親生父親,目光竟是躲躲閃閃的,不肯直視。
郴兒,你是怨上父親了吧?徐首輔悵然。
素心再怎麼庶出、不起眼,也是我親孫女,難不成我忍心置她於死地?可是,她若不死,便會一直提醒世人那段往事,那段和嚴家有關的難堪往事。郴兒,徐家丟不起這個人啊。
徐首輔對自己的嫡長子,又是關愛,又是擔憂。郴兒,你什麼都好,只是太過心軟,沒有魄力,恐怕扛不起家族的重擔。
徐首輔靜下心來,把今天朝中的大事理了一遍。
“出生三天便是世子?”想起魏國公府那樁事,徐首輔微笑。素華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徐家的曾外孫,也是有福氣的好孩子。
“張序。”徐首輔輕輕念起嬰兒的名字,“曾外祖父還沒有見過你呢,不知你長什麼樣?”
張序,自己的曾外孫,會是未來的魏國公,國之棟樑。徐首輔起身走出書房,仰頭望着夜空,微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