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們、哥嫂們看在眼裡,有的喜悅,有的酸楚。哥哥嫂嫂們都替橦橦高興,這丫頭總算有了鍾情的人,也會害羞了!張並則是心裡酸酸的,覺着閨女被人搶走了。
原本是外公最不喜歡鐘珩,時不時的給鍾珩臉色看。這會兒變成張並最看不慣女婿,不管女婿再怎麼巴結討好他,也不肯給個笑臉。
“橦橦,咱們也生個閨女!”鍾珩悄悄拉着妻子,說出自己的偉大抱負,“等咱閨女長大了,我也跟岳父似的,逞逞老泰山的威風!”
張橦撲哧一樂,珩珩啊,你這志氣可真是太遠大了!咱們才成親三日,等到懷上孩子,生下來,等到孩子長大……你想逞老泰山的威風,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
小兩口在平北侯府盤桓到下午晌才走。回到鍾家,鍾珩偷偷跟水冰心抱怨,“岳母待我很親切,岳父麼,跟仇人似的。”水冰心安慰他,“都是一樣的。你爹爹看你兩個姐夫,也是極不順眼。”
張橦呢,則是常常不經意間,“水姨”就脫口而出。她從小叫慣“水姨”,乍一改成“娘”,還真是不習慣。鍾珩每每衝她瞪眼睛,“什麼記性!”水冰心佯怒,“敢對我橦橦呼來喝去的?好大膽子!”向着張橦,給鍾珩一頓好捶。
鍾珩很是幽怨,“娘,到底誰纔是您親生的?”水冰心和張橦看着他那幅可憐樣子,笑出聲來。
十一月,魏國公府來了位客人,阿遲的孃家表兄,陸琝。今年的秋闈陸琝蟾宮折桂,中了舉人,這回是赴京準備明年的會試。
張勱和阿遲禮貌周到的接待了陸琝。張勱微笑道:“岳父在西山養病,西山倒是幽靜之處,適合讀書。不過表兄若要時常會文,拜訪師長,還是城裡便利。不知表兄的意思如何?”
陸琝客氣的道了謝,“多謝妹夫想着。依着愚兄,還是尋個清幽所在靜靜心爲好。會文訪友,明年開了春再說。”張勱自然點頭稱好,着人送他去了西山。在西山,徐郴能指點他的功課,徐遜可以和他切搓,陸芸能照顧他的日常起居。
從頭到尾,陸琝端端正正坐着,眼光根本沒向阿遲的方向看。
“序哥兒娘,你這位表兄,很知禮。”客人走後,張勱似笑非笑看着妻子,慢吞吞說道。
陸琝,至今尚未成親。聽說他發了志願,一天不中進士,便一天不娶妻。他的祖父母、父母,爲了他這點子執拗,整天唉聲嘆氣,愁的不得了。
中進士這件事,不是你學問到了就行,有很大的運氣成份。秀才、舉人、進士,一級一級的考過來,哪一道關都不易過。“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十歲中了進士還算早的,他居然定要中了進士方纔娶妻,你說家裡長輩們急不急。
“序哥兒爹,方纔我真怕你做主人太熱情了,要留表兄在咱家住下。”阿遲笑道:“你不知道,我那大舅母只覺着自家孩子寶貴,旁人家的孩子都是草。若留了表兄,再怎麼周到,最後也是不周到,咱們竟是不招惹這麻煩的好。”
原來他是個麻煩啊,張勱看着妻子,微微笑。
師公抱着序哥兒樂呵呵的走進來,“阿勱,女娃娃,小序序笑了這半天,沒發脾氣!”
序哥兒已有半歲了,會表達自己的喜好,若有人想拿走他的東西,或不喜歡的人要逗他玩耍,他便會憤怒的大叫,表示抗議。
師公今兒個抱着他出去玩了半天,居然沒有大喊大叫,一直笑嘻嘻的,這可把師公樂壞了。
張勱見了序哥兒,笑着衝他張開雙臂,序哥兒也笑着踊着,往親爹懷裡撲。“這沒良心的臭小子!”師公見他小小年紀,見異思遷,少不了抓過來打屁股。
序哥兒在張勱懷裡蹭了蹭,歡快的笑起來。
次年三年的春闈,皇帝欽點了徐首輔爲會試總裁,主持此次會試。會試於三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在貢院舉行,共有三百零四人中了貢士。
陸琝出了貢。因爲貢士之後就是殿試,殿試只是重新排名次而已,所以,出了貢,也就是進士到手了。
消息傳到安慶,陸大太太老淚縱橫。成了,琝兒總算達成志向,可以娶妻了。
嚴芳華一直沒有出嫁,苦苦等着陸琝。陸大太太一則是憂心愛子,二則也是覺着對不起侄女,稟明公婆之後,盛將僕從,由長子護送着,帶嚴芳華去了京城。
這回,說什麼也要替兩個孩子把婚事給操辦了。
陸大太太一行人風塵僕僕到了京城的時候,陸琝已經赴過瓊林宴,遊過長安街,入翰林院爲庶吉士。本朝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琝兒這庶吉士,就是往後的宰相人才啊。陸大太太熱淚盈眶。
陸家在京城自有宅院,陸大太太命人清掃修理了,粉刷成新房。“琝兒,你年紀不小了,芳華更是被拖成了老姑娘。聽孃的話,成親吧。”陸大太太開始着手籌辦陸琝和嚴芳華的婚禮。
陸琝年輕得志的面龐浮上絲鬱色,冷冷道:“我不娶她!”
陸大太太氣的發抖,“慣的不像你了!你說不中進士便不成親,娘不也依着你了,芳華不也等着你了?如今你春風得意,敢給親孃甩臉色看了,是不是?”
陸琝緊緊抿着雙脣,一言不發。陸大太太一頭哭,一頭說,“芳華被你耽擱成這樣,我都沒臉回你外祖父家了,你知不知道?你是男人,年紀又輕,又有功名在身,娶妻不難。芳華呢?她今年都二十了,苦苦守到現在,你不娶她,是要活活逼死她麼?你個沒良心的,趁早拿繩子過來勒死我是正經!”
陸琝直挺挺跪在陸大太太面前,頭頂捧着一把鋒利的快刀,“你竟是一刀殺了我,倒還痛快些。”
陸大太太嚇的哭都不會哭,傻了。
嚴芳華知道後,枯坐半夜,上了吊。許是她命不該絕,值夜的丫頭睡覺淺,聽到椅子倒地的聲音,睡眼朦朧的過來查看,這一看可好,殺豬般的大叫起來,尖利的叫聲響徹整個陸宅。
嚴芳華被救下來之後,面向牆壁流淚,任憑陸大太太怎麼勸說,也不肯回頭。陸大太太真是肝腸寸斷,這是做的什麼孽喲,好好的嚴家姑娘,到了這步田地!
陸瑋性情忠厚,看不過表妹受苦,勸陸琝娶她,“她爲了你才耽擱到如今的,你不娶她,良心能安寧?”陸琝不爲所動,“我從未說過要娶她。”
陸瑋急的跺腳,“娶誰不一樣,娶誰不是娶?你就忍心看着芳華茶飯不思的,一天一天憔悴下去?阿琝,你吃了秤砣還是怎麼着,心硬如鐵!”
陸琝悽慘的一笑,“我不娶她,她要死;娶了她,我要死!哥,你想看見我死麼。”
陸瑋目瞪口呆。不過是娶個媳婦兒,怎麼着就至於要死要活的了,你是男人,媳婦兒不趁你的心,你還可以納妾啊。
鬧騰了兩天,陸宅一片愁雲慘霧。
第三天上,陸大太太狠狠心,收拾利落形容,命人擡下車馬,去了魏國公府。都怪徐家那丫頭,要不是她,琝兒能這麼死心眼兒?
陸大太太本以爲阿遲是獨門獨戶過日子的,到了魏國公府,只能見到阿遲一人。誰知悠然也在,傅嶸也在,大哥兒和序哥兒滿地追着跑,婆媳三人看着兩個孩子,十分和美。
“琝兒何等癡心,至今不肯成婚。她可倒好,孩子都滿地跑了。”陸大太太心中酸澀。
行禮寒暄畢,悠然坐了主位,陸大太太坐了客位,笑容滿面的敘着話。悠然少不了恭喜陸大太太,“令郎真是人中龍鳳,殿在二甲,又入選了庶吉士。”
陸大太太飄飄然,“哪裡哪裡,僥天之倖罷了。”庶吉士前景光明,保不齊二三十年後,也跟徐首輔一樣,入主內閣!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比區區一個魏國公強多了。
陸大太太深深覺得,阿遲實在是目光短淺,怎麼就只顧着眼前,不看看往後呢?眼下看着她這國公夫人還不壞,二三十年以後,可是遠遠比不上首輔夫人啊。
不止阿遲沒遠見,阿遲的父親更沒遠見!親老子現做着首輔,他不趁着這時機趕緊往上爬,他請病假辭了官!幸虧琝兒沒娶阿遲,要不然,他有徐郴這樣的岳父,活活能把墳墓裡的死人給氣活了。
再看阿遲的時候,陸大太太的眼光很複雜,有悲憫,有輕蔑,卻也有羨慕。看看,她婆婆、妯娌都是和和氣氣的,對於一個女人,這樣的日子是多麼舒心!
陸大太太在如此複雜的情緒下,也沒忘記來意。她對悠然笑道:“阿遲她外祖母有幾句話,要我帶給她。”悠然何等的善解人意,忙道:“請便,請便。”
阿遲秉着禮貌待客的精神,含笑陪陸大太太去了廂房。陸大太太摒卻侍女,把陸琝不肯成親、嚴芳華上吊的事說了,“阿遲,好孩子,舅母如今已是心亂如麻,你說可如何是好?”
阿遲委婉道:“這是陸、嚴兩家的家事,我是徐家女,張家媳,無從置喙。”
陸大太太似笑非笑,“阿遲,話不是這般說。琝兒若總不成親,你外祖母豈不心焦?你外祖母心焦,你母親和她母女連心,哪有不着急上火的?阿遲,琝兒的事,你不能袖手旁觀。”
阿遲微笑,“舅母,我娘和外祖母之間,我和我娘之間,固然是母女之親,卻一直以禮相待。凡出嫁女該做的事,我們絕不推拖。凡不該出嫁女管的事,我們絕不攙和。”
陸琝有祖父母,有父母,哪輪得到陸芸干涉他的婚事?別逗了。
天朝社會,有些很不易讓人接受的舊俗。比如,孃家有利益的時候,你是出嫁女,孃家的事輪不着你管,好處輪不着你得。當然了,做決定的時候更是與你無關,輪不着你開口。可是,到了要出力的時候,又成了母女連心,又成了打斷骨頭連成筋,你躲不過。
哪有這個道理。
這個社會自有它的“禮”,我便依“禮”行事罷了。
陸大太太淡淡道:“這事,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琝兒若不是因着你,能執意不肯成親?阿遲,這閒話如果傳出去,可是好說不好聽啊。”
“你如今已是魏國公夫人,名聲哪容有一絲一毫的瑕疵?你曾和表兄議過親,後來嫌貧愛富,另許張勱。如今見表兄入選了庶吉士,又霸着表兄不放,這話若敢傳出來,你就是一個死!”
阿遲奇怪的看着她,“舅母,這話你可曾跟令郎說過?”陸大太太臉一紅,硬着頭皮說道:“沒有!”跟他說這個做什麼,羞人答答的。當初,執意不同意他和阿遲的,可是自己這親孃。
阿遲還是奇怪的看着她,但是沒說話。陸大太太細想了想,臉通紅,沒意思的站起來,想要走。
“我公公,還有我夫君,都是行武之人。”阿遲輕飄飄說道:“他們行事,慣於快刀斬亂麻。”
“舅母行事小心些,若有一句半句不好聽的話傳出來,後果我可不能確保。”
陸大太太呆呆站了半晌,挺直脊樑,昂首而去。
三天後,陸琝和嚴芳華成了親。沒有繁文縟節,沒有宴請親友,黃昏時分,細細的鼓樂吹打,就這麼拜了堂。
盛夏的時候,阿遲帶着序哥兒到西山溫泉莊小住。休沐的時候,陸琝隻身前來,跟徐郴請教學問。
暮色中,陸琝和阿遲不經意間遇見,阿遲微微點頭,繞過他要走。
“我爲了不讓你爲難,才娶她的。”四下無人,陸琝對着河邊的柳樹輕語,“我怕娘真會壞了你的名聲,不得不屈服。”
“你明知道她在等你,你可曾有哪怕一回,清清楚楚告訴過她,你不想娶她,你不會娶她?”夏日炎炎,阿遲的聲音卻是冰冷,“你是男人,該不該說句明白話?你連個不字都沒說過,耗盡了她的青春年華,難道你不該娶她?”
陸琝神色迷茫。
阿遲早已飄然遠走,陸琝還站在柳樹下發呆。明白話,如果當年自己直接把刀架在脖子上,孃親還敢不敢一意孤行,逼着自己娶嚴氏女?
陸琝告辭的時候,留了一封信給阿遲。阿遲光風霽月,事無不可對人言,當着徐郴、陸芸的面就打開了。
“你表兄有什麼事?”徐郴含笑問道。有什麼話不能跟姑母、姑丈說,卻要跟表妹說。
阿遲掃了一眼,笑道:“舅母屢屢發脾氣,他日子難過,求我薦名好大夫,給舅母好生瞧瞧。”
徐郴搖頭,“真是胡鬧。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這種事倒求着你。”一笑作罷。
陸芸卻覺着不對,“信上究竟說了什麼?”自己的侄子自己知道,陸琝不會自曝其短,這麼說他親孃。
阿遲拿出信給陸芸看了,“遲早您要知道,先看看,也好心裡有數。”爹爹還要養病,應該瞞着他。您呢,還是有個思想準備爲好。
陸芸急忙拿過信看了,大吃一驚,“你二叔三叔竟這般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