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伊人
晚上小哥兒倆在西園吃過晚飯纔回家,進門時各自捧着一瓶紅梅,“張大哥和老公公送我們的。”晶瑩潤透的細瓷花瓶中花吐胭脂,香欺蘭蕙,映着小哥兒倆紅蘋果似的笑顏,分外美觀。
西園的鄰居這般客氣有禮,徐郴和陸芸自然也周到殷勤。徐郴親筆寫了謝貼,陸芸命人煎了各樣細粥,可口小菜,送至西園,“老人家食粥,極補養的。”家裡有老人,飲食要精細些方好。
阿遲跟在陸芸身邊學管家,肚中偷笑。老人家?那位老伯伯,不是,那位老爺爺若是打起架來,估計十幾二十個小夥子都近不得他的身。讓老爺爺喝粥,他肯麼?
陸芸微笑教給女兒,“老公公是長輩,自然是該尊敬的。鄰舍再怎麼僕役衆多,兩個大男人管着家,難免有不精細之處。咱們做鄰居的,旁的忙幫不上,送些吃食表表心意罷了。”
阿遲很善解人意的點頭,“有些禮,輕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竟是隻要恰當便可。”在任何一個時代生活,如何請客、如何送禮都是必修課,少不了的。做人麼,一定要多多請客吃飯,吃好飯,以增進朋友的感情,減少仇敵的誹謗。送禮,則是另外一回事。
這個時代自有關於人情往來、請客送禮的陳俗舊規。像雲間徐氏這樣的人家,更是有舊例可查,有規矩可依,照做便是。阿遲整理過徐氏家族老親舊戚、新朋舊友的人情往來,心裡有數。
臨窗炕上放着一張老紅木矮腳炕桌,桌上放着書籍紙張、茶壺茶杯,牆壁處設着石青色錦緞靠背引枕。母女二人坐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家常,“孃親,您說照着我這樣子,繼夫人可還滿意?”繼夫人前些時日有書信過來,命“好生教導阿遲,琴棋書畫是末業,針黹紡織方是正務。”
陸芸打趣女兒,“繼夫人要的是針黹紡織,阿遲,你是針黹過的去,還是紡織拿的出手?”阿遲端起茶盞,慢吞吞說道:“幸虧我有親爹孃護着,否則,豈不是慘了?”
爹孃真英明,遠遠的避到南京,住在鳳凰臺悠遊渡日。如果跟着祖父住在京城,朝夕面對繼夫人,那該是怎樣水深火熱的艱難歲月。繼夫人今兒考考女工,明兒盤問盤問女四書,一頂又一頂的大帽子壓下來,估計自己想死的心都有。
陸芸輕蔑的笑笑,“且輪不着她作威作福呢。趙家雖是沒什麼人了,可徐氏自有家規,錯不了的。”繼室想隨意發作原配嫡子,當徐家、陸家是吃素的不成。
阿遲頗有興致的湊近陸芸,“孃親,當年外祖父外祖母是怎麼想的,才肯把您嫁給爹爹?那個,有後娘,不是很可怕麼?”陸芸是陸家小女,嬌養的很,陸家二老怎麼會舍的把寶貝女兒嫁到徐家,服侍繼婆婆呢。真心疼愛閨女的爹孃,挑女婿時也會挑婆婆的吧。
陸芸本是在翻看家中的賬冊,聞言頓了頓,嗔怪的擡起頭,“這也是你該問的?”阿遲倚小賣小,嘻皮笑臉,“您甭害羞了,我不笑話您!說吧說吧,等着聽呢。”
“等着聽什麼?”清朗的男子聲音響起,小丫頭打起簾子,徐郴披着貂皮鬥蓬走了進來。阿遲身手敏捷的下了炕,跑過去替徐郴寬了大衣服,“爹爹,我問孃親第一回見您的時候是什麼情形,她不肯說,還罵我。”阿遲把鬥蓬遞給侍女,伸出手捂在嘴巴周圍,作小喇叭狀,好像不敢讓陸芸聽到似的。
室內生着爐火,暖意融融,徐郴負手站着,微笑看着妻子,“我頭回見你孃的時候,是成化年間的一個秋天。那時我們還在京城,她只有十五六歲,穿着淡雅的淺綠衣裙,站在一叢墨菊前賞花。夕陽西下,陽光淡淡灑在她身上……”人淡如菊。
菊圃,夕陽,秋光爛漫,風華正茂的英俊少年,豆蔻年華的美麗少女……阿遲崇拜的看着自家爹孃,你們好浪漫啊。徐郴話還沒說完,陸芸紅了臉,“一個老沒正經,一個小沒正經!”徐郴笑着,不再往下說了。
阿遲何等有眼色,周到的服侍徐郴在炕上坐了,斟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曲膝行禮,“爹,娘,女兒告退。”一溜煙兒跑了。
阿遲笑吟吟回了房。心情真好,好的想放聲高歌,阿遲一個人樂了會兒,坐下撫琴。琴聲似流淌的小溪,又似飛翔的小鳥,歡快無比。
不知什麼時候起,阿遲對面笑咪咪坐着位白鬍子老公公。阿遲吃了一驚,“老爺爺,我的侍女會被您嚇着的。”屋裡突然多了個人,這些長在深宅大院的女孩兒們不得嚇瘋了呀。
華山老叟翻了個白眼,“我能被人發覺麼?女娃娃,我若不想被人看見,便不會被人看見。莫說你家了,便是皇宮大內,我也能來去自如,知不知道?”
阿遲微笑,“原來如此,怪我見識淺薄了。老爺爺,承蒙您關愛舍弟,多謝您。”華山老叟得意的玩着白鬍子,“不值什麼!小事一樁。”
阿遲站起身,斟了杯熱茶遞過去,“老爺爺,請用茶。”華山老叟接過茶盞,笑咪咪抿了一口。阿勱這臭小子始終不肯過來偷看,真是可惜了,女娃娃多好啊。
“老爺爺,您很久沒過來了。”阿遲漫不經心的說道。華山老叟一臉煩惱,“我徒孫不許……”才說了幾個字,驀的住了嘴。老子被徒孫管着,太不威風了!
阿遲恬靜的笑笑,“老爺爺,您若笑話別人,他也不許的,對不對?若是飛檐走壁,登堂入室,他也不許。”華山老叟哼了一聲,不耐煩的說道:“年紀輕輕,囉哩八嗦的。”也不知是在說誰。
華山老叟是小孩脾氣,沒一會兒就又高高興興的,“女娃娃,我徒孫前日得了一把名琴,名爲大聖遺音,璀璨古穆,金徽玉軫,好看的很。女娃娃,過幾天我家請客,你也來吧,試試這把大聖遺音。”
阿遲有些疑惑,貴府只有您和令徒孫兩個大男人,我怎麼去做客?好像很不方便吧。華山老叟笑咪咪看着她,“我徒弟的妹妹明後日便到了,她麼,你叫她姑姑好了。”
第二天,西園。
“老爺子,仲凱,你們兩個怎麼過日子的?”張憇甫一進入正房,還沒坐下,便關切的詢問起來,連珠炮似的問着話,“日常起居是誰打理?服侍的可還盡心?老爺子,仲凱,你們好像瘦了。”
她梳着倭墮髻,髻上一隻展翅欲飛的赤金鳳凰,鳳眼以黑寶石鑲就,流光溢彩。身穿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長襖,臉蛋紅撲撲的,生機勃勃,神采飛揚。
張勱頗有些哭笑不得。這位堂姑母向來心直口快,性情爽朗,聽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以爲自己和師公吃不飽穿不暖麼?大男人又怎麼了,有管事,有管事婆子,僕役侍女的一大羣,難不成我們還會挨餓受凍。
華山老叟向來不愛跟張憇一起玩,打了個哈哈,走了。張勱笑着問道:“姑姑,您怎的一個人來了,姑丈呢?”張憇不經意說道:“他和工部的人一見面,說起什麼治理淮水,飯都顧不上吃了。仲凱,不必理他,他一向如此。”
張憇的夫婿是安家公子,名爲安驥,一生醉心於水利,再沒旁的愛好。他原在京城工部任都水司主事,因治理淮水不利,被免了職。他也從不把官職放在心上,雖免了職,依舊潛心鑽研淮水的治理。這不,纔到南京,還沒和張勱見面,已經跑到南京工部請教治水能人去了。
張憇身邊只有婆子、丫頭服侍着,並沒旁人。雖有兩三個年齡小的,看着也是丫頭打扮。張勱問道:“姑姑,您信上不是說,帶着小表妹一起來的麼?”人呢,姑姑您把小表妹丟到哪了。
“冾兒和她爹在一處。”張憇提起小女兒,無憂無慮的臉上有了絲煩惱,“冾兒小小年紀,又是女孩兒家,竟跟她爹似的心心念念在於治水。仲凱,冾兒真淘氣。”
張憇很幸運,在孃家時父母疼愛、兄長嬌慣,出嫁後夫婿待她一心一意,又育有兩子兩女,十分美滿。長子安況、次子安凜、長女安凌都已成親,只有幼女安冾年紀尚小,帶在身邊。
張勱安慰道:“冾兒自小便有才氣,原不是尋常閨閣女子,姑姑您何必拘束她。”張憇賭氣道:“由她去吧,我早已不管了。”張勱微笑勸解,張憇哪會真不待見小女兒,氣早平了。
傍晚時分,安驥父女方姍姍而來。安驥一身青色棉袍,相貌清癯秀雅,頗有些超凡脫俗的味道。安冾跟他長的很像,清清秀秀,身材修長,是位與衆不同的小姑娘。
行禮廝見畢,飲宴接風。華山老叟跑出去會友,並沒陪客,安驥、張憇知他是世外高人,自不能以凡俗之禮強求,並沒在意。飲宴過後,安驥、張憇、安洽早早的沐浴安歇了。
張憇生性好客,沒兩天就列出來長長一串名單,開始派送請貼,“程御史是一定要請的,是兄長的外家呢。”“徐家也是一定要請的,遠親不如近鄰。”“武安侯府和魏國公府向有交情,要請。”“仲凱的同僚家眷,那是一定要應酬的。”
西園宴請女客,這可是頭一遭。到了正日子,西園內宅花廳一團錦繡,一片詳和,暖暖和和的大花廳裡,珠光寶氣、雍容華貴的夫人太太、小姐姑娘們雲集,客客氣氣的敘着話。張憇穿梭在人羣中,每位來客她都滿面春風的打了招呼,人人感覺賓至如歸。
馮姝被關在家裡繡嫁妝,不能來湊這份熱鬧。程希、馮婉拉着阿遲,帶着一衆侍女,把西園的美景欣賞了個遍。盡興之後,安冾親自來請,“久聞幾位姐姐的才名,請來鑑賞大聖遺音。”
安冾年紀不過十一二歲,皮膚白皙細膩,眼眸清澈靈動,打扮的素淨雅緻,很討人喜歡。程希、馮婉雖不擅琴,大聖遺音的盛名也有所耳聞,欣然赴約。
大聖遺音是中唐名琴,九德兼備,集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九種美好音色、韻味於一器,最爲難得。有機會一睹廬山真面目,誰會不願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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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園的琴房在高樓之上,古樸優雅,靜謐清幽。案几上一把古琴,神農式,梧桐木斫,琴背上有行草“大聖遺音”四個字,樣式渾厚優美,顯非凡品。
安冾斯文的笑着,“我平日只喜歡看些雜書,琴棋書畫竟是一竅不通。幾位姐姐才氣都是好的,今日我有耳福了。”安安靜靜坐了下來,準備洗耳恭聽。
程希、馮婉雖是豔羨名琴,卻也有自知之明,不擅此道,豈能獻醜?都推辭了,也坐下來打算當聽衆。馮婉更是心中暗想,我纔不彈琴呢,纔不要被別人嘲笑。
阿遲盥了手,焚了香,端坐撫了一曲,琴音爽朗清澈,不同凡響。曲罷,程希、馮婉、安冾都擊節讚賞,“人間能得幾回聞!”阿遲謙虛了幾句,何謂大聖遺音?“舜與文王、孔子之遺也”,既然以這四個字爲名,可見琴音不同尋常。不只是我,任是哪位,撫出來的音樂都會異常動聽。
安冾和馮婉年紀差不多,兩人嘰嘰咕咕說了會兒悄悄話,商量着要去採梅花來,命人煮梅花粥。程希和阿遲都笑,真是孩子心性,才聽完琴曲,就惦記上吃了。
安冾和馮婉走後,程家侍女面色慌張的走了來,“大小姐,二小姐在花房崴了腳。”程希再不喜歡程帛,到底是同父姐妹,不能棄她於不顧,只好別過阿遲,去了花房。
阿遲把大聖遺音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看了個飽,愛不釋手。已經有了一把九霄環佩,如果再添上大聖遺音?那樣的好事真不敢奢望,看看就好了。
知白在旁抿嘴笑,“大小姐,醉心於琴棋書畫,不賢惠呦。”佩阿瞪了她一眼,大小姐好性子,待下寬厚,知白你也不能這麼放肆!知白忙陪笑臉,“好姐姐,再不敢了。”
阿遲依舊專注於古琴,頭也不擡,“我不需要賢惠。”女人太在意男人的感受,會賢惠;女人沒有旁的依仗,會賢惠;小知白,我是徐家嫡女,父母疼愛,美麗動人,我還需要賢惠麼?
□□男子對異性的要求,總是高的離譜。七仙女和田螺姑娘纔是他們理想中的妻子吧?七仙女,田螺姑娘,白素貞,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是人也好,仙也好,妖也好,全是爲了男人無私奉獻,寧死不悔。
阿遲前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職員,曾有一位同事幽幽嘆道:“付出的是血汗,得到的卻不過是一份微薄薪水。”七仙女,田螺姑娘,白素貞,王寶釧,付出的是什麼,得到的又是什麼呢?根本不成比例。
佩阿微微皺眉,知白很知趣的拍馬屁,“大小姐說的真好!做什麼要賢惠啊,賢惠來賢惠去,佔盡便宜的是男子,吃盡辛苦的是女子,實在是太不划算了。”
阿遲微微一笑,信手撫琴。琴房隔壁,華山老叟衝着張勱擠眉弄眼,“阿勱,好不好聽?人也很好看的,去看看吧。”張勱神色間明明有絲癡迷,卻微笑搖頭,“師公,不可以。”
華山老叟哇哇大叫,“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一怒之下,從窗戶中一躍而出,似只大鳥一般在空中盤旋數圈,站在樓頂上叉着腰生氣。
這般哇哇大叫,早已驚動佩阿、知白。兩人急忙往外看去,只見明明一位白髮老人竟在空中飛!佩阿、知白木木站了片刻,齊齊暈倒。
“老爺爺,我早說過,您會嚇壞我的侍女。”阿遲輕輕嘆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走到佩阿、知白身邊,頗爲犯愁。高樓之上,琴房之中,總共有自己和佩阿、知白三個人,她們兩個暈倒了,自己該怎麼辦?下去叫人,不大好;急救,不會;就這麼站着,傻呼呼的。
“冒昧打擾。”琴房門口響起低沉悅耳的男子聲音。阿遲擡頭看去,一名身披白狐鬥蓬的青年男子站在那裡,“姑娘這兩位侍女似有些小恙,勿驚慌,僕這便延醫前來。”
阿遲微笑,“有勞。”眼前這位定是常和老爺爺打來打去的西園主人了,身材比尋常男子高出一大截,面目俊美,舉止斯文,竟是位儒將。
明天要陪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回家會晚,更新時間估計到凌晨了。
“所謂伊人,於焉嘉客”,心想的人終來臨,在此做客心意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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