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
幾次早朝之後,陳遠已經把朝中文武官員掌權的情況大致弄清楚了。每日上朝的有文武官員五十多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只有十幾個。以裴愨爲首的有:中書令曹允,國丈——大司農德安,惠太后的弟弟——廷尉惠侖,司隸校尉夏侯搏,中常侍習之朝。司馬旬的人兩個,太常於縩,輔國大將軍王烈。司馬昀的人兩個,御史大夫徐煥之,衛尉慕子云,還有一個太尉張嗣成,看不出是站在那一邊的。其餘的官員往往是在朝上有了什麼爭議的時候,都是跟着大溜兒隨聲附和。而司馬昀現在在朝中基本就是個擺設,他的權力僅限於給人封官進爵,下詔派兵,還都得看着裴愨的臉色宣佈。陳遠覺得司馬昀把他招降,又安排自己在建康的這幾個月進宮上朝,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這天早朝的時候,司馬昀的另一個皇兄——司馬爻派來的人稟報說西臨、禹山一帶剛發了洪災,又鬧瘟疫。附近州郡的農民紛紛開始造反了。西越也趁火打劫,派兵奪了西黍、金陽二郡,圍困函陽城已半月有餘,城中百姓已經到了“拆骨爲炊,易子而食”的地步。這期間司馬爻曾要求離函陽城最近的烏瀾和輬滄的守城將領汪管和安任遠派兵支援。汪管沒有出兵相助,安任遠派的兩萬人,在信使離開時正在跟西越氐軍惡戰。
跪在地上說話的人滿臉的塵土和汗水,嘴上的皮全都裂開了,他騎的馬在從宮城城門往正元殿跑的時候就累死了,他是連滾帶爬地衝進大殿的。哭着說完函陽城的情況,他一邊嗑着響頭一邊說:“請皇上派兵去救我家大王。”
司馬昀讓人把他帶下去休息之後看着裴愨說:“裴卿以爲朝中哪位將軍可以當此重任啊?公達如何?”
“啓稟皇上,臣以爲不可。建康距函陽有萬里之遙,如現在從朝中派大批人馬前去支援,恐會延誤戰機,再加上路途遙遠,等士兵們到了函陽,勢必會感到路途勞頓,兵力也自然會有所消減。所以,依臣之見,還是應該就近調兵。函陽屬晉越邊境,吳都尉帶的三萬晉軍和三萬青衫軍離開建康已有十日有餘,想必距函陽已不遠。不如八百里加急下詔給吳都尉,讓他立刻帶人去解函陽之圍。”
裴愨說完之後國丈德安和曹允立即表示附議。
陳遠明白這是司馬昀和裴愨又一次想彼此削弱對方的較量。但他覺得裴愨說的有道理,而且以他這幾日的經驗看來,司馬昀接下來也會對裴愨的提議表示贊同的,同時這也是消除裴愨對他的懷疑的好時機。於是他站起來,上前一步,跪倒裴愨旁邊說:“啓奏陛下,臣覺得裴丞相言之有理,應該派吳都尉去。”
司馬昀看着陳遠,沉默了片刻,然後牽了牽本就上挑的嘴角說:“准奏。下詔:特命騎都尉吳虎,見詔之日起,即刻率兵趕赴函陽城,解函陽之圍,不得有誤。”
當年,司馬昀的父皇——明帝,後宮中除了皇后還有兩個貴人:王貴人和惠貴人。皇后只生了一個女兒,早已遠嫁東涼,做了政治聯姻的犧牲品。惠貴人就是司馬昀的母后,現在的惠太后。司馬旬和司馬爻是王貴人所生,爵位和封地都是先皇在世時封的。
惠貴人生司馬昀時明帝已經四十三歲,雖然當時已經有了十六歲的司馬旬和十二歲的司馬爻,可中年又得一子,明帝還是歡喜萬分,再加上年輕貌美的惠貴人經常在他耳邊吹枕頭風,明帝便動了立司馬昀爲太子的心思,可在上朝的時候剛提了一嘴,滿朝文武便紛紛表示反對,說應該立長子司馬旬爲太子。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東宮之事就拖了下來。後來明帝暴斃,裴愨提出立司馬昀爲帝的一個主要理由就是當年明帝說過要立司馬昀爲太子。
司馬旬是淮遠王,封地在東南沿海,離建康城不遠,所以他一般都呆在建康。司馬爻的封地在西北靠近晉越和晉涼邊界的地方,司馬昀平時就很少見到他,像這回這樣派人回來求援更是第一次。
退朝之後,走到正元殿外面,陳遠和徐煥之落到了最後。雖然只上了十幾次朝,跟徐煥之的接觸也不多,但陳遠對他印象不錯。徐煥之雖然心直口快,但也從不跟裴愨硬碰,沒有必勝的把握幾乎不開口,一旦他說了,裴愨卻往往無言以對。
陳遠故意放慢了腳步,待徐煥之走到他身邊,他說:“徐大夫是乘載輿(類似轎)來的嗎?”
徐煥之看看他,卻低聲說了句:“陳將軍,你這回是害死函陽王了。”
陳遠一愣,“此話怎講?”
“唉,罷了。人各有天命,也不能怪你,畢竟你在朝中日子尚淺。”
陳遠更聽不明白了,他一把拉住徐煥之的袖子,“末將說錯了什麼,還望徐大夫明示。”
徐煥之一皺眉,擡起胳膊想抽回自己的袖子,可沒想到陳遠手勁兒太大,沒甩開。徐煥之一跺腳,又壓低聲音說:“你快鬆手!你知不知道這宮城之內有多少裴丞相的眼線?他一向視我爲眼中釘,你現在與我這樣拉拉扯扯,傳到他耳朵裡,你以後還想不想有好日子過?”
陳遠鬆了手,“我不怕他。”
徐煥之個子不高,人也單薄,但不知道是因爲長得端正還是因爲官居高位,他總給人一種很有氣勢的感覺。此刻他看着擺出一副不問清楚不罷休的陣勢的陳遠,嘆了口氣,說:“陳將軍入城以來,徐某還未曾去府上拜會。今晚掌燈時分,我去找你。”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想着徐煥之說的話,陳遠的晚飯吃得味同嚼蠟,沒吃幾口,他就把碗箸一推進了書房。天一黑,下人就來報:即明求見。陳遠本不知道徐煥之的字是什麼,但他知道是徐煥之到了。
雖然知道徐煥之不會明目張膽地來,但看他的裝扮,陳遠還是嚇了一跳。徐煥之穿了一件碩大的帶帽子的黑斗篷,而且他把帽子扣在頭上遮住了大半張臉。想着瘦小的徐煥之在黑夜之中,這般打扮,悄無聲息地趕到他這兒,陳遠忍不住笑了。
把徐煥之讓到榻上,給他倒了杯事先讓董氏準備好的茶。徐煥之沒有解下斗篷,看樣子不準備多坐。沒等陳遠問,他先開口了。
“陳將軍今天爲什麼要附議裴丞相?”
“增援函陽城一事,我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
“那陳將軍……”
“叫我之遙吧。”
“好。那你知道函陽王是聖上的皇兄吧?”
陳遠點點頭。
“那你可知道,加上淮遠王,他們兄弟已經手足相殘多年嗎?”
陳遠愣了。
“自從當今聖上即位以來。淮遠王和函陽王不止一次地想要置他於死地,而皇上也是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想能除掉他這兩位兄長的機會。
今天早朝,皇上本意只是要除掉曹公達。曹公達聽裴丞相的命令,而裴丞相現在是不希望函陽王有什麼不測的,因爲如果現在函陽王死了,形勢只會對皇上有利。所以派曹公達去,即使到時兵困馬乏,他也得拼死一戰。裴愨說的道理,皇上當然明白,可這就是皇上要的結果。到時候,不僅可以讓曹公達損兵折將,也許還能治他個貽誤戰機的罪。你不幫着皇上說話也就罷了,還附議,連我都不好再說什麼了。裴丞相這次倒是一心相救函陽王,只可惜,他老了,恐怕是鬥不過皇上了。”
“我只是覺得不應該讓函陽城中的百姓做宮廷陰謀的犧牲品。”
“你以爲這樣就救得了他們?”
“怎麼?不是已經下詔給吳都尉了嗎?”
徐煥之搖搖頭,“到時你自然會明白。好了,我該告辭了。”
陳遠雖然還是沒明白徐煥之的意思,但也不好意思再繼續追問,起身送他。到了西角門,徐煥之轉過身擡起頭看着陳遠,“ 我欣賞你的膽識。但你對皇上還不夠了解。”說完他又把帽子扣到頭上,轉身消失在夜色中了,陳遠想:難道他是走來的?這麼謹慎,難怪他能在裴愨一手遮天的朝中安然無恙直到今天。
轉身走到房裡,董氏說裴丞相派人送來了請柬。陳遠打開一看,是邀他去參加裴愨五十壽宴的請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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