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中軍之後,李旭才發現自己袍服已經被汗水所溼透。冷而粘的秋風卷着枯葉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人袍袖飛舞,骨頭節發涼。而身上那些或新或舊的傷口則不約而同地開始發難,又疼又癢,宛如有幾萬只螞蟻在傷口上爬。
“向對手示弱只會讓他得寸進尺!”旭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軟,但他盡力挺直脊樑。幾個親兵見主將臉色發灰,試圖湊上前幫忙,被他用笑容和手勢阻止在一邊。
“咱們回營!”跳上黑風后,他一如既往地在馬背上轉身,笑着命令。馬蹄嘈切如雨,快速將中軍大帳拋在身後。逃出來了,旭子心中突然有了一點解脫的輕鬆。他在馬背上擡頭看天,天依舊是藍色的,秋日的晚霞絢麗奪目。
沒有金鼓之聲的時候,天地之間的確很寧靜。旭子能看到遠處的樹木被夕照鍍上了一層金,已經開始發黃的樹葉就像金子打的,沉甸甸泛着柔光。近處,一座座連綿的營帳也變成了淡黃色,儘管一些帳篷上面打滿了補丁,但被陽光一鍍,那些補丁也變得柔和起來,柔和得讓人留戀。
雄武營的位置在十里連營的邊緣處,比其他營寨略爲整潔。已經到了吃第二餐的時候,一股淡淡的煙火氣在營內飄蕩。很熟悉,也很溫馨,幾個月來,旭子就像習慣了自己的家一樣習慣了營中的所有味道。但從今晚開始,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了。他輸了一場戰爭,一點反抗餘地沒有的將本錢輸了個乾乾淨淨。
在權謀方面,旭子只是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孩子,而宇文述是個力能舉鼎的巨人。所以,這場抗爭他輸得毫不冤枉。想明白了這一點後的他不願意再多做糾纏,草草吃完飯後就聚將議事,宣佈自己即將回家養病。養傷期間,雄武營一切事務由宇文監軍暫代。
“那怎麼成,咱雄武營沒有你,還能叫雄武營麼?”慕容羅第一個跳了出來,大聲反對。
“大人不能走!”剛外放擔任督尉的張秀也在第一時刻衝出來阻攔。這一刻,他臉色發青,雙眼中充滿了憤怒。
“大人不能丟下我們麼?白天時分明還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隊伍末尾,幾名剛剛升職,有資格進入中軍議事的校尉也扯着嗓子大喊。他們距離風波的中心遠,不知道這些日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所以喊聲裡充滿焦急和失望。
人聲鼎沸,無論站在李旭一邊,還是保持中立態度的軍官們沒有人不爲這個消息震驚。這支隊伍能在戰鬥中快速崛起,所憑得不是將士們之間默契的配合和某些人的運籌帷幄,而是幾個主要將領的個人勇悍。在李郎將的帶領下,雄武營就像一把神兵利器,當者披靡,無堅不摧。但如果郎將大人離開了,雄武營這把刀就等於失去了刀鋒,拿來砍柴剁骨頭還湊合,用來作戰,則先前的逼人氣勢蕩然無存。
“楊玄感逃走了,需要有人帶領騎兵繞過洛陽去截住他。我身上傷都沒好,實在沒力氣帶着大夥不分晝夜地趕路!”李旭向身邊空着的監軍座位上掃了一眼,提高聲音跟大夥解釋。他不想把事實真相讓所有人都知道,既然已經承諾將雄武營交給宇文士及,沒有必要給接手者製造太多的麻煩。
這個理由未必很通,因爲從用兵角度來看,大軍自然是越早出發越有把握將楊玄感堵在半路上。而宇文士及偏偏這會兒不再軍營內,即便他一個時辰之內趕回來,交接印信、準備輜重也得花上幾個時辰。如是推算,大軍出發的時間至少要推遲到明天凌晨,敵人在這段時間內又能多跑出數十里。
但這個理由讓旭子自己心情又好過了一些。至少,從國事角度考慮,他的犧牲不無益處。他忽然明白了宇文述爲什麼在自己主動請纓去追殺楊玄感的一瞬間突然發難,‘老傢伙算定了我會顧全大局!’這個結論讓旭子對宇文家的手段愈發佩服。‘但老傢伙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家事擺在國事前面!’另一個結論讓他感到無比荒謬,‘肉食者並非無謀,但肉食者考慮事情的次序和咱們不一樣!’旭子記不清楚這句激憤之言出自誰的口中了。但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上來看,大隋朝的‘肉食者’們的確在大多數情況下優先考慮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這個國家。
雄武營衆將領對旭子的解釋顯然不太滿意,他們的議論聲雖然低了下去,但臉上的表情卻愈發激動。小聲交流了幾句後,更多人意識到事情的真相。有人選擇了沉默,有人義憤填膺。
“大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爲宇文家的人打算!”李孟嘗大步走出隊列,站在帥案對面質問。“是不是他們逼的你,大人,咱們不能這樣罷了。只要你一句話,弟兄們都不幹了,咱們都去養傷,要立功,讓他宇文家的人自己去立!”
他回過頭,藉助手臂的力量表達自己的觀點:“大人救了宇文監軍三次,最後還落到這樣的結果,咱們對他宇文家沒半點好處,將來不知道要被他們怎麼折騰!不幹了,大夥都不幹了。咱們跟着李將軍一塊養傷去!”
“不幹了,誰願意幹誰幹!”崔潛、王七斤、張秀、還有幾個被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校尉也一起嚷嚷。法不責衆,參與的人越多,宇文述老賊越拿大夥沒轍。有人抱着混水摸魚的心態加入,有人卻唯恐天下不亂。一時間,叫嚷聲越來越大,震得整座軍帳都跟着顫抖。帳外,當值的侍衛們不知道里邊發生了什麼事,頻頻彎下腰來,伸長脖子向內窺探。
“你們幾個,退下!”李旭用力一拍帥案,站起身,大聲斷喝。弟兄們有這份心,讓他覺得很暖和。但他不能因爲自己的私事,壞了所有人的前程。雄武營的將校們大部分人都像自己一樣,是靠刀頭舔血才換來的功名,自己不該把他們捲進爭端中,讓他們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前程葬送掉。
他目光從衆將臉上掃過,整個人看起來威嚴無比。“如果你們還當我是朋友,就不要由着性子胡鬧!”他艱難地嚥了口吐沫,將堵在喉嚨中的東西硬吞了下去。“大夥的好意我心領了,這是我自願做出的選擇。咱們提刀上馬,就是爲了搏個功名。每個人都要守好自己那一份,因爲大夥的前程來得都不容易,都是用命換來的,就這樣丟了,不值得……”
旭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語無倫次。心裡有無數話憋得難受,卻拙於表達。“我只是養傷,還是雄武郎將。說不定哪天還會回來,還會跟着大夥一道建功立業!”在眼淚流出來之前的一瞬間,他做出一個命令衆人散去的手勢,“大夥都退下吧,早做準備。最遲明天清晨,你們就得帶兵出發!”
將士們漸漸安靜,帶頭吵鬧的李孟嘗、張秀等人也難過地低下了頭。郎將大人說得對,大夥的功名來得都不容易。都是平民小戶出門謀生的人,不像那些世家子弟,生下來就有功名在身。從雄武營建立到現在,多少人懷着封妻廕子的夢就倒下了。能看到人生希望的就這麼幾個,大夥即便再義憤,也沒有替李郎將主持公道的本錢。
“唉!”有人嘆息着走出了軍帳。
“這真他媽的不公平!”有人低聲咒罵,卻無可奈何。向緩緩坐下的李旭報以同情的一瞥,無奈地搖搖頭,跟在人流後挪出帳門。
慕容羅、李安遠、張秀、崔潛等人相繼冷靜下來,搖頭嘆息。片刻之後,慕容羅大步走到帥案側,手搭住了旭子的肩膀,“旭子,我下去了。照說,沒有你,就沒有我慕容羅的今天,我該守你這個冷竈。遼東還沒平定,用不了多久,估計你就會重新被啓用。但你知道,我家裡還有一大堆人…….”他無法將話題繼續下去,一時間竟面紅過耳,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巴掌。
“慕容兄哪裡的話來,你的功名是自己搏來的,不是任何人的恩賜!”李旭抹了一把臉,緩緩擡起頭,“一會兒我還有事拜託慕容兄呢,這些年,我也攢了些家底……”
“你放心,我馬上去找人,把你的全部家當裝車,替你護送回易縣去!”慕容羅打斷李旭的話,大聲承諾。在遼東到黎陽的途中,他們曾經在上谷郡逗留。慕容羅記得,當時軍中有人幫李旭向家裡送過一次財貨。以他現在的身份,安排人完成這件事不過是舉手之勞。
“讓慕容兄費心了。我打算一個人途中逛逛,那些財貨,你命人直接送到我家中就可!”李旭拍了拍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背,微笑着叮囑。他不想做出視金錢如糞土的模樣,他們這些人,沒一個有視金錢如糞土的資格。
“旭子,還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你放心,我們幾個,絕對不會人走茶涼!”李安遠湊上前,代表着其他幾人承諾。大夥能幫上的忙只有一件,已經被慕容羅包攬了。此刻除了承諾和友誼外,其他人的確沒什麼可給予旭子。
“哪能呢,畢竟咱們一起刀尖上打過滾!”李旭裂嘴,笑容依舊燦爛。
“你手中有金牌,皇上應該不會忘了你!”崔潛低下頭,用非常輕的聲音提醒。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讓整個事態突然急轉直下。但以其對大隋官場的理解,旭子這次挫折不算太嚴重。雖然失去了實缺,但封爵和職位還在,隨時都有翻身的可能。
“以此人的名氣,只要肯點個頭,應該不少人會出面替他說話。”理智的崔潛在心中得出如是結論。他不再想說服旭子,他知道總有一天,旭子會頓悟。
幾個核心將領打過招呼,陸續走出中軍帳。剛剛補了從五品實缺兒的張秀拖在了最後邊,步子放得極慢。他已經明白了表弟爲什麼不讓自己再做他的親兵校尉,而是根本就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將自己外放出來領兵。原來在數日前,表弟就已經爲今天做好了準備。可惜自己笨,居然在爲了突然升遷而興高采烈。
“既然他料到了這一刻,應該不會太難過吧!”張秀安慰着自己,轉過身來,重新走向李旭。“旭子,我,我…….”他難得地臉紅了一次,窘迫得手腳沒地方放。軍中慣例,某個將領辭職,他的嫡系親信要跟着離開。李旭在雄武營中沒安插什麼親信,如果硬算他徇私提拔過什麼嫡系的話,張秀是其中唯一人選。
“表哥,你今後好自爲之。勤練武,平時盡力找幾個武藝好的,放在身邊當親兵!打仗時別光想着功勞,先想想要冒什麼風險!”李旭繞過帥案,輕輕拍了拍張秀的肩膀。他理解張秀的心思,好不容易熬到目前位置,沒人能夠輕易放棄。
“旭子,我,我…….”張秀忽然難過起來,眼淚噼裡啪啦向下落。表弟一直比他強,從縣學讀書時開始,護糧軍、雄武營,一直到現在。如今,他終於有了超越表弟的機會,心中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
“別說了,我理解!”李旭笑着搖了搖頭,緩緩走出了中軍。他理解,他什麼都理解。還在和宇文述對抗的時候,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知道楊夫子是他的老師,目睹了當晚旭子所有作爲的,只有一個人。別的知情者縱使被宇文家拉攏,也不會把所有底細弄得如此清楚。
李旭加快腳步,將雄武營的中軍大帳拋在了身後。
人生路上,挫折是最好的老師。他輸過了,也學到了很多。
在行經真定的時候,李旭聽到的楊玄感被剿滅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官軍日前大勝,楊賊玄感於上洛授首!”負責宣佈這個消息的差役用力敲打着銅鑼,喊得聲嘶力竭。但街道上的百姓們顯然對此不太感興趣,楊玄感被殺死的地方距離真定所在的恆山郡大概有一千四、五百里,對於大多數從生到死沒離開過家鄉超過百里的他們來說,上洛和流求一樣遙遠。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不關心,也沒牽連。
但是官府不這樣看,隨着差役們的喊聲,邸報就在衙門口貼了出來。李旭湊上前瞅了一眼,得知楊玄感是在距離潼關不到百里的閿鄉被官軍追上的。據邸報上形容,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叛匪居然擺出了一條長達五十餘里的大陣,旌旗蔽日。而爲了上報效皇恩,下安黎庶,官軍在宇文述的帶領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打得楊玄感一日三敗,潰不成軍。最後,雙方在皇天原展開決戰,叛匪全軍覆沒。楊玄感帶着十幾個隨從突圍,逃到葭蘆戍。他自知無力迴天,命令弟弟楊積善將自己殺死。楊積善殺了楊玄感後,隨即自殺,未死,連同楊玄感的首級一道被官軍抓獲。(注1)
宇文述好大喜功,所以邸報寫得再誇張十倍,旭子也不會感到驚奇。令他他驚奇的是拖住楊玄感西進腳步的不是預料中的雄武營將士,而是弘農郡的糧草。根據邸報上介紹,楊玄感居然認爲自己可以在被官軍追到之前拿下弘農郡,憑險據守。結果,他在弘農城下逗留了三天三夜,直到斥候看見了追兵的旗幟,纔不得不再次拔隊向西。於是,官軍“不眠不休,緊追不捨”,終於順利地平息了大隋朝立國以來最荒謬的一場叛亂。
“吃不上飯的叛軍自然跑不快!”旭子笑了笑,將目光從邸報上收回。楊玄感爲什麼要冒險攻打弘農郡的原因,他已經完全想清楚了。是因爲糧草補給已經完全斷絕,威脅到了叛軍的生存。而宇文述之所以能快速結束戰事,也是因爲叛軍補給匱乏,已經餓得沒有了戰鬥力的緣故。至於那綿延五十里的長蛇陣,只有宇文述才喜歡製造這種大而無用的聲勢。麾下已經剩不下多少人馬的楊玄感如果這樣做,每裡只能放百餘人,還不夠給官軍墊馬蹄。
“士及兄他們迂迴包抄的行動沒有成功!”李旭一邊拉馬出城,一邊推測雄武營未能完成任務的原因。天公不做美,大雨滂沱,沿途河水暴漲是一種合理的解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消極避戰,抗議宇文述老賊的肆意妄爲。後一種推論讓旭子感到有些報復的快意,同時又隱隱爲弟兄們的命運擔憂。宇文士及是個極有手腕的傢伙,以前沒表現出來,是他刻意隱藏鋒芒。今後,爲了掌控全軍,此人的說不定會做出什麼狠辣的舉動。
但是現在自己已經在千里之外了,再擔憂也是白搭。旭子搖了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了馬蹄帶起的煙塵裡。
沿途的景色很荒涼,比旭子帶兵經過時還荒涼十倍。當時地裡邊還有沒人收的麥子,所以百姓臉上不會出現菜色。而現在,地裡的麥子已經爛盡,路邊就開始出現大量的流民。他們成羣結隊,其中大部分是老人、女人和小孩,把全部財物背在背上,沒有目的地沿着官道向南流浪。南方的冬天來得晚,氣溫也不像北方那樣寒冷,所以大夥熬過這個冬天的希望相對會大一些。而各地官府對此視而不見,大隋朝不許百姓隨意遷徙,但哪個官員都不敢把流民攔在自己管轄的地面上。餓死了人,他們要受到彈劾。一旦有人效仿楊玄感揭竿而起,他們頭上的烏紗更是岌岌可危。
看到騎着高頭大馬,與自己逆向而行的旭子。流民們臉上紛紛涌現出厭惡的神色。就是這些騎着馬,拿着兵器的“官賊”,將他們家中最後一口糧食給搶走了。他們對這些人的憎惡程度,更甚於打破了平靜生活的楊玄感。但沒有人嘗試着把旭子從馬背上拉下來,瓜分了他的行李。相比起吃不飽飯的逃難者而言,李旭太高大了。接近九尺的個頭和臉上的絡腮鬍子,讓人看上去就不敢輕易冒犯。
李旭曾經試圖做個好人,他把幾個饢塞給了一名抱着小孩的母親。當他剛轉過身,準備上馬遠去的時候,背後立刻傳來了淒厲的哭聲。旭子回過頭,看見那母子二人被一羣衣衫襤褸的傢伙推到路邊的泥坑中,饢滾落在一旁,上面沾滿了泥土。隨後,那幾個饢被手腳最快的人搶到,拼命塞進嘴裡,其他人則一邊對搶到饢的傢伙拳打腳踢,一邊試圖從他嘴角摳出一團殘渣來。
“你們要幹什麼!”旭子大喝一聲,用刀背驅散人羣,扶起那對母子。流民們轟然而散,蒼蠅般逃遠。女人用怨恨的眼神瞪了一眼旭子,然後劈手奪過他從行李中再次拿出來的饢,接着,放下小孩,利落地解開衣絆。
“給!”女人在旭子震驚的目光中躺在路邊,雙手死死護着饢,雙腿張開。“來吧!快點!”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命令,打算用最快的時間完成一筆交易。沾滿泥巴和穢物的軀體上,汗水和古怪的味道刺得人直想落淚。
李旭不敢用目光褻瀆那聖潔的身軀,他掏出一把銅錢,作賊一般放到了女人身邊。然後跳上馬,逃難一樣逃走了。他甚至不敢回頭,不敢看一看女人是否穿起了衣服,不敢看跑遠的流民們是否會轉回頭來,再度將食物從那對母子口中奪走。他逃啊逃,直到看見下一個城市。
在博陵郡治所鮮虞縣的飯館裡,旭子聽說了皇帝陛下大赦的消息。除了幾個“首惡”外,參與造反又幡然悔悟的世家子弟們全部被赦免。皇帝陛下連判他們勞役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命令各位大臣將自家子孫領回家,好生看管。其中,有陣前倒戈功勞的虞柔居然被授了官,直接爬到了四品武將的位置。
旭子明白自己又上當了。既然那些在叛軍中有名有姓的傢伙都能被皇帝陛下放過,楊夫子這樣在叛軍中不得志的幕僚更不會被追究罪責。至於自己私下放了恩師的行爲,恐怕也不是什麼大事,根本不會被朝廷懲處。
“我怎麼這麼笨呢!”李旭追悔莫及,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結果,把飯館的老掌櫃嚇得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竄了過來。
“軍爺,您還要點兒什麼?”老掌櫃一邊點頭哈腰,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問。自從對方進了他這個店,老人就一直祈禱上天大發慈悲,保佑自己躲過這場劫難。而上天沒聽到他的祈禱,軍爺還是發怒了,準備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店裡本來就寥寥無幾的食客們同時站起身,把飯錢放在桌子一角,悄悄地溜了出去。軍爺找麻煩,他們可不敢管。這些傢伙都是從遼東歸來的亡命徒,殺了人,往郊外的山溝裡面一鑽,沒幾天就能聚起一票人馬。惹了他們,全家上下,連街坊鄰居都不得安生。
“不,不要了,結帳!”李旭醒悟到自己的行爲嚇着了老人,歉然地笑了笑,說道。他不奇怪別人把自己當作兵痞,雖然離開雄武時他沒有帶一個隨從,也完全改穿了市井百姓常見的裝束。但長時間的軍旅生涯已經在他身上打下一道深深的印記。無論走到哪,不出半柱香時間,人們就會分辯出他的身份,繼而遠遠地躲到一邊去。
“軍爺,您說結帳?”老掌管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兩個月來,過往的兵大爺他見多了,都說皇上准許他們沿途白吃白喝。不連搶帶拿就算開恩了,誰曾付過一文錢來。他用顫動的聲音又確認了一次,得到李旭的再次肯定後,才撩起衣角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本生意,不,不敢算錢,軍爺若是吃得慣,賞,賞個本錢吧。五,不,三,三文就足夠了!”
“三文?”李旭驚訝地問道。舅舅家開着飯館,他知道自己今天吃的一盤驢肉,三個饢是什麼價格。雖然自己在家的時候大隋朝糧食便宜,這頓飯三文錢也不可能夠本。他光顧着奇怪,過於誇張的表情卻嚇得老掌櫃連連擺手。“不要了,不要了,軍爺吃得慣就好,就好。小二哥,趕快給軍爺再切三斤驢肉包上,要帶筋透花的,不要有一星點白肉在上面!”
“唉,馬上就來!軍爺稍等!”小二答應一聲,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在肚子裡問候那個不要臉的兵痞祖宗八代。“吃人不吐渣的白眼狼,早晚得添了壟溝!什麼東西,就知道欺負平頭百姓……”
看着飯館裡雞飛狗跳的樣子,李旭知道自己又惹了禍。從軍日久,自己居然忘記了外邊的人情世故。想到這,他歉意地從隨身行囊裡掏出三十幾個肉好,一股腦塞進老掌櫃之手。一邊塞,一邊儘量和顏悅色地解釋:“老丈莫慌,我不是來搶東西的。這些錢你收着,今天的飯,連帶後邊正切的肉!”
“爺,爺,用不了這麼多,用不了這麼多!”老掌櫃嚇得一哆嗦,把所有銅錢都丟在了地上。‘撲通’一聲趴下去,老人一邊揀,一邊大聲解釋。“真的用不了這麼多啊,軍爺,您來這吃飯,已經賞小老兒臉了!”
一隻突然伸到面前的手打斷了老人的喊聲。那是一隻同樣長着繭子的手,手指長而有力,但非常粗。手心中間,擺着幾個銅錢,不是施捨,是實實在在地支付。
老人擡起頭,茫然不解地看着蹲在他對面的李旭。他看出來了,眼前的後生是個好人,和以往的那些的兵痞們完全不是一路貨色。猛然想到了什麼,他跳起來,三步兩步奔向後院,邊跑,邊大聲叮囑,“您稍後,我馬上就給您拿肉來。小二啊,別加佐料,軍爺是好人,好人哪!”
後半句是叮囑店小二的,聽得李旭一愣,旋即啞然失笑。當年在舅舅的酒館,他就曾經這樣給前來打秋風的趙二狗子下過料。鼻涕、耳屎抹了幾大坨,趙二哥卻吃得嘛香。今天,同樣的事情居然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看看桌上剩下的飯菜,肚子裡有些犯惡心,心中的感覺卻突然變得十分親切。
他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離家門不到二百里,努力趕,只要兩天時間,就能趕回家與父母團聚。想到大半年未見的雙親,他臉上笑意更濃,恨不得插翅飛回去,看看家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老掌櫃很快轉了回來,帶着滿臉歉意,“軍爺,您再等等,我讓他們給您煮壺好茶。驢肉剛要出鍋,新鮮熱乎的,保證乾淨。”他手足無措,就像作賊被捉了現行一般窘迫。看看桌子上的酒菜,指天發誓:“這個,這個保證是乾淨的。小老兒以王家先人的臉面擔保!”說罷,老人抓了一雙筷子,夾起李旭吃剩下的菜,接二連三填進嘴裡。
一股淡淡的溫情在小酒館裡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後,夥計將茶煮好,連銅壺一道端至客人面前。雖然是市井上最常見的粗茶,葉柄和樹梗在茶盞中清晰可見,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軍爺這是去哪裡公幹!”老掌櫃見酒館裡已經沒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對面,給自己也篩了一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近乎。
“回家,去上谷。離您老這兒不遠,也就兩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盞,笑着回答。
“上谷啊,那可是個興旺地方,都說上風上水呢!”帶着滿臉歉意的店小二走過來,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碟,一邊搭訕。客人的舉止他已經聽老掌櫃說過了,不但不白吃白拿,還有厚厚的打賞。這種客人店裡可是幾年也遇不到一個,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兩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山水不錯,就是偏僻了些!”李旭聽人家誇自己家鄉,心中十分受用,臉上的笑意也更濃。
開店跑堂,察言觀色是第一本領。小二哥看到客人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端起殘羹剩飯,又不着痕跡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說的,怎麼能叫偏僻呢,您家那裡可是盡出大人物。遠的咱不說,就說近幾年。上谷李家有個李老爺,文武雙全……”
“李老爺?”旭子的兩眼瞪成了銅鈴,弄不清什麼時候自己家鄉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沒聽說麼?有個姓李的老爺讀得好書,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欽點了將軍,封了那個什麼忠勇伯的。這方圓百里都跟着光彩呢!”店小兒用腳勾開門簾,聲音漸漸向廚房而去。
“這孩子人來瘋,軍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老張櫃怕冷落了貴客,趕緊接過小二哥的話頭。
“不妨,我聽他說得有趣!”李旭笑着搖頭。文武雙全的李老爺,忠勇伯,這話說的應該就是自己了。但讀得好書這個評價還不十分讓人臉紅,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掛在另一匹用來馱行李的戰馬背後的長槊,心下好生慚愧。
“這街坊鄰居都傳,說上谷有個李爺,文武雙全。去年皇上打遼東的時候,領兵大將不小心上了那幫蠻子的當,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爺提槊策馬,幾千里路殺了個來回。救下了幾萬人,自己居然連根寒毛都沒傷着。這不,皇上一高興,就封他爲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據說連郡守大人親自去了好幾回呢!”老掌櫃滿臉羨慕,恨不得自己也能養個同樣有出息的兒子。
“哦。我好幾年沒回家了。還真沒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輕輕吹了口氣,吹散眼前的水霧。
少年時,夢想裡的自己的確是躍馬橫槊,豪氣干雲。想當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時,爲了沒錢買槊,還着實懊惱了好幾回。可自從得到長槊後,只有不要命的時候敢拿出來耍耍。關鍵時刻,保命的還是靠腰間的黑刀。
想想少年時的夢和眼前的現實,旭子心裡涌起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那個少年的背影彷彿伸手可及,但那個少年和現在的自己大不一樣。
“軍爺貴姓?”掌櫃的見識多,把眼前的李旭和傳說中那個躍馬遼東的豪傑比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評價。眼前的軍爺頂多是個隊正,吃得簡單,人也一點架子都沒有。人說將軍都是一頓要吃兩個豬肩膀的,怎麼會吃得像他這麼少,並且也不會吃這不值錢的饢。但眼前這個少年人的舉止氣度的確不一般。那叫什麼來着,從容,對,從容,就是在衙門裡行走的錢二爺身上也找不出這麼從容的感覺。
“免貴,姓張!”李旭猶豫了一下,報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張姓,那也是個大家子啊。我聽說上谷郡張家有個小爺是李爺的表親,和他並肩闖遼東,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勞呢!”說話間,手腳麻利店小二又衝了回來,手裡捧着一個油淋淋的荷葉包。“這是三斤驢肉,帶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歡吃下次再來!”
這說的是張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長嘆。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經這麼想過。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夢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個銅錢按在了跑堂的手裡。然後拎起驢肉,向掌櫃的告辭。
“謝謝軍爺,軍爺您慢走!下次再來,我給你還挑最好的肉!”小二哥連聲道謝。軍爺的臉色怎麼突然變了,難道我哪句話說錯了麼?他把拳頭握得死死,感受着銅錢的重量。軍爺不喜歡人說起姓張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戰馬,仔細看了看黑風的模樣,心裡一哆嗦,整個人楞在了當場。
“喜歡傻了,還不進屋收拾去。就知道賣嘴!”出來送客的王掌櫃回頭,看見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擡手賞了他一記脖摟。
“哎,哎。掌櫃的,掌櫃的,您看軍爺**那匹馬,您看第二匹馬上那個長傢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着遠去的煙塵,小聲叫喊。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櫃猛然醒悟,激動得將自己大腿拍得啪啪響。“趕快,趕快把前天的剩饢給耍貧嘴的柳四兒他們送點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鄰居吆喝吆喝,說上谷李爺,皇上欽封的忠勇伯李爺吃過咱家的驢肉,大聲叫好呢!”
這回遇到貴人了!掌櫃和店小二相視而笑,感覺生活中充滿了偶然和希望。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後留下了什麼傳說,他只顧想着心事埋頭趕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問起我軍中的事情來,我怎麼跟他們說呢?楊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訴他們?五哥的事情講不講?
有些話,跟父母說了,只會徒增他們的煩惱。有些選擇,本來就很難解釋得清楚。馬背上的旭子近鄉情怯,越想,煩惱越是如烏雲般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其中。
穿過易水,離家鄉就越來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煩惱,先找個片樹林鑽進去,換了身乾淨衣服,然後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陽落得早,才過酉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兩邊沒有行人,曠野裡不時傳來悠長的狼嚎。沒有月光的黑夜,是野獸們最好的狩獵時間。
黑風豎起耳朵,渾身上下充滿警覺。另一匹戰馬被狼嚎聲嚇得直哆嗦,任旭子怎麼呵斥,它也不肯走快。沒辦法,旭子只好跳下馬背,牽着它向前走。循着炊煙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鄉。
半年不見,村子裡沒什麼變化,依舊是靜靜的,透着股安寧與祥和。他的家在村東靠北的角落裡,很僻靜。這幾年家境好轉,父親請人翻新了圍牆,所以庭院看着很整齊,樸素中透着興旺。
院子門都敞開着,今天好像是有客人在。離得老遠,李旭就看見家裡邊的燈光。他輕輕跳下馬,準備從側門進家。上次他回家養傷,一些以前從來不肯到家中小坐族內長輩走馬燈似的來訪,不是想將自己的子侄塞進軍中當官,就是想打些秋風走。那些虛情假意的笑臉至今想起來,還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旭子今天不想和他們應酬,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坐一坐,聽聽母親的嘮叨,看看父親的花發。
院子裡邊的喧譁聲很大,很多人,正嘮着家常向外走。李旭加快腳步,將戰馬和自己都藏進院牆的陰影下。鄉村人家省,院子里舍不得點太多燈籠,所以他也不用擔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咱們李家能有今天,全虧了大木伯養了個好兒子!”一個聲音從院牆內傳來,客套中帶着羨慕。是長房的若木二伯,旭子記得此人。當年此人爲了替族裡催香火錢,越到年關越要來堵李家門口。
“可不是麼,眼下這十里八鄉,提起李大伯,哪個不曉得他老人家福氣大,造化大。旭子這麼年輕就封了伯,拜了將,以後還不是得封侯,封公。大木伯啊,您老將來說不定也能被皇上賞賜,封個什麼鄉侯縣侯的呢!”說此話的人應該是三房的峻木叔,除了打秋風,他很少上門的,最近怎麼有又空閒了?
“嗨,旭子那孩子是運氣好。你們別誇他,將來再有出息,還不是咱們李家的晚輩!”父親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隱約帶着股自豪。
“話不能這麼說,還是他大木伯教子有方。咱們上谷李家蟄伏了這麼多年,此番終於揚眉吐氣了。他大木伯,您別在乎錢,差多少族裡邊補。縣令大人放下話了,趁着還沒上凍,一定要把忠勇伯的府邸給完了工。完工的時候,他老人家要登門給您道賀!”又一個帶着酒意的聲音傳進了李旭的耳朵,那文縐縐酸溜溜的調子,除了族長大人外別人還真說出來。
“不用,不用。縣裡給撥了不少。前幾天,旭子的親兵又押了些縑布和肉好回來,說是皇上賜的。有個姓慕容的將軍還捎了話,說如果不夠,叫我隨時給軍中去信。我覈算着,用到新宅子完工總也夠了。”父親忠厚地笑着,親切的感覺一如既往。
“弟兄們已經把我的財貨送到了!那爹應該知道我已經辭了官,怎麼沒聽他跟人提起?”李旭站在陰影裡,心裡充滿了詫異。
“缺什麼就說,包在我身上!咱們李家這麼多年就出了一個貴人,他的府邸怎麼着也不能修寒酸了,讓別人笑了去!”族長大人打着酒咯,胸脯拍得啪啪作響。
“不缺,不缺!旭子總是向家裡捎錢,我一直攢着沒花。眼下就算請人描了樑,漆了門窗,還是有些富裕呢!”父親跟在一衆客人身後,驕傲地從門口走出來,蕭瑟秋風中,老人的腰桿挺得筆直。
“爹在維護我的顏面,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丟了實缺。”李旭忽然覺得鼻子酸酸地,有股東西從眼裡向外涌。
我不是在爲自己博功名。站在自家院牆的陰影裡,李旭終於知道馬上取功名的全部內涵。他不是爲自己在戰鬥,也從來不是一個人在奮戰。父親、母親、舅舅、忠叔,所有關心着他的人,都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身後。
他站在院牆的陰影裡,默默地看着父親送所有客人離開。不敢出來跟父親見面,也唯恐兩匹戰馬發出任何異常響動。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其實,從他當年離開的那一瞬,過去的生活,已經成爲了過去。他已經長大了,該負擔起自己對家的責任。他不能再向小時候一樣於困難和壓力面前退縮、逃避,因爲在父母眼中,他已經是這個家的樑柱,是最令他們驕傲的兒子。
在院牆的陰影裡,李旭終於徹底長大。
他牽着馬,慢慢地向村外走。皇帝陛下的車駕正沿着運河南行,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
“我好像聽見了馬蹄聲,是旭子那匹黑風的!”張李氏挑着盞燈籠走出屋門,迎住正在關大門丈夫。
“我也感覺怪怪的,好像旭子回來了一樣。不過那慕容將軍的親兵說,旭子被皇上調去公幹了。他怎麼有時間回家來?”老李懋吹熄滅院子裡的燈籠,順手接過妻子手中的那盞,然後與李張氏互相攙扶着,向正房走去。這個小院馬上要轉給別人了,縣裡夏天時專門劃了地給旭子起忠勇伯府,修好後,全家人就要搬進去。忠勇伯,想想都令人自豪。
“是啊,孩子那麼忙,怎麼可能回來!”李張氏伸手抹了抹眼眶,輕聲嘆息。
馬蹄聲若有若無,終於完全消失。屋門吱呀一聲關牢,把所有嘈雜隔在屋子外。
屋子外的漫漫長夜裡,李旭縱馬疾馳,將小村拋在身後。
他知道這次不該躲回家,其實,在當年離開故鄉的剎那,他已經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
這條路,沒有終點。
第三卷大風歌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