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滑過墨一般黑的夜空,在連營之上散開,絢麗得如同天女在散花。大部分“花瓣”都砸在了地面上,跳了跳,瞬間便熄滅了。也有小部分橘紅色的“花瓣”不幸濺在了葛布或麻布做成的幔帳上,迅速便引起一團火光。
“敵襲,弟兄們,趕快起來迎戰!”郭方預大聲叫喊了起來。那不是什麼流星和天女散花,而是有人利用火箭在襲擊他的大營。“這該死的軍師,還蒲山公門下高人呢,狗屁!”在發覺自己受到襲擊的一瞬間,郭方預開始後悔。這次席捲北海郡的行動是軍師一手策劃的,據說得到了蒲山公李密的傾力協助。只是從大夥開始行動到現在,那個名滿天下,曾經把楊玄感忽悠到死路上的李密從來沒有露過臉。
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流星接踵而來,伴着壓抑的雷聲,將死亡之焰帶入軍營。最靠近軍營外側的帳篷裡有人被驚醒了,披着一件衣服跳到了營帳外。他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當看在自己居然睡在火光中時,本能地發出了一聲尖叫。很快,這種淒厲的尖叫聲就交織起來,匯成了一曲來自八層地獄的哀歌。
黑夜裡不知道來的是什麼妖怪,低沉的雷聲類似馬蹄擊打地面,卻又比馬蹄落地的聲音悶,薄,短促。他們在連營外風一般的捲過,把無數支火箭射入到流寇們休息的帳篷上。烈火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在軍營裡蔓延,比烈火蔓延得還快的是人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多的嘍囉兵衝出了營帳,沒拿武器,衣不蔽體。出於人類的本能,他們向營寨深處逃去。在營寨深處休息的人被周圍紛亂的腳步聲從睡夢中驚醒,幾乎沒經過任何思考,他們就加入了逃命行列,與潰下來的人一道哭喊着奔向連營的更深處。同時,也把恐慌傳播到連營的更深處。
“站住,敵人沒幾個兒,大夥不要逃,合力把他們殺出去!”郭方預急了,扯着嗓子大叫。敵軍人數不可能太多,否則軍師安插在齊郡的細作不會發覺不了郡兵集結的跡象。況且在歷城通往北海的路上還有益都與海昌兩座大城控制在自己人手中,如果有大隊官軍從城下通過,弟兄們即便不敢出城迎戰,至少也能及時將警報送過來。
但官軍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衝到了自己面前,這隻能說明他們來的人不多,絕對超不過五千之數。而此刻,在他郭方預和另一名大當家秦君弘麾下,有嘍囉三萬,強徵入伍的百姓近七萬。“別逃,傳我的命令,準備反擊,亂逃者斬!”郭方預一腳踢飛了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嘍囉兵,再一把,拎住另一個逃命者的脖領子。他喊得聲嘶力竭,卻沒有人聽他的。包括被他拎住脖領子的小嘍囉,用力一掙,把唯一的外套留給了大當家,然後頭也不回,赤身地加入了逃難行列。
“站住,我是你們大當家!殺回去,敵軍不到五千!殺了他們,我明天給你們吃肉!再逃,再逃者殺無赦!”憤怒到極點的郭方預撥出佩刀,在面前用力揮舞。以往當他試圖殺人立威的時候,總是能將麾下的大小嘍囉們嚇得站在原地,哆嗦不已。可今天,他發現自己的辦法不靈了,當他和身邊的侍衛砍翻了第一個人後,其他逃命者便蒼蠅般炸開去。血並沒有激起他們的勇氣,唯一的作用是令他們儘量不靠郭方預太近。一邊逃,還有人用北海方言向郭方預等人嚷嚷,“後生崽,一塊跑吧。秦叔寶來了,刀劍不長眼呢!”“腦袋被驢踢了你,再不跑就來不及啦!”
這些話裡邊沒有太多惡意,甚至還包含着隱隱的關切。郭方預楞了一下,仔細檢視才發現自己居然只穿了一件長度僅可及膝的葛袍,而平素用來表明身份的沖天冠,黃金甲此刻卻全部扔在營帳裡。他身上這副打扮和大多數逃命者差不多,也怪不得對方不把他當大頭領。
“英雄難過美人關,老子披掛起來,就能帶隊反擊!”他在心中自我安慰着,放棄對潰兵的阻攔,轉身走向自己的寢帳。剛剛前行幾步,卻又覺得身邊的逃命者打扮過於怪異。再仔細一看,他發現十個逃命者中居然有九個沒拿着兵器!
天啊!郭方預覺得心頭一痛,有股熱乎乎甜腥腥的東西立刻向嗓子眼裡涌。他知道弟兄們爲什麼毫無反抗之力了,問題就出在他這個大當家身上。爲了防止強徵入夥的百姓們夜裡逃跑,宿營的時候,他和秦君弘命令新兵老兵混和居住,每個嘍囉負責監管着三名新人睡覺。而那些新入夥的菜鳥們根本沒有兵器,也沒有經歷過任何大陣仗。讓他們搬石頭、抗雲梯還湊合着能用,突然遇到襲擊,他們除了逃命外不會做任何其他選擇。
用力將涌到嗓子眼的血吞進肚子,郭方預低頭衝進了自己的營帳,他要趕快收拾些細軟,拖着帳篷中那個小娘皮一道逃命。這一戰已經徹底的敗了,雖然到現在他連敵軍的影子都沒看見。當超過三分之二的弟兄開始逃命的時候,郭方預對聚攏其餘三分之一人手反敗爲勝不做任何幻想。
如果此時有逃命者大着膽子回頭,他們會發現事實正如郭方預所料。敵軍很少,甚至比郭方預所說的五千還要少。距離郭方預的寢帳最近處,此刻只有五十餘匹戰馬陸續躍過了營寨外側的木柵欄。
但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止他們,嘍囉和被強徵入伍的百姓不是郭方預,沒有郭大當家那麼清醒的頭腦。在官軍沒有殺入營寨之前,他們已經被接踵而來的火箭射落了抵抗的勇氣。
一部分人持着弓箭,另一部分人持着火把和橫刀。來自齊郡的郡兵們在木柵欄內集結,燃燒的帳篷照亮他們身上的鎧甲。他們沒有立刻向敵營深處突進,而是兩兩組合到一起。“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吹響號角,持弓者立刻將手中長箭在臨近同伴手中的火把上點燃,然後,他們快速鬆開弓弦,將無數燃燒的“火鳥”送上夜空,當那些火鳥從空中撲下來,便是新一輪災難的開始。
最靠近連營外側的帳篷幾乎都跳起了火焰,有的是被偷襲者用火箭點燃的,有的是被風中捲來的火星引燃的。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剎那間燒紅了半邊天空。詭異淒厲的火焰一側,流寇和剛剛被協裹入夥的百姓們四散奔逃。而在那燃燒的帳篷之間,一小隊一小隊來自齊郡的輕騎兵緩緩向前推進。
各隊兵馬的推進速度很慢,甚至可以說,他們在遷就逃命者的速度。如果發現自己追得太近了,帶隊的將領便吹響號角,命令弟兄們停下來,用火箭招呼周圍沒有被點燃的營帳。當發現對手亂哄哄地逃遠,他們又不急不徐地追了過去。
在沉睡中剛剛醒來的流寇們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零星有勇敢者衝到郡兵們的馬前,或者被亂箭射翻,或者被橫刀砍死。郡兵們的射藝不算精湛,手中的角弓力度也僅僅達到一石左右。但四下橫飛的羽箭剛好是流寇們的剋星,郭方預和秦君弘的隊伍都是在短時間內快速膨脹起來的,嘍囉們身上根本沒有合格的鎧甲,對正規軍隊構不成威脅的羽箭,射到他們身上卻是必死之傷。
十幾名嘍囉兵揹着大包小包在猩紅色的火焰間鑽了出來,他們是流寇中膽子較大者,還記得自己四處劫掠得來的財產被大當家存儲在什麼地方。郭家軍今後是否還存在與他們關係不大,只要保住身上的包裹,他們就不愁下半輩子的生計。
一支輕騎兵從側面快速撲過來,將貪財的嘍囉們衝散。馬背上的騎手揮刀橫抽,將逃命者和他們背上的包裹一併割裂。血在火焰的照耀下發出妖豔的光,比血光更妖異的是地面上滾動的金銀珠寶。有人扭動着受傷的身體,匍匐着,試圖把散落的金銀珠寶壓在身下。馬蹄從他們身上毫不留情的踩過,受傷者吐出最後一口氣,死去,臉上卻帶上了滿足的笑容。
“界,界太欺負人了吧!”一名長得非常像屠夫的漢子帶着五百多名嘍囉衝向了正在放火的郡兵。此人是郭方預的侍衛,在郡兵們偷營之前,他剛好奉命召集人手巡邏。眼下,他手中幾乎掌握着唯一一支建制還算完整的隊伍。看到郡兵們囂張的表現,他毫不猶豫地發動了反擊。
“嗚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張江吹響號角。五十幾名郡兵快速轉身奔遠,拉開與反擊者的距離。四條腿的戰馬總是比兩條腿的活人跑得快,屠夫侍衛領者嘍囉們撲了個空,只好望塵興嘆。
“界,界叫什麼事兒!”沒等他的話音落下,數十支羽箭從夜空中飛了下來,將其身邊的嘍囉射到了十幾個。對手又兜回來了,邊策馬邊放箭。“頂住,頂住!他們沒多少銀(人)。”屠夫一手舉刀,一手持盾,大叫。在他憤怒的目光注視下,不講理的騎兵們兜轉馬頭,再次跑到了一百步以外。
“嗚――嗚嗚――嗚嗚!”校尉張江吹響號角,第二次帶着騎兵衝殺過來。屠夫侍衛組織人手反擊,卻根本碰不到對方寒毛。很快,又一批嘍囉倒在了紛飛的羽箭下,倖存者打着哆嗦,四下張望,口中不停地發出逃命的請求。
“鄭頭領,撤吧。弟兄們都跑光了!”
“鄭頭領,撤吧,咱們打不到他們,老捱打也不是事兒!”嘍囉們七嘴八舌地勸着,惹得屠夫侍衛火冒三丈。“撤,撤什麼撤,咱們逃了,這些細軟都便宜誰!”他罵罵咧咧的反駁,舉起盾,帶頭向對面的騎兵攻去。
如果敵人不敢纏鬥,他就可能一直將他們趕得遠遠得。雖然今夜的戰鬥義軍肯定輸了,但有了這批珠寶,就不怕招不到弟兄。待一會兒大夥拿些珠寶,趁亂逃遠了,用不了多久,河南諸郡的羣英榜上就會多出一名叫鄭恩的大當家。這樣想着,屠夫侍衛膽氣越來越盛,雖然明知道身後跟上來的袍澤沒幾個,依然腳步不停地奮勇反擊。
忽然,他發現不再有亂箭射到自己身邊。擡起頭,名叫鄭恩的屠夫侍衛看到不遠處的騎兵們散開了。而他身邊,剩下的兩百多名鐵桿弟兄個個腿打哆嗦,上下牙齒的碰撞聲清晰可聞。
“界,界是什麼玩意啊?”屠夫侍衛驚詫地瞪圓雙眼。他看見那夥輕甲騎兵的側面出現了二十多匹高大的怪獸,每匹怪獸身上都覆蓋着一層厚厚鎧甲,正前方除了蹄子外,只露出兩隻暗紅色的眼睛。怪獸背上,是一個全身被鐵甲包裹的怪人,青面獠牙,巨齒紅髮。持着丈八長槊的他們前進速度不快,卻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山般,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
“咯咯,咯咯,咯咯!”屠夫侍衛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清晰地響。他感覺到勇氣正從身體上溜走,很快溜得一乾二淨。對面的怪物開始進攻了,腳步踏在地面上猶如驚雷。它們的速度不快,如果人撒開腿跑,未必不能逃得性命。
“逃啊!”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屠夫侍衛身邊的弟兄們陸續轉頭,以平生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大營深處衝去。他們的動作提醒了屠夫侍衛,丟下沉重的盾牌,他亦加入了逃命的隊伍。
“追!”校尉張江只說了一個字,策馬追向潰散的流寇。輕騎兵們以最快速度從背後趕上,把逃命者一一砍翻在地。沒人敢再回頭迎戰,那些畫者鬼臉的具裝甲騎成了嘍囉兵心中的永久夢魘。直到若干年後,這場戰鬥中倖存的流寇提起此夜來,說話的聲音依舊還會打哆嗦。
“界,界,爺爺那天倒黴,碰上了秦叔寶的具裝甲騎!”若干年後,終於弄明白了對手是什麼怪物的鄭恩對着自己的孫子說道。那場戰鬥是他平生參加的最後一戰,逃離戰場後,他便找了個偏僻的村落隱居下來,任誰來請,也再不出山。他承認自己被嚇落了膽子,也正是因爲如此,在那個漫長的亂世中,他居然保住了一條性命。而當年他的朋友和大部分對手後來都戰死在沙場上,爲着不同的目的和理想。
也許對手的本意在於製造混亂而不是在於殺戮,也許是因爲那一刻逃命的人太多,官兵們追不過來。總之,郭家軍的侍衛統領鄭恩於亂軍中逃離生天。但他的大當家郭方預就沒那麼好的命了,當夜死在秦叔寶的槊下。秦叔寶的所率領的具裝鐵騎速度那麼慢,怎麼可能追上輕裝逃命的郭大當家呢?其後很多年裡,鄭恩一直爲其中緣由而困惑。“也許郭大當家那晚上在女人身上浪費了太多力氣!嗨,界,界,紅顏色的禍水,界,其實沒大錯的!”憑着前半夜偷聽的印象,鄭屠夫得出如是結論。“你們這些男人,明明是自己笨蛋被人偷襲了,卻非把所有責任向女人身上推!”他婆娘聽到這話,立刻用菜刀敲了敲厚重的砧板,大聲反駁。
鄭恩不敢還嘴,只好把所有疑問憋在肚子裡。後來一個偶然機會,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真相。“的確是紅顏禍水啊!”一邊吃着豬頭肉,他一邊嘆息。說這話時,他婆娘已經做古多年,幾個兒子也開始張羅着娶媳婦。
當晚,郭大當家的確是間接死於女人之手。只是和鄭恩最初想象得不一樣,郭方預不是因爲前半夜耗費了太多力氣,導致後半夜逃命時腿肚子抽筋。他是被女人用軟刀子殺死的,一直到死都沒明白過對方的心思。
發現敗局無法挽回後,郭大當家的立刻決定放棄弟兄們,帶着女人一同逃命。這樣做倒不是因爲他對帳篷裡的女人心生憐惜,只是覺得對方既然是前郡守的女兒,實在逃不掉時也可以架在刀下當人質。誰料到那個女人很聰明,當他衝回帳篷的時候,立刻主動幫你收拾行裝。郭方預最喜歡的沖天冠、黃金甲和鍺黃披風都被她親手取來,利落地幫他穿戴整齊。
“你不是巴不得秦叔寶殺了我麼?”郭方預不明白女人爲什麼溫柔起來,瞪圓了一雙三角眼問。
“我想親眼看到你死,所以我自己不能死在亂軍當中!”女人咬着牙回答了他一句,然後舉了根火把,跟他一道去牽戰馬。
“**的小娘皮,等老子逃出去了,一定收拾死你!”郭方預破口大罵,心中卻沒來由地涌起一縷溫柔。“她心裡不是完全沒有我!”這個答案讓其精神爲之一震。帶着幾分自豪感,他一手持刀,一手牽着女人的馬繮繩,從人流中硬闖開了一條血路。
“大當家,大當家救命啊!”途中,無數被自己人踩傷或者被燒傷的嘍囉們趴在地上呼喊。郭方預充耳不聞。欲成大事者必須心黑手狠,這些嘍囉們丟就丟了,用不了三年,他就能再拉起一支同樣規模的隊伍。
“跟着大當家,跟着大當家殺出去!”有人在逃命的關頭似乎還沒忘記尊卑秩序。這讓郭方預更頭疼,他沒想到弟兄們對自己這麼崇拜,也沒想到自己在人羣中這麼容易被認出來。身邊的嘍囉越聚越多,不到半柱香時間湊了近兩千人。這些人圍在郭方預的鞍前馬後,發誓要追隨大當家重整旗鼓。
“也好,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女人面前,郭方預不想表現得太熊。同時他也不願意做孤家寡人。於是,他做了這輩子最笨的一個決定。
逃命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來,流寇們缺乏戰馬,並且很多捨命不捨財的傢伙把搶來的輜重也背在了肩膀上。“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咱們將來還能搶到!”郭方預用刀尖指着一個嘍囉身上的楠木箱子喊。對方卻不肯理會,眼睛自管直勾勾地盯着他身邊的女人。
允許大當家的帶女人跑路,就不能禁止小嘍囉揹着箱子逃生。流寇的規矩向來如此,混亂之中,郭方預不敢再多羅嗦。只好一邊督促着大夥快速趕路,一邊祈禱敵軍不要追上來。
他的祈禱顯然不太靈驗,在半個大營都被火光籠罩後,敵軍立刻開始對逃命者展開了尾隨追擊。對流寇們而言,戰場上的情景很慘烈,因爲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騎着高頭大馬的輕騎兵快速從背後追過來,將躲避不及者一個接一個砍倒。而連日來一直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的北海城也有兵馬衝出城門接應,抓住俘虜立刻就地正法。北海城的出來的兵馬大多都是臨時躲進城裡的普通百姓,見到城外的火光,他們知道報仇的機會來了,拎起木棍菜刀跟在了郡兵的身後。
一小隊輕騎發現了郭方預,吶喊着從背後追來。另一小隊騎兵也被這邊的人流吸引,迂迴着包抄到逃命者的正前方。雙方衆寡相差太懸殊,他們不敢迫得太靠近,卻狼羣般在前後徘徊着,一邊跟蹤,一邊放箭。逃命的隊伍稍不留神,就會被咬下一大塊。
郭方預麾下嘍囉數量是對方二十倍,他卻只能且戰且逃。每當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住,他就不得不命令弟兄們調轉方向,從敵軍側面衝過去。導致這種被動局面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如果停住腳步和追殺者糾纏,他無法保證大隊官軍會不會很快攆上來。第二,大夥雖然跟着他走,這個時候卻不肯認真聽從指揮。每當他試圖指定一個人作爲留下來阻擊者的臨時頭領,那個人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在被人追殺了小半柱香時間後,剛纔還信誓旦旦說要跟着郭大當家重整旗鼓的嘍囉們開始四下逃散。身後人數陸續增加到兩百餘人的追兵們的視線卻沒有被這些四下逃命的嘍囉們所吸引,他們全力加速,緊銜着郭方預的馬尾。
越來越多的騎兵向這裡追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居然能清楚地從亂軍中分辯出郭方預是個大人物。嘍囉兵們崩潰了,他們提不起與騎兵對抗的勇氣。那個扛着楠木箱子的小嘍囉也丟棄了他的財寶,敞開的箱蓋中,郭方預看到一大堆女人衣服。
“快熄掉火把!跟我趁亂逃命!”郭方預一邊逃,一邊對身邊的女人大聲命令。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周圍的包圍圈暫時無法合攏,嘍囉們逃散後,他的目標也會降低到最小。但那個女人卻好像嚇傻了,不但沒有聽,而且把火把舉得更高。
“熄掉火把,你這個笨蛋!否則咱倆都會成爲人家的箭靶子!”郭方預氣急敗壞的命令。已經有羽箭交替飛來,不斷擦過女人和他的耳邊掠過。但那個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懼色,只是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着郭方預,彷彿看着一個小丑。
“你這個騷娘們!”郭方預發覺自己上當了。揮刀,向女人的手臂砍去。刀刃上傳來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如願砍中了目標。但身邊的火把卻沒有滅,女人用身體硬扛了他一刀,在落馬的瞬間,把火把戳到了他**坐騎的眼睛上。
受了傷的戰馬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將郭方預摔下馬背。身邊的嘍囉們丟下武器,財寶,四散奔逃,沒人肯停下再多看郭大當家一眼。
沖天冠、黃金甲、鍺黃披風,不用問,騎兵們也知道落馬的人是條大魚。他們吶喊着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試圖將郭方預生擒活捉。最後關頭,自知失去生路的郭大當家卻突然來了勇氣。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別人丟棄的木棒,將衝過來的騎兵一一逼在圈子外。
“我就是郭方預,我要死在秦叔寶手裡!我要與秦叔寶單挑!”郭方預揮舞着木棒,大聲嚷嚷。“這是她的願望,他是北海郡守鮮于樂的女兒”指着血泊中掙扎的女人,他狂笑着叫喊。
騎兵們在十步外停住了馬頭,他們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瘋子。他們都看到了郭方預因何而落馬,實際上,大夥之所以能在如此黑的夜裡沒有追丟目標,也是得益女人手裡始終照亮郭方預一身金鎧的火把。
“我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郭方預緩緩走到女人身邊,用手托起對方的頭顱。那雙曾經充滿仇恨的眼睛已經慢慢黯淡,最後一縷閃亮,卻依稀帶着幾分欣賞。
遠處傳來的沉重的馬蹄聲,二十餘匹具裝鐵騎緩緩而上。郭方預扶正女人的頭,讓她看清楚鐵騎上人那個人的身形。
然後,他放下女人,拎着木棒,衝着當先一名騎手擺出了個挑戰的姿勢。來人臉上帶着面甲,面甲上爲了嚇人而畫着獠牙和巨齒。但郭方預知道面甲後的人就是秦叔寶,除了他,沒有第二人手中的長槊鋒刃長達五尺。
“丈八槊所向披靡,黃驃馬日行千里。還有一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裝鐗,鏟奸除惡!”臥在血泊中的女人動了動,微笑着合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