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衣(七)

“子輝又入歧途了,咱們與李將軍乃兩國相爭,各負使命耳。誰傷在誰手裡都各安天命,沒必要對仇恨過於執着!”李密見房彥藻的臉色已經變得青黑,摸了摸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笑着開解。

若說恨,沒有人比他心中對李旭的恨意更濃。當年的李密本是一個鳳目蠶眉,龍行虎步的英武漢子。如今卻落得滿臉傷疤,腳步蹣跚。原來被很多人一見面便折服於蒲山公身上透出來的帝王氣度,現在第一眼看到他相貌的人卻無不皺眉。這筆損失如果仔細翻,算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但如今是羣雄並起的時候,李密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小肚雞腸。

“密公說的是,屬下受教了!”房彥藻也瞬間意識到自己失態,後退半步,向李密躬身致謝。

“咱們若想爭奪天下,首先得有包容天下英雄的胸襟!”李密笑了笑,繼續開解房彥藻的心結。

“密公莫非起了惜才之心,欲將李賊收於帳下麼?此人曾深受楊廣大恩,恐怕不會輕易俯首!”房彥藻嘆了口氣,以極不甘心地口吻迴應。從李密的話中,他聽出了對方心裡把敵將看得很重。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的話,將來瓦崗軍中恐怕又要多出一個能與自己抗衡的人物,由此帶來的權力變化,恐怕也難免是一大堆。

“如果他能看清天下大勢,我自然會倒履相迎!”李密習慣性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笑着搖頭。“放眼整個大隋,堪稱百戰名將者不過張、羅、楊、李四人而已。如今張須陀授首,羅藝反叛,楊義臣又糾纏在江都的爛攤子裡分身乏術,擋在咱們眼前的,只剩下李旭一個。如果能把他也擒殺於馬前,大隋朝土崩瓦解的時刻必將指日可待!”

“所以,密公便嚴禁外黃營和濟陽營出戰,以免打草驚蛇,讓姓李的見勢不妙在我瓦崗主力騰出手來之前開溜!”祖君彥順着李密的意思想了想,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非也!”李密掃了祖君彥一眼,繼續搖頭。“此子深得用兵之道,當仁和伯當與他野戰,只怕有敗無勝,徒損我軍士氣耳!”

“密公說得是!卑職先前還誤以爲密公不肯令外黃營出戰,是怕姓李的見機不妙,撒腿跑回河北去呢!”房彥藻聽主帥的口氣不像準備招降李旭,懸在心口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笑着將話題重新引回祖君彥的提議上。

“至於君彥所提與他拼消耗之策,更是徒勞!”李密笑着看了房彥藻一眼,彷彿將其心中的小算盤看了個通透。轉過頭,他繼續向幾位屬下解釋。“李賊現在所憑的不是手中區區幾千騎兵,而是河南討捕大使之官職。即便咱們在運河兩岸的各營兵馬併力齊出,僥倖將他麾下四千士卒全殲了,只要此人能隻身走到滎陽,恐怕數日之內,便可重新執掌數萬兵馬。同樣,只要咱們能阻止他將滎陽附近的隋軍整合,光憑麾下那四千精騎,就算個個能以一當十,他也威脅不到瓦崗分毫。”

李密的心裡十分明白,眼下的局勢和上一次瓦崗軍與齊郡精銳在運河畔交手時大不相同。上一次是他急於鞏固自己在瓦崗軍中的地位,所以一時貪功冒進,被隋將趁虛而入。而這次,是李旭急着執掌河南諸路隋軍兵權,他反而能好整以暇待之。

祖君彥見李密心中對如何用兵已經有了定謀,便不再堅持自己的建議。但作爲記室,他有責任提醒謀主留意一些細枝末節,“李賊借敗兵之口造謠,亂我軍心。密公心中雖然已經有了破敵之遠策,爲了各營將士的團結,也應想個應急辦法纔好!”

“對,密公不如勸一勸翟老當家,請其稍微作些讓步,將張須陀的頭顱還了其家人,也免得姓李的一再拿此說事兒!”時得濟素來看不慣瓦崗軍這種割人首級索要贖金的強盜作爲,看準時機勸諫。

“應之有所不察,非李某未曾向翟老當家進言,而是翟老當家恨極了張須陀,不肯聽李某之諫也!”李密連連搖頭,唉聲嘆氣。

時得濟聽李密話中沒有明確接受自己的意見,繼續堅持道:“多了幾萬枚肉好未必能令主寨自肥,失了外營弟兄們的心便得不償失了。翟老當家也是個豪傑,怎麼就分不清其中輕重呢!”

眼下李密雖然做了瓦崗軍大當家,但翟讓地位超然,在各營統領中影響力甚大。由於此人在山寨草創之初受過很多傷,所以眼下沒精力干涉太多的政令決策。只是對錢財方面,卻看得一直很緊。不但每次作戰的戰利品要按江湖規矩分大頭,他的哥哥還屢屢做出刁難前來投靠的大隋官員,索要入夥錢的混帳事,令有心將瓦崗軍塑造成一支仁義之師的李、房、時、諸等大爲尷尬。

李密見時得濟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也覺得繼續拖延下去不是個辦法。他看了看一直埋首公務沒參與議論的邴元真,又掃了一眼剛剛歸順瓦崗不久的幾個前隋官吏,用力咬了咬牙,毅然說道:“也罷,既然大夥都這麼認爲,我今天就再去捋一次翟老當家虎鬚。子輝,軍書上的墨跡幹後,你就遣快馬送到外黃營去吧。順路通知一下伯當,叮囑他暫忍一時之氣,切忌輕舉妄動。建德,你隨我去後寨見翟老當家,把咱們上個月得的那座珊瑚樹也搬上。他當年吃了不少苦,現在好不容易安定了,就喜歡收集這些富貴之物!”

“是!謹尊密公之命!”左長史房彥藻和近衛營統領蔡建德答應一聲,各自下去準備。片刻後,李密帶着幾個隨從,擡着一座三尺多高的血色珊瑚樹,緩緩來到翟讓所居的瓦崗後寨。作爲瓦崗軍奠基人的住所,這裡比李密等人處理公務的聚義廳豪華得多,光是二層高的樓臺就起了十餘座,一座座鉤心鬥角,各據地勢,看上去好不壯麗。

聽到李密來拜,翟讓早早地迎到了大門口。他一直相信對方是可以取代楊廣的真命天子,所以絲毫不敢託大。沒等李密上前行禮,自己搶先一步迎了上去,張開雙臂,扶住對方肩膀叫道:“密公今天公務不忙麼,怎麼有閒暇來看我這病人?難道是茂功和咬金他們已經順利攻克洛口倉了?”

“哪有如此快。大隋的狗官們向來把糧食看得緊。前幾次孟讓他們趁夜打劫,也不過搶了最外圍幾個小倉。中間的那些萬石大倉一個都無法靠近。這次茂功又是衝着主倉去的,想必更要費一番功夫!”在翟讓面前,李密立刻換了一幅粗曠形象,連連晃着對方肩膀迴應。

“不過大當家儘管放心,茂功素來不打無把握的仗。他說能將洛口倉攻克,便一定能攻克。你我耐心等着,準備聽他的好消息便是!”大笑了幾聲後,李密繼續道,疤痕交錯的臉上寫滿對兄弟的信任。

“你怎麼又叫我大當家!”翟讓皺了皺眉頭,不依不饒地糾正李密言辭中的失誤。“我早說過了,瓦崗軍大當家是你,不是我翟某。將來你做了皇帝,我作個逍遙侯便知足。眼下咱們寨中的英雄越來越多了,千萬不可再亂了秩序!”

“嗨,翟兄教訓的是,小弟一時說順嘴了,改不過來。況且在小弟心目中,無論到了何時,翟兄永遠是大當家!”李密做了半個揖,大聲回答。說到後來,他感觸往事,語調已經有些顫抖,“李無翟(澤)不生。當年若不是翟兄仗義收留,小弟這幅身軀早填了溝壑,哪能有今日之富貴?所以這秩序尊卑,咱們人前再講。人後之時,你我之間只有兄弟,沒有主臣!”

翟讓聽李密說得坦誠,自己心裡登時覺得暖洋洋的,鬆開抱在李密肩頭的胳膊,然後又大笑着拉起對方的手。“想當初,翟某不過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子,若沒你李密,哪會名揚天下?法主,認你做兄弟,是翟某這一輩子所爲最正確的事!值,死都不會後悔!”

二人四目相望,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拳拳之意。李密命人擡過珊瑚樹,說是前日東平公徐元朗送來的禮物,請翟讓笑納。翟讓粗粗掃了一眼,便命令人將珊瑚樹放在地上,然後笑着對李密抱怨:“法主以後還是不要給我送這些東西了。你知道我是個窮命,分不出寶貝的好壞來!平素大夥分給我的,已經足夠開銷。這些貴重之物,還是派人運到河東去換了錢糧,補充一下軍需吧!”

“眼下兵荒馬亂的,誰還肯買這貴重之物?翟兄若是看不上眼,就讓大兄收着,我記得他最喜歡收集珍奇之物!”李密笑着回答,“當年爲了咱們瓦崗,他被官府逼得傾家蕩產。如今咱們有了些積蓄,也該給他些彌補!”

躲在翟讓身後的翟弘早就被珊瑚樹上散發出來的寶光晃得眼花,正惱怒弟弟不會做人,猛然聽得李密改口,趕緊跳將出來,雙臂將珊瑚樹攬於懷裡,一邊用衣襟摩挲,一邊謝道,“還是密公有心,這珊瑚恐怕是龍宮裡搬出來的吧。我替你們哥倆兒個手好,哪天你們手頭緊了,再到我這裡來取便是!”

見自己的親哥哥翟弘如此,翟讓唯有嘆氣。他當年亡命江湖,害得哥哥家產被抄,兩個侄子盡數餓死。所以成了事後,很希望能對哥哥一家有所補償。因此,每次有人送禮被拒,提起翟弘的名字便輕易能過關。

待翟弘和侍衛們擡着珊瑚樹走遠了,李密一邊和翟讓並肩進門,一邊低聲彙報道:“徐元朗想加入咱們瓦崗旗下,我還沒有答應他,翟兄之意如何?”

“他已經佔了整個東平郡,擁衆不下十萬,估計也就是暫時借咱們的房檐躲一躲雨,翅膀幹了便會單飛。所以答應不答應意義都不大。你怕是將來調派不動他,咱們的背後,也不能輕易讓他看到空隙!”翟讓想了想,根據自己的江湖經驗提議。

“我也覺得是這麼一個道理。但不答應他,又怕寒了其他來投奔者的心!”李密嘆了口氣,爲難地說道。

“那就應下來,讓他自己單獨立一個營,聽調不聽宣。把韋城營調到東郡和東平交界處,守着離狐!如果徐元朗與咱們相安無事,咱們也樂得讓他守在側翼。如果他心懷不軌,讓韋城營立刻殺過去,並了他的部衆!”翟讓不想讓李密爲難,給他出了一個比較折中的主意。

“薑還是老的辣,我今天和子輝他們議了一上午,也沒想到這個好法子來!”李密拊掌,大笑。

“你又哄老哥我開心!”翟讓用力捶了李密肩膀一拳,笑罵。李密側身讓開拳鋒,單掌回拍,翟讓拆掌,又一腳挑了過去。二人動作都不太靈光,比比劃劃,只取個樂而已。待笑鬧夠了,翟讓想了想,正色勸道:“法主也該立個名號了。我聽說竇建德自封爲長樂王,高開道自封東海公,這徐禿子就一個給人家擡棺材號喪的,如今也做了東平公。你如果再不打起個響亮名號來,恐怕不好約束天下豪傑!”

“這倒不急,咱們好歹打兩場勝仗,把局面打大些,再建字號不遲。否則剛佔據了幾個縣城便關起門來稱大王,未免讓人嘲笑!”李密對竇建德等人的行爲十分不齒,冷笑着迴應。

“這些,做哥哥的也不太懂。我讀的書不多,也沒見過大世面,隨口說說而已。何去何從,你自己拿主意就是!”翟讓被笑得臉上發燙,訕訕地解釋……

“我知道翟兄一切都是爲了瓦崗!”李密發覺自己說話唐突,趕緊想辦法補救。“翟兄的見識是那姓竇的百倍。你能把偌大基業坦然讓給我來執掌,這份心胸又豈是區區鼠輩能比得了。我既然從翟兄手裡接過這個擔子,便要想方設法將其光大。一時長短,與翟兄同樣是不與人爭的!”

翟讓本不是個小肚雞腸之輩,聽了李密的解釋,連連點頭。“那就好,你心裡有章程,我便不多生事了。免得弟兄們不知道該聽誰的!”

“凡事還須翟兄多扶持!”

二人談談說說,縱論天下大勢,甚是相得。提到瓦崗山的近期發展,翟讓又猛然想起了紛擾的流言,用手指了指隱在蒼松翠柏之中的前寨,笑着建議:“上幾次張家的人來贖老將軍首級,你都讓我漫天要價嚇走了他。如今他們已經將五萬肉好湊齊了,很快便可從黃河上送來。我想弟兄們心中的怨氣估計此刻也出得差不多了,不如用匣子將首級裝殮過,與張家賣個人情!”

“我今天來找翟兄,正是爲得此事!”李密偷偷地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隨從跟在左近,壓低了聲音回答。

“莫非賢弟拿着死人腦袋還有用麼?”翟讓對李密的反應很是不解,皺起眉頭追問。

李密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了幾分神秘,“翟兄莫非沒聽人說過,張須陀的門生李旭只領了四千兵馬,便殺到運河邊上來給他報仇了麼?“

“這小子欺人太甚!”提起李旭,翟讓肚子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擡手向身邊的樹幹上擊了一掌,打得枯枝上的殘雪飄飄而落。當年李旭在運河邊上以千餘騎擊潰了瓦崗數萬大軍,一戰斬將過百。此役雖然不是翟讓親自指揮,他也將此視爲畢生的奇恥大辱。“等茂功回來,咱們三個親自下山去會會這姓李的,看看他是否生了三頭六臂!“

“翟兄莫氣,他這是送死來了!”李密笑着搖頭,欲言又止。

“送死?莫非法主已經有了破敵之策不成?”翟讓聽李密說得玄妙,忍不住追問。

“破敵之策就在這張姓老兒的人頭上!”李密想了想,壓低了聲音解釋,“他打着給張須陀報仇的名號而來,咱們如果這麼早就將人頭還了,外邊的知道的會說你我大度,不知道的肯定會以爲咱瓦崗軍怕了他。所以,人頭千萬不能還。待張家的人趕到,翟兄別露面,讓大哥與他坐地漲價,刁難一番便是!”

“可,可這難免會被外營的弟兄們誤會,以爲咱們貪圖錢財,不顧他們死活!”翟讓不知道人頭和破敵之策有什麼必然關聯,但江湖人的本能讓他認爲此舉有失光明正大。劫人綁票的事情任何山寨都會做。但對方出了票金,山寨就該還了當頭。這是從祖師爺那裡傳下來的規矩,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不妨,你只是刁難他十天半個月,最後咱們不但還了人頭,而且以前輩之禮,風風光光地將老將軍的人頭送下山去。天下人聞此,誰敢不說你翟大當家仗義?”李密眼神一閃,妙計接踵而出。

“那姓李的見不到張老將軍頭顱,即便遇到任何挫折,都沒理由撤軍。咱們等洛口倉拿下後,立刻集中兵力,以四十幾營人馬戰他那千把騎兵。到時候非但弟兄們知道你我今日的良苦用心,天下豪傑也會明白,咱瓦崗軍並非任何人都可惹得起的!”

說罷,他收起笑容,雙目之中殺機畢現。

從翟讓那裡告辭後,李密又轉向了哨探總管謝映登的營房。他正在下一盤非常大的棋,每一粒子都不能擺錯位置,因此及時瞭解第一手情報至關重要。

謝映登正親自按照一本密鑰對譯山下剛送到的幾封線報,沒聽到屋子外的腳步聲,直到蔡建德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才警覺地擡起頭,然後十分驚詫地問道:“密公什麼時候來的,找我有事情麼?公怎麼親自來了?侍衛呢,他們怎麼都沒發出聲音…….”

“映登不要急!”李密擺擺手,打斷了對方那連珠箭般的提問。“我閒來無事,剛好溜噠到這附近。怕打擾了你,所以我沒讓門外的侍衛通報,過後你莫要怪罪他們!”

謝映登放下手中的密鑰和密信,臉色很快恢復平靜,“不妨,我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覺得如果密公有事找我,派人通傳一聲便是,我會將密公需要的一切送到聚義廳中。身爲哨探總管,卻勞密公親自來催問軍情,謝某十分惶恐!”

“映登!大家都是兄弟,又何必把長幼尊卑分得那麼清楚!”李密被對方弄得渾身都不自在,板起臉來抱怨。

“私下裡咱們是兄弟,公事上卻是主從,映登不敢逾越!”謝映登又做了一個揖,然後走到窗口對外邊下令,“來人,趕快給密公獻茶!”

“映登別忙活了。我是心裡慌,所以到你這看看有沒有茂功他們幾個的消息!不會打攪太長時間!”李密攻不破對方以禮貌壘起來的“城牆”,只好乾笑着說出實情。

“密公請稍坐,我這就能弄好!確切軍書還沒有送回來。但咱們安插在百花谷和鞏縣一帶的細作傳上山幾份涉及官軍動向的密報,根據這些,倒也能推測出茂功他們目前的進展!”謝映登依舊保持着彬彬有禮的態度,笑着回答。

別人的尊敬能讓李密感到心情舒暢,謝映登的尊敬卻只讓李密意識到了彼此之間的距離。那是江南謝家培養出來的氣質,舉手投足之間都帶着魏晉遺風。相比之下,李密平時引以爲傲的倜儻風度根本不堪一提,更甭說從對方的言行舉止中挑出一些過錯來。

他胸口如同壓了塊石頭般悶得難受,卻只能一忍再忍。瓦崗軍成分複雜,內部各派系之間也壁壘分明。根據將領們的來源,目前軍中總體上可以分爲三大派。即由翟讓、徐茂功等瓦崗軍開創者組成的內營系、由王當仁、孟讓等江湖豪傑組成的外營系,以及由房彥藻、諸君彥等儒林名士、前隋舊吏組成的‘應天’系。這三大派系中,內營系的權位最重,實力最強,但也最難控制。其中很多人如徐茂功、謝映登、程知節等只是爲了瓦崗軍的今後發展大局才肯聽奉李密的號令。內心深處,對“桃李代楊”的天命傳說一直半信半疑。而加入瓦崗最晚,根基最淺的名士和前隋舊吏們反而對天命傳說最爲癡迷,他們都堅信,自己所追隨的李密是真命天子,最終能登上帝位。他們個人也建立絕世之功,進而光耀整個家族。

軍事上,李密需要藉助徐、程等人的謀略和勇武。政務上,李密需要依靠房彥藻、邴元真等人的經驗和忠誠。相比之下,原來推舉李密走上瓦崗大當家位置的各外營統領,目前反而最不重要了。打仗不能光憑人多,吃了足夠次數虧的李密現在已經清楚地明白了這個道理。王當仁、孟讓等人所率領的外營兵馬雖然以經過一番整訓,但出身草莽的統領們見識畢竟有限。受到他們的拖累,數十萬外營弟兄今後也只能充當運送軍糧、虛張聲勢的角色。真正的兩軍對決,李密輕易不敢派其衝鋒陷陣。

這也是李密如今敢於任雍丘營被攻破卻不派一兵一卒相救的原因。他已經渡過了當初那道河,不再需要藉助外營諸將來牽制徐、程等人的力量。相反,他現在需要做的是一步步讓瓦崗軍的老班底像前來的投奔的名士、舊吏那樣對自己言聽計從。爲此,他可以忍受一些小的冷淡和白眼,甚至不惜任何代價。

謝映登並不是存心刁難李密,很快便將幾份情報對譯完整,綜合起來,推斷出了前方的最新軍情。

“徐將軍肩負重責,發回來的軍報務求詳實準確,所以動作永遠不會如各地細作那樣及時!”雖然李密表現得一直非常大度,謝映登依舊替同僚提前做了些鋪墊。

“我知道,茂功做事謹慎,這也他身上最令人欣賞的地方!”李密聽得心中一緊,迫不及待地表白。眼下他麾下最善戰的將領便是徐茂功了,如果對方受挫於洛口倉的話,接下來瓦崗軍的整個戰略部屬都不得不做出調整。

“這三份線報分別來自虎牢關、百花谷和鞏縣。”謝映登將譯好的情報按次序排開,身體的動作依舊四平八穩。爲了讓李密更直觀地判斷形勢,他又轉身找了一幅羊皮地圖,擺在面前的桌案上,然後纔開始向急得肚子裡邊已經開始冒煙的李密介紹詳細情況。

“鞏縣已經點燃了狼煙,四門緊閉,但洛口倉至今還控制在官軍手中!”謝映登拿起一根炭條,先向鞏縣處點了一下。“據細作彙報,茂功還沒開始攻城!”

“嗯,我軍遠道而致,稍做休息也是應該的!”聽聞徐茂功並沒有受挫,李密心跳頻率稍微輸緩了些,捋了捋鬍鬚,點評。

“虎牢關的隋軍也沒有任何反應,關門依舊允許進入。但咱們的細作發現,有很多百姓從石子河一帶逃來,說是那邊起了兵戈!”謝映登看了看李密臉上的表情,繼續介紹。“至於百花谷,細作說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崱兩個帶領兩萬五千大軍於七日前離開,至今下落不明!”

“你是說茂功在石子河畔與劉長恭遭遇了?”李密聽得心中一驚,手上稍微用力,將自己的鬍鬚硬生生揪下了一綹。他顧不上痛,趕緊撲身於地圖前,用手指仔細測量三份線報來源之間的距離,半晌,長出了一口氣,笑着說道:“映登簡直想急死我!茂功這明顯是圍城打援之計,劉長恭倉猝去救洛口,恐怕洛口救不下來,他自己也要折將進去!”

“屬下只是負責分析線報,具體結論,還要等軍書到了才能得出!”謝映登點了點頭,依舊以平靜的口吻回答。

“不必等軍書,我相信茂功的本事!”李密大笑着擺手,“他既然能把劉長恭從百花谷騙出來,自然沒道理再放他回去。哈哈,姓李的還沒到滎陽,隋軍已經少了一路。茂功此計用得妙,摸準了劉長恭不願意受人約束的心思!”

對於大隋官員肚子裡那些門道,李密心中清楚得很。駐軍於百花谷的劉長恭先前消極避戰,此時又突然出來拼命,恐怕是已經聽聞了冠軍大將軍李旭到達雍丘的消息。爲了握緊手中兵權,他必須要趕在李旭殺到滎陽城下之前重豎自己的威望。而徐茂功以偏師威逼洛口,剛好讓他看到了他建立功業的機會。只是劉長恭永遠不會猜到瓦崗軍豎在洛口城下的軍營是空的,主力部隊早已等在他前往洛口的必經之路上。

“這幾分線報都是剛剛送上山的,計算路上耗費的時日,如果軍情真如密公所推算,恐怕此刻徐將軍已經掉頭去攻洛口!”謝映登不懂得湊趣,沒有問劉長恭到底存了什麼心思以致進退失據,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

“攻得好,攻得好!劉長恭一敗,東都都會爲之震動。洛口倉守軍本來就不多,這下更沒勇氣與茂功爲敵了!”李密心情大閱,不在乎對方舉止上的愚笨。“我這就下急令,派黑石營到洛口附近給茂功打下手。將能搬的糧食盡數搬到黃河邊上裝船運走,一粒也不給隋軍留!”

“多些人去幫忙也好。死守洛口對我軍無任何好處!”謝映登點點頭,迴應。雖然在內心深處對李密的行事手段頗有微辭,但對李密眼光和用人能力,他還是非常佩服的。換了別人當家,肯定不會僅憑几份含混的線報,便推算出徐茂功已經擊敗了劉長恭。更不會在正式軍書沒送上山之前,就果斷地派遣輔助兵去協助陷陣營搬運戰利品。

“嗯!”李密快速寫了一份手諭,交給貼身侍衛蔡建德,命他轉交房彥藻,由後者組織人手最快速度送下山。然後手捋鬍鬚,圍着桌案來回踱步。徐茂功節外生枝幹掉了劉長恭,等於替他解決了一個大問題,眼前的局勢越發向有利於瓦崗軍一側傾斜。興奮之下,他的思路也變得非常迅捷,踱了小半個圈子後,猛然停住腳步,將手扶在桌案上,盯着地圖追問道:“映登,你那有沒有雍丘方面的最新消息?”

“沒有,還是上午抄送與密公那幾份。姓李的只派了少量騎兵沿運河向北虛張聲勢,其主力依舊留在雍丘城內修整。”謝映登彷彿料到李密會有此一問,立刻給出了確切答案。

“嗯!”李密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眉頭隨即慢慢皺緊。在他心中,十個劉長恭也抵不住一個李旭,雖然劉長恭麾下的兵馬數量有博陵精騎的六倍之多。“咱們安插在雍丘的細作本事怎樣?能不能靠近李旭,我是說,能不能…….”

“不可能,李旭武藝非常高,並且極得麾下將士擁戴!”沒等李密把話說完,謝映登斷然否決了他的假設。

兩軍交戰,刺殺對方主將也是取勝的手段之一。謝映登並不覺得李密的提議有什麼不光彩,但他相信瓦崗軍中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刺客。“經歷了上次周督尉的事,姓李的對身邊人員安排警惕得很。如果咱們的細作主動出擊,恐怕除了徒增傷亡外無任何收穫!”爲了照顧李密的顏面,他繼續補充。

“也是,可惜周醒被發覺得太早!”李密嘆了口氣,承認剛纔的計劃有些異想天開。

“周醒已經盡了力。徐將軍叮囑過,以後瓦崗軍不會再與他聯繫了!”謝映登也嘆了口氣,爲自己麾下失去一員干將而惋惜。

他二人口中的周醒是當年徐茂功精心安插於李旭身邊的眼線,但在上次運河之戰中,此人不慎惹李旭生了疑。結果先被藉故支到了塞外半年多,然後又被委派到桑乾河畔組織流民屯田,到現在也沒能重新打入博陵軍決策層。並且此人在塞外歷練了一圈後,對瓦崗軍也不再忠心。謝映登幾次派細作去請他回山,他卻寧願冒着被博陵軍發現後處死的危險也不肯答應。

“其實我剛纔並不是說一定組織人手行非常之舉!”李密顧惜顏面,一計失敗後習慣性地做出了挽回性舉動,“我是想派人在雍丘製造些事端。最好讓大隋朝廷失去對李將軍的信任。”

“能夠不戰而除掉他當然是最好。”謝映登知道大當家心中對李旭甚爲忌憚,笑了笑,迴應。“但朝廷中的官員們未必昏庸到如此地步,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奪了李旭兵權,估計今後不會再有人肯認真爲朝廷賣命!”

“不好說,那些權臣一直是咱們的‘盟友’。前些日子,他們不是‘幫忙’調走楊義臣,救了竇建德一命麼?”李密對大隋官場的瞭解程度遠遠超過謝映登,笑着打趣。

“那些盟友的確仗義!”謝映登雖然冷峻,也被李密的說法逗得展顏而笑。憑心而論,各地豪傑之所以能迅速發展壯大,與朝中諸位權臣的胡鬧密不可分。是這些人,一次又一次打亂了前來征剿的官軍行動部署,也是這些人,將一個又一個忠勇的將領送到了義軍的刀口下,樂此不疲。

“聽了密公的話,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笑過之後,謝映登從牆邊的書架上抽出一份卷宗,輕輕地擺在了李密眼前。“前齊郡通守賈務本去年在大海寺一役受了傷,回去後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那不是十一月的事情麼?難道其中還有什麼隱情?”李密記憶力甚好,不用翻,便想起了線報中的具體內容。

“的確,但細作近來打聽到,賈通守當時傷得並不重,被治癒的希望很大。但在蕭監軍上任之後沒幾天便創發而死了!”謝映登輕輕翻開卷宗,指着後來補充的部分解釋。

“他是被監軍御史蕭懷靜擠兌死的!”憑着對御史們的印象,李密迅速得出了正確結論。大隋朝的御史是有名的舌鋒如刀,當年一名前輩御史僅憑着伶牙俐齒便聯合了東塞數十部落,不費大隋一兵一卒就將剛剛崛起的契丹徹底剷平。只可惜,後輩御史們繼承了前輩的舌鋒,卻將其全用到了自己人內部。

“應該是這樣!”李密摸了摸自己的臉,又開始蹣跚踱步,“賈務本是地方官員,背後沒有什麼硬靠山。身爲外戚的蕭懷靜自然不會對一個既沒有靠山又不見得有什麼本事的地方小官留什麼口德。三言兩語之下,氣得賈務本舊傷復發實屬正常。若是賈務本受了其言語打擊而不死,才真會令人意外呢!”

“我聽說,賈務本之子潤甫在郡兵中做參軍,甚負人望。而他與諸君彥當年曾授業於同一個老師,實有同門之緣!”謝映登笑了笑,又道。

“你是說……”李密眼中猛然閃起一道寒光,手指謝映登,他臉色的疤痕瞬間被血充滿,看上去異常猙獰。

“咱們繼續請盟友幫幫忙?”謝映登不動聲色,回答。

由於過度興奮,李密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如果謝映登所獻的計策能順利施行,瓦崗軍必然聲威大振。什麼立名建號,什麼傳檄天下,都可以一蹉而就。到那時,天下英雄對瓦崗山只有仰望的份,再沒機會與他爭雄!

沒等他下定決心,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謝統領!”有名滿臉是汗的斥候一邊喘息,一邊低呼。猛然看到李密,他快速吐了口氣,然後躬身行禮,“屬下見過大當家,大當家,大事不妙了!”

“喝口水,慢慢說!別一驚一咋的!”謝映登皺了皺眉,呵斥。來人是他麾下的一名干將,平素向來沉穩有加的,沒想到今天在李密面前卻突然失了方寸,實在令人懊惱。

“是!”斥候接過茶碗,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口,然後儘量調勻呼吸,大聲迴應,“屬下剛從山腳接到開封營送來的急報,送信人已經昏死過去了。他說,博陵軍前日甩開外黃和陳留兩地的我軍,直接攻入開封,當場擊殺了黑社、白社兩位統領!”

“其他幾家兄弟呢?”李密大驚,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領子,“王當仁、周北洮、胡驢賊他們幾個呢?他們就眼睜睜地看着博陵軍衝進了開封?”

開封是個彈丸小城,本身戰略意義不大。但李密卻清楚地知道,開封周圍至少有六支名義上隸屬於瓦崗軍的人馬在活動。但李旭卻就在六支兵馬眼皮底下,輕而易舉地擊敗開封城內的義軍,將隊伍繼續朝滎陽方向推進了足足七十里!

“王、王將軍他們沒,沒有出擊!”斥候被衣服勒住了脖頸,只憋得滿臉青紫,才斷斷續續回答出一句話。

“可惡!”李密一把摜倒斥候,咆哮。壓根兒忘記了就在兩個時辰前,他曾經親筆修書,嚴禁王當仁等主動迎戰李旭。

此刻,他的信還在半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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