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展翼(五)

趙子銘部所駐紮的高陽與易縣相距足足有二百餘里,雖然彼此之間有官道相連,戰馬也要跑上一整天才能到達。待博陵軍渡過滹沱河後,與易縣主戰場的聯繫必將更加艱難,可以說東線與西線戰場看似息息相關,實際上已經成了各打各的仗,彼此之間不可能再協調一致。

這不是個常規戰術。以前的名將沒采用過,以後的將領們也未必採用。除非他們有千里眼和順風耳,能隨時掌握二百里外發生的一切變化。

這個戰術卻非常附和劉弘基的性格。做過馬賊的他本來就是個放任不羈的傢伙,近幾年在唐公麾下雖然收斂了些,卻一到關鍵時刻便會於不知不覺中暴露喜歡冒險的本性。按照他的計劃,如果李旭不能像預計中那樣擊潰羅成,六郡就要陷入三面受敵的窘境。如果在李旭擊敗羅成之前,羅藝已經突破了由呂欽和劉弘基二人並肩堅守的防線,河間之戰的勝負對博陵六郡也同樣失去了意義。那樣,孤軍在外的李旭只能落荒而走,沒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落腳點。

“這簡直就是賭博!姓劉的是拿咱們博陵六郡做賭注!反正六郡安危與他無關!”聽完了李旭所轉述的作戰方案後,軍司馬趙子銘忿忿不平地抱怨。

李旭的到來,令他和整個東線的將士們都甚受鼓舞。但李旭帶來的幾個消息,卻沒有一個令趙子銘感到開心。

他不滿意的不僅僅是整個作戰計劃,對於李旭答應借兵給劉弘基的決定也頗有微詞。“與其現在聯手,當初夫人何不答應了李家一道起兵?費了這麼大勁兒,數千弟兄的性命賠進去了,卻得到了如此不上不下的結果!”

此話並非一時義憤之言。眼下河東勢強,博陵六郡勢弱。李旭無論與唐公家族合作還是依附,都會被人看作投靠!

“那不一定,至少咱們保住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右司馬時德方不贊同趙子銘的觀點,站出來反駁。在他看來,合作與依附之間的差異非常大。眼下博陵六郡只能看作是河東李家的盟友而不是附庸。只要保持住了自身的獨立性,在將來博陵軍實力恢復後,大夥就可以慢慢勸着李旭走出六郡,與其他英雄一道爭奪天下。

但有些話,時德方不想表達得太分明。自家主公李旭是個很磊落的豪傑。這種與生俱來的磊落與淳厚,很容易幫他在民間塑造一個有道明君的形象。而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就需要交給他時德方、行軍長史方延年這些謀臣、肱股們去運作。唯有這樣,博陵軍在今後的問鼎逐鹿過程中才會無往而不利。畢竟忠誠、善良、守信是千百年來華夏百姓公認的美德,雖然歷史總爲勝利者所書寫,但勝利者絕不會將自己卑鄙陰暗的一面秉筆直書,而是要給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安上一個大義的名分。

朝廷的支持已經不再,軍力又剛剛受到折損;地方上無險可憑,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李旭唯一能引以爲憑藉的也只有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絕對不是一句說來聽聽的妄言。關鍵在於,你如何將這些鬆散的民心成功地轉化爲自身生長壯大的力量。

“主公也是迫於形勢纔不得不答應河東的條件,咱們只有先生存下來,才能求其他!”行軍長史方延年與時德方早有默契,笑着替同僚幫腔。作爲親眼目睹過虎賁鐵騎攻擊力的人,他對時局的危險程度體會得遠比沒和羅藝交過手的趙子銘等人深刻。即便南下虎牢的那支精兵沒有戰沒,他們也不是虎賁鐵騎的對手。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無論李旭做什麼妥協,方延年都認爲是應該的。

昔日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恥,魏武帝有棄袍割須之敗。但二者最後都能反敗爲勝成爲最後的英雄。如果自家主公經歷了無數磨難後,還像原來那樣寧折不彎,方延年反倒會擔心自己的前途。而眼下自家主公已經慢慢開始學會了變通,妥協,雖然還遠達不到大夥眼裡“睿智”的標準,卻已經讓人看到了成就霸業的希望。

“總之咱們付出太多,收穫卻很少!”趙子銘聳聳肩膀,評價。在李旭面前,他不需要掩飾自己的觀點。一方面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另一方面是出於信任對方的胸懷。

“先想辦法打敗了羅成再說。其他事情稍後考慮!”李旭不與自己的心腹爭論,直截了當地點明近期目標。“子銘,把你瞭解到的敵情說一說,讓大夥心裡也有個準備!”

縱馬狂奔了一整天,他的徵袍上滿是灰塵。滿臉的絡腮鬍子也變成了黃褐色。這種模樣看上去非常狼狽,也非常令人擔心。趙子銘不敢再多說逆耳之言,走到軍帳中間,在桌案上展開一張輿圖。

“羅成所領的幽州軍大約有兩位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到兩千輕甲騎兵,沒有具裝甲騎,日前已經退到束城。據逃來的流民說,永濟渠西岸的平舒、文安以及對岸的魯城也落到了幽州軍手裡!這三個縣城都是當年楊義臣將軍的駐軍之所,城牆高逾兩丈,防禦設施完好……”

完好的防禦設施,使得東線的博陵軍在有限的時間內擊敗幽州軍的目標實現起來非常困難。據趙子銘所瞭解到的情況,東路幽州軍的統帥羅成並非一個紈絝子弟。他用兵中規中矩,在軍中的威望以及個人武藝也相當地高。李旭貿然攻上去,很可能會面臨一場空前慘烈的惡戰。而位於博陵軍背後的竇建德態度又十分曖昧。

“竇建德部在圍攻河間郡城,末將和羅成都沒有采取任何救援行動…….”介紹完了幽州軍情況後,趙子銘繼續介紹另一個敵人。

情況和李旭事先了解到的非常類似,三家之間都在等待戰機。“你跟幽州軍沒有任何接觸麼?”出於對屬下的瞭解,李旭低聲追問。趙子銘不是個喜歡堅守待援的人,事實上,有過雄武營和齊郡營經歷的將領都不太喜歡打單純的防禦戰。他們會想方設法給敵人制造麻煩,不斷試探對方的虛實,也爲自家的進一步行動創造機會。

“打過。半個月前,我派了兩個旅的弟兄渡河騷擾。據回來的旅率報告,幽州軍步卒戰鬥力平平,軍容、軍紀也不不甚整齊。但羅成的武藝很高,負責斷後的弟兄幾乎都折在了他手上!”趙子銘想了想,鄭重回答。

這也是他不理解李旭爲什麼急着與河東妥協的原因之一。通過實戰,趙子銘發現幽州軍的戰鬥力並不如想象中強大。虎賁鐵騎再強,不過是五千多人,並不足以讓幽州軍處於絕對上風。而太原李家卻是個非常狡詐的夥伴,雖然博陵六郡目前吃虧不大,將來卻說不定被對方如何算計。

“是羅成親自領軍追擊麼?”李旭輕輕皺起了眉頭,追問。

“的確,此子心高氣傲,不肯吃半點兒虧。第二天便派人過河偷襲咱們的營地,但末將沒讓他討到任何便宜!”趙子銘楞了一下,繼續道。

他知道自家將軍打算如何對付敵軍了。論個人勇武,目前他所見過的將領中,李旭絕對能排在前三位。羅成性子越桀驁不遜,二人正面相碰的機會也就越多。對於敵我雙方而言,這兩個主將都是一軍之靈魂,任何一方被殺死或打傷,都會導致全軍的崩潰。

“將軍乃萬金之軀,不可輕易冒險!”時德方的反應速度不比趙子銘慢,走到李旭身邊,低聲勸諫。

“如今之計,只能險中求勝。大夥都去休息吧,子銘,找人幫我燒桶熱水,我要洗個澡!”李旭笑着拍了拍時德方的肩膀,將心腹幕僚拍了一個趔趄。“通知弟兄們,明天五更拔營,咱們到滹沱河對岸去會會羅成。”

實在無法“享受”主公這種粗魯的示好舉動,時德方接連後退了幾步,勉強站穩。一邊捂着被拍痛的肩膀,他一邊試圖想再給李旭一些諫言。看了看周圍武將們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半個時辰後,趙子銘在中軍帳中再度見到了梳洗完畢的李旭。“末將總覺得河東李家很陰險。將軍雖然已經答應跟他們結盟,卻不得不作些提防。在您沒回來之前,李家二公子便來過博陵,藉着羅藝的威脅要求六郡投入李家的懷抱。夫人當時沒答應他,兄妹兩個鬧得非常不愉快!”

“這些情況夫人都跟我說過。我也知道咱們在與虎謀皮。但形勢終究比人強……”此刻軍帳中只剩下了兩個人,李旭嘆了口氣,對趙子銘直言相告。本文轉載自電信地址http://qywxw.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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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個常規戰術。以前的名將沒采用過,以後的將領們也未必採用。除非他們有千里眼和順風耳,能隨時掌握二百里外發生的一切變化。

這個戰術卻非常附和劉弘基的性格。做過馬賊的他本來就是個放任不羈的傢伙,近幾年在唐公麾下雖然收斂了些,卻一到關鍵時刻便會於不知不覺中暴露喜歡冒險的本性。按照他的計劃,如果李旭不能像預計中那樣擊潰羅成,六郡就要陷入三面受敵的窘境。如果在李旭擊敗羅成之前,羅藝已經突破了由呂欽和劉弘基二人並肩堅守的防線,河間之戰的勝負對博陵六郡也同樣失去了意義。那樣,孤軍在外的李旭只能落荒而走,沒有目的地,也找不到落腳點。

“這簡直就是賭博!姓劉的是拿咱們博陵六郡做賭注!反正六郡安危與他無關!”聽完了李旭所轉述的作戰方案後,軍司馬趙子銘忿忿不平地抱怨。

李旭的到來,令他和整個東線的將士們都甚受鼓舞。但李旭帶來的幾個消息,卻沒有一個令趙子銘感到開心。

他不滿意的不僅僅是整個作戰計劃,對於李旭答應借兵給劉弘基的決定也頗有微詞。“與其現在聯手,當初夫人何不答應了李家一道起兵?費了這麼大勁兒,數千弟兄的性命賠進去了,卻得到了如此不上不下的結果!”

此話並非一時義憤之言。眼下河東勢強,博陵六郡勢弱。李旭無論與唐公家族合作還是依附,都會被人看作投靠!

“那不一定,至少咱們保住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兒,也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右司馬時德方不贊同趙子銘的觀點,站出來反駁。在他看來,合作與依附之間的差異非常大。眼下博陵六郡只能看作是河東李家的盟友而不是附庸。只要保持住了自身的獨立性,在將來博陵軍實力恢復後,大夥就可以慢慢勸着李旭走出六郡,與其他英雄一道爭奪天下。

但有些話,時德方不想表達得太分明。自家主公李旭是個很磊落的豪傑。這種與生俱來的磊落與淳厚,很容易幫他在民間塑造一個有道明君的形象。而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就需要交給他時德方、行軍長史方延年這些謀臣、肱股們去運作。唯有這樣,博陵軍在今後的問鼎逐鹿過程中才會無往而不利。畢竟忠誠、善良、守信是千百年來華夏百姓公認的美德,雖然歷史總爲勝利者所書寫,但勝利者絕不會將自己卑鄙陰暗的一面秉筆直書,而是要給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安上一個大義的名分。

朝廷的支持已經不再,軍力又剛剛受到折損;地方上無險可憑,也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認同。在這種情況下,李旭唯一能引以爲憑藉的也只有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絕對不是一句說來聽聽的妄言。關鍵在於,你如何將這些鬆散的民心成功地轉化爲自身生長壯大的力量。

“主公也是迫於形勢纔不得不答應河東的條件,咱們只有先生存下來,才能求其他!”行軍長史方延年與時德方早有默契,笑着替同僚幫腔。作爲親眼目睹過虎賁鐵騎攻擊力的人,他對時局的危險程度體會得遠比沒和羅藝交過手的趙子銘等人深刻。即便南下虎牢的那支精兵沒有戰沒,他們也不是虎賁鐵騎的對手。在這種生死存亡關頭,無論李旭做什麼妥協,方延年都認爲是應該的。

昔日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恥,魏武帝有棄袍割須之敗。但二者最後都能反敗爲勝成爲最後的英雄。如果自家主公經歷了無數磨難後,還像原來那樣寧折不彎,方延年反倒會擔心自己的前途。而眼下自家主公已經慢慢開始學會了變通,妥協,雖然還遠達不到大夥眼裡“睿智”的標準,卻已經讓人看到了成就霸業的希望。

“總之咱們付出太多,收穫卻很少!”趙子銘聳聳肩膀,評價。在李旭面前,他不需要掩飾自己的觀點。一方面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另一方面是出於信任對方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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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想辦法打敗了羅成再說。其他事情稍後考慮!”李旭不與自己的心腹爭論,直截了當地點明近期目標。“子銘,把你瞭解到的敵情說一說,讓大夥心裡也有個準備!”

縱馬狂奔了一整天,他的徵袍上滿是灰塵。滿臉的絡腮鬍子也變成了黃褐色。這種模樣看上去非常狼狽,也非常令人擔心。趙子銘不敢再多說逆耳之言,走到軍帳中間,在桌案上展開一張輿圖。

“羅成所領的幽州軍大約有兩位三千多人,其中有一千五百到兩千輕甲騎兵,沒有具裝甲騎,日前已經退到束城。據逃來的流民說,永濟渠西岸的平舒、文安以及對岸的魯城也落到了幽州軍手裡!這三個縣城都是當年楊義臣將軍的駐軍之所,城牆高逾兩丈,防禦設施完好……”

完好的防禦設施,使得東線的博陵軍在有限的時間內擊敗幽州軍的目標實現起來非常困難。據趙子銘所瞭解到的情況,東路幽州軍的統帥羅成並非一個紈絝子弟。他用兵中規中矩,在軍中的威望以及個人武藝也相當地高。李旭貿然攻上去,很可能會面臨一場空前慘烈的惡戰。而位於博陵軍背後的竇建德態度又十分曖昧。

“竇建德部在圍攻河間郡城,末將和羅成都沒有采取任何救援行動…….”介紹完了幽州軍情況後,趙子銘繼續介紹另一個敵人。

情況和李旭事先了解到的非常類似,三家之間都在等待戰機。“你跟幽州軍沒有任何接觸麼?”出於對屬下的瞭解,李旭低聲追問。趙子銘不是個喜歡堅守待援的人,事實上,有過雄武營和齊郡營經歷的將領都不太喜歡打單純的防禦戰。他們會想方設法給敵人制造麻煩,不斷試探對方的虛實,也爲自家的進一步行動創造機會。

“打過。半個月前,我派了兩個旅的弟兄渡河騷擾。據回來的旅率報告,幽州軍步卒戰鬥力平平,軍容、軍紀也不不甚整齊。但羅成的武藝很高,負責斷後的弟兄幾乎都折在了他手上!”趙子銘想了想,鄭重回答。

這也是他不理解李旭爲什麼急着與河東妥協的原因之一。通過實戰,趙子銘發現幽州軍的戰鬥力並不如想象中強大。虎賁鐵騎再強,不過是五千多人,並不足以讓幽州軍處於絕對上風。而太原李家卻是個非常狡詐的夥伴,雖然博陵六郡目前吃虧不大,將來卻說不定被對方如何算計。

“是羅成親自領軍追擊麼?”李旭輕輕皺起了眉頭,追問。

“的確,此子心高氣傲,不肯吃半點兒虧。第二天便派人過河偷襲咱們的營地,但末將沒讓他討到任何便宜!”趙子銘楞了一下,繼續道。

他知道自家將軍打算如何對付敵軍了。論個人勇武,目前他所見過的將領中,李旭絕對能排在前三位。羅成性子越桀驁不遜,二人正面相碰的機會也就越多。對於敵我雙方而言,這兩個主將都是一軍之靈魂,任何一方被殺死或打傷,都會導致全軍的崩潰。

“將軍乃萬金之軀,不可輕易冒險!”時德方的反應速度不比趙子銘慢,走到李旭身邊,低聲勸諫。

“如今之計,只能險中求勝。大夥都去休息吧,子銘,找人幫我燒桶熱水,我要洗個澡!”李旭笑着拍了拍時德方的肩膀,將心腹幕僚拍了一個趔趄。“通知弟兄們,明天五更拔營,咱們到滹沱河對岸去會會羅成。”

實在無法“享受”主公這種粗魯的示好舉動,時德方接連後退了幾步,勉強站穩。一邊捂着被拍痛的肩膀,他一邊試圖想再給李旭一些諫言。看了看周圍武將們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半個時辰後,趙子銘在中軍帳中再度見到了梳洗完畢的李旭。“末將總覺得河東李家很陰險。將軍雖然已經答應跟他們結盟,卻不得不作些提防。在您沒回來之前,李家二公子便來過博陵,藉着羅藝的威脅要求六郡投入李家的懷抱。夫人當時沒答應他,兄妹兩個鬧得非常不愉快!”

“這些情況夫人都跟我說過。我也知道咱們在與虎謀皮。但形勢終究比人強……”此刻軍帳中只剩下了兩個人,李旭嘆了口氣,對趙子銘直言相告。

形勢比人強。如今博陵六郡比河東更需要對方,更需要一個暫時不會在背後捅刀子的盟友。至於彼此雙方的關係到底是同盟還是附庸,卻取決於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將來能大過河東李家,就不怕對方蓄意吞併。如果博陵六郡的實力連自保都會成問題,那麼,被人吃掉也就是必然結局。

“原來如此。屬下還以爲,屬下先前還以爲,將軍只是爲了報答唐公的知遇之恩呢!”趙子銘也不是笨蛋,很快從李旭的話中聽出了無奈的意味,楞了片刻,歉然說道。

“唐公的確對我不錯,但我不會拿咱們博陵軍所有人的性命作爲回報!”李旭在胡牀上伸了個懶腰,苦笑着回答。

“將軍好像,好像變了!”剎那間,趙子銘覺得眼前的李旭有些陌生,驚愕地評價。

“我想不變,能行麼?”李旭輕輕搖頭。

“呵呵,呵呵……”趙子銘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只好一味地傻笑。

“其實,這些年來,咱們都在變!”洗過澡,煥然一新的旭子低聲總結。

無數人命換回來的教訓令此刻的他格外清醒。李旭知道目前自家的實力到底有多大,也知道沒有實力支撐的夢想最終會成爲一場空。過去他曾經豪情萬丈地去守護全天下,最後卻落得剎羽而歸。現在,他只想守護住身邊的人,守護自己關心和關心自己的這些人,守護剛剛恢復生機的家園,直到亂世的終結。

無論誰試圖破壞這個目標,都會引起他強烈的反抗。楊家也好,羅家也罷,欲把戰火燒到博陵,先問問他手中的刀肯不肯答應。誠然,虎賁鐵騎是同胞不是寇仇,但恃強欺民者即爲國賊。對待他們,就應該像對待外敵一般模樣。

博陵軍大舉渡河的消息讓滹沱河東側的竇建德和羅成二人都吃了一驚。三家兵馬雖然先前一直呈鼎足之勢,但博陵軍卻明顯處於被動之態,關鍵時刻他們轉守爲攻,難道嫌日子過得太滋潤了麼?

竇、羅兩家的斥候快速出發,於博陵軍外圍兜起了圈子。而博陵軍的斥候卻沒有做任何反擊,每次只是像哄蒼蠅一般將對手驅遠,便跟着本部兵馬繼續前行。急行軍整整持續了一整天,直到太陽落山才停下腳步。此時,李旭的戰旗已經插在了葫蘆谷,距離河間郡城只有二十里,距離羅成東路幽州軍所在的束城也是二十里。

“什麼?你說李仲堅回到了軍中,就在葫蘆谷!”聽完斥候的最新情報,竇建德手一哆嗦,差點將剛剛端起的茶盞摔在地上。

熱水淋溼了他的袍服,他卻絲毫不覺得燙。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了,比當日他聽說高士達戰死還讓人無法相信。李仲堅是誰,那是河北綠林三十餘寨的共同敵人。同時,也是衆豪傑眼裡的災星。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夥賭咒發誓時,不說天打雷劈,而是說:“如果我言而無信,就讓我出門遇到李仲堅!”天打雷劈未必正劈在頭上,與李仲堅相遇,諸位當家人卻基本上有死無生。

“消息準確麼?”竇建德的心腹愛將王伏寶是出了名的王大膽,看不慣衆人臉上的驚詫之色,叫過斥候,再次覈對軍情。“你可看清楚了?是幾個人同時看到的還是就你一個人看到的?”

“是屬下和屬下身邊同隊二十幾個弟兄親眼所見。李仲堅的帥旗和大隋軍旗不一樣,是黑色的大纛,上邊有金色流蘇和他的姓氏!”斥候隊正感覺到自己受了侮辱,梗起脖頸,大聲重複,“那面旗子別人不敢打,屬下,屬下化成灰都會認得!”

“是博陵大總管的帥旗!據說是昏君親手頒發給他的。”納言宋正本低聲補充。大隋正規軍的衣服鎧甲皆爲土黃色,軍旗爲赤紅。只有少數的親貴大將,纔有資格於軍中獨樹一幟。上次高士達和王薄等人攻擊博陵時,李旭的黑色大旗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過之處,千軍辟易,無人敢搠其鋒櫻。

“姓李的是在向大王示威!”王伏寶非常聰明,從斥候的話中迅速得出一個看似正確的結論。“他在向咱們宣告,說自己來了。試圖不戰而嚇走咱們。屬下願意帶五千兵馬去會他一會。趁他遠道而來,正是疲憊的時候!”

“屬下願意與王將軍同去!”高士達的族弟高士興也走上前,大聲請戰。前一段時間聽說李旭戰死河南,他感到非常非常地失望。仇恨只能永血來洗刷,他需要李旭殺死李旭以慰兄長在天之靈。如今對方自己送上門來,正好成全了這份心思。

“末將也願意去會會那姓李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不止高士興一個,前軍督尉阮君明,旅率高雅賢也主動請纓。在他們看來,此刻的博陵軍是最疲弱之時,不趁着這個機會上去佔便宜,待對方恢復了元氣後,又有什麼好處可撈。

“來人,給我擦擦身上的水!”面對踊躍求戰的將領們,竇建德反而陰沉起了臉。他能容忍部屬們小小的冒犯,卻不願意看到軍帳裡的秩序如一盤散沙。義軍中向來不乏勇士、悍將,但義軍中卻缺乏嚴格的軍紀和清醒的作戰思維。

眼下正是‘隋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大好時候,竇建德不希望自己做一個失敗者或旁觀者。所以,他必須重新打造麾下的這支隊伍,讓他們變得和官軍一樣井然有序,或者比官軍更像官軍,更紀律嚴明。

幾個侍衛匆匆跑上前,替竇建德擦去蟒袍上的茶水。他的袍服也是參照大隋王公的規格和款式訂做的,看上去華貴且不失威嚴。將領們很快注意到了眼下大夥身份和原來的差異,一個個訕訕地退回應該站的位置,等着主帥做最後決定。

“李將軍帶了多少人過河?隊形散亂還是齊整?他的營盤紮在山谷中央,還是半坡上?周圍可有水源和樹林?”到底是一軍之主,竇建德所問的問題比其他人水平高得多,條理也清晰得多。

“稟王爺,敵軍秩序井然,旗號分明。營盤紮在谷口的緩坡上,臨近溪流,周圍樹木不多!”斥候單膝跪倒,如實彙報。

大王和王爺兩個稱呼聽上去差不多,所代表的意思卻截然不同。竇建德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幾絲微笑,“嗯,很好。人數呢,你能估測一下麼?”

“稟王爺,從旗號上推測,人數應該在一萬五千到兩萬三千之間。具體看不清楚。博陵軍的斥候弓馬嫺熟,屬下不敢靠得太近!”斥候隊正想了想,大聲回答。

才兩萬人?幾名將軍臉上又露出了不屑之色。他們這次北上,戰兵就帶了五萬餘,加上輔兵、民夫,規模足足有十幾萬。對外宣稱三十萬,猶自覺得聲勢不夠雄壯。敵人卻只派了兩萬人便想同時對付義軍和幽州,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兩萬!”竇建德又吃了一驚,低聲追問。根據他所掌握的情況,這已經是博陵軍在滹沱河西岸的全部力量。如果此刻義軍殺過河去……?巨大的誘惑令人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想想當年高士達、劉霸道等人的結局,竇建德又慢慢恢復了冷靜。

李仲堅善於使詐,他很可能故意讓義軍看到博陵的空虛,進而引義軍鑽入圈套。還存在一種可能就是,博陵軍對幽州軍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不怕義軍抄後路,也不怕義軍趁火打劫。

他擡起頭,欲向宋正本詢問對策,卻從心腹軍師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迷惑。“納言以爲…”竇建德拖長了聲音問,眉頭緊皺成了一個川字。

“博陵軍的確是在向咱們示威!”沉吟了片刻後,宋正本決定採納王伏寶的說法。“李仲堅想憑多年的積威逼咱們後退,騰開博陵和幽州兩軍廝殺的空地來,以便他專心致志地對付羅成!”

“我就說麼!咱們直接打過去麼?大不了再退開,讓羅成撿個便宜!”高士興聽宋正本贊同王伏寶,大笑着建議。

“不打!”王伏寶卻很不給面子地改變了主意,大聲道。

“不打!”幾乎與部將異口同聲,竇建德斷然得出結論。

“大王!”發覺自己搶了主公風頭的王伏寶趕緊躬身,向竇建德賠禮謝罪。

“不妨,伏寶,你的建議很對!”竇建德大度地擺擺手,總結,“如果咱們先動手,最大的可能是讓羅成撿個現成便宜。況且一旦羅成那小子再次後退,咱們還可能吃大虧。就像這河間郡城,明着是幽州軍不與咱們爲敵,實際上他們在借刀殺人!”

眼前的例子明擺着,義軍攻打河間這麼長時間,任何收穫都撈到。反而在突圍的死士懷中搜出了好幾封河間某大姓送給幽州的信。那些人在信中不斷拍羅藝父子的馬屁,乞求他們施以援手,甚至說出了願意擁戴羅藝爲河北大總管,刀山火海,永不背叛的話來。而在義軍沒抵達城下之前,羅成和河間豪門們彼此卻看着不順眼,差一點就拔出刀來互砍。

雖然竇建德現在已經自詡爲仁義之師,卻也沒仁義到犧牲自家弟兄成全羅藝父子的地步。幾個核心將領商量了一下,索性乾脆投桃報李。決定無論羅成和李旭哪個想取郡城,義軍永遠袖手旁觀!

“屬下建議,咱們退往樂壽!”決定了坐山觀虎鬥的大方向後,宋正本想了想,建議。

“正本所言甚合我心!”竇建德點點頭,認可了納言的意見。

樂壽縣雖然也隸屬於河間郡,但距離郡城足足有一百里。而此縣距離博陵郡邊緣的安平,則足足有兩百里開外。即便姓李的屠夫再多疑,看到義軍這樣大的動作,也知道大夥對他沒有惡意了。所以姓李的和姓羅的儘快對着掐,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竇家軍遠遠的看熱鬧便是。

“咱們連夜解圍,撤向樂壽。走之前,正本替我寫一封信給這裡的郡守。告訴他咱們憐惜城裡的百姓,給他們一個月時間搶收夏糧。待麥子割了後,我等再回來取此彈丸小城!”聽見將領們的腳步聲去遠,竇建德向留下來的宋正本下令。

“這怎麼成,大王欲收仁義之名也不是這麼個仁義法子!”擔任侍衛統領的人選是竇建德的妻舅曹旦,聽到他的命令後,忍不住出言干涉。“再說了,咱們自己的軍糧也沒多少,這軍中每日的嚼裹……”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便被竇建德眼睛裡射出來的凌厲目光給打斷。按軍中規矩,侍衛無議政之權。第一次胡亂插嘴要被打軍棍,第二次再犯,就要被貶到罪囚營受苦。倘若到了罪囚營依然滿嘴跑舌頭,被人舉報了後就會將腦袋砍下來掛到旗杆上示衆。而曹旦天生屬於大嘴巴直心腸,本月已經捱過了一頓棍子…….

“末將,末將…….”曹旦被竇建德看得滿頭是汗,喃喃地解釋。他想提一提妹妹的名字,可當着宋正本這個外人的面又實在拉不下那個臉來。只好耷拉着腦袋,等着妹夫法外開恩。

“你下去苦囚營吧。待一個月刑滿後到前軍做伍長!”竇建德嘆了口氣,拍了拍妻舅的肩膀,命令。

“王爺開恩!”宋正本見狀,趕緊給曹旦求情。此刻軍帳裡就三個人,竇建德完全可以當作沒聽見曹旦的話。反正只要當事人不說,過後別人也不會沒事找事指責竇建德嬌縱心腹。

“我跟你說過,咱們現在要爭天下,而不是爭眼前的幾口熱乎飯菜!”竇建德抓起曹旦的胳膊,將其直接推出了軍帳。“自己去找明法參軍報到,別給你們老曹家丟人!”

轉過身,他又正色質問宋正本,“納言曾經建議我令行禁止,難道對於自己身邊的親信,這個諫言就無效了麼?”

“這…?”宋正本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曹旦走遠。“曹將軍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待倒黴者背影消失在夜幕後,他才勉強想起一個合適的求情理由。

“如果咱們不想讓老百姓將咱們當強盜,首先得自己把自己不當強盜看!”竇建德搖了搖頭,笑着點明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帶的不是一夥流寇,不是隻懂得搶掠的烏合之衆。問鼎逐鹿,誰說只有世家大族才具備資格?

古來將相本無種。

“這個李仲堅,倒也是個英雄!”同樣處於極度震驚當中,羅成看上去卻遠比數十里之外的竇建德沉着。父親羅藝的多年言傳身教薰陶出了他處變不驚的本能,而自身的驕傲性格也使得他聽聞李旭的到來後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在內心深處涌起了一絲興奮。

與傳說中的英雄一較短長是羅成多年的夢想。自從十四歲開始,他的耳朵裡就被人灌滿了關於李仲堅,關於他和八百壯士轉戰遼東三千里的英雄故事。雖然在朝廷的有意無意推動下,整個故事已經和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羅成就是願意聽,願意讓自己少年的夢和故事裡的背影交相重疊。

他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嫡生獨子,所以永遠沒機會作爲一個小小的旅率陣前拼殺。作爲幽州軍的唯一繼承人,他也一直沒遇到過什麼強大對手。記憶中,僅僅於前年隨父親出塞那次戰鬥勉強算得上過癮。但那次戰鬥中羅成左側爲宿將步兵,右側爲宿將劉義方,老爹羅藝又在背後坐鎮,根本沒讓他完全發揮出自己的本事來。至於這次領兵南下河間,到目前爲止他只和幾夥前來探聽虛實的小兵毛子打了兩仗,完全是牛刀殺雞,寶劍砍柴。

既然李仲堅主動出擊,羅成就決定和他好好打上一場。爲自己爭一個碩大的名頭,也讓父親看看自己這個兒子是如何給他漲臉。所以,從斥候口中問清楚了敵軍的虛實後,他立刻做出決定,命令帳下先鋒沈炯領兩千士卒出征,連夜襲擾李旭的軍營。

“你只准站在遠處製造混亂,別給博陵軍休息的機會,也別靠得太近被人反撲!”抓起令箭,羅成聽到自己的聲音居然在發顫。“無論目的是否達到,只要保證麾下弟兄平安,我就記你首功!”

“得令!”沈炯興奮得一哆嗦,抱拳肅立,大聲迴應。

他很慶幸劉義方等老將此刻都不在羅成身邊,否則肯定不會輕易地讓自己得到立功機會。幽州軍縱橫邊塞這麼多年罕逢敵手,試問區區博陵小卒如何擋得住?如果這次少將軍能帶領大夥將李旭所部擊潰,那些老傢伙們就要對年青一代刮目相看。再也沒機會羅羅嗦嗦,一個個終日就像秋天的蟈蟈般沒完沒了。

“小心些,敵軍而有防備,你就立刻撤退。李仲堅雖然新敗,但他的名頭不是白來的!”將令箭交道親信之手後,羅成拍了拍對方肩膀,小聲叮囑。

驕兵必敗,父親曾經多次叮囑過他不要小瞧任何敵人。所以,他也儘量把李旭放在前輩高人的位置上,雖然這個前輩年齡與自己差不了多少。

“來人,持我的將令去調魯城和平舒二地的守軍,讓他們接到命令後,即刻向束城靠攏!”送走了心腹愛將,羅成又抓起第二、第三支令箭。眼下幽州軍在河間郡的最大劣勢爲兵力過於分散。羅成所處的主營束城只有一萬左右兵馬,其餘弟兄都在附近幾個縣城執行任務。如果面對的還是趙子銘,羅成憑着手中的兩千輕騎和八千步卒,足以跟對方放手一搏。但考慮到即將面對的是李仲堅,幽州軍就不得不更謹慎些。先將所有力量聚集成一個拳頭,再找機會與李某人一爭高下。

“諾!”傳令兵快步上前,接過將令,然後小跑着出帳。

“看你們急的那樣樣子!”羅成在心裡笑罵,然後抓起第四支令箭,詢問,“今晚輪到誰巡夜?”。

“末將劉德馨!”劉義方之子出列,大聲響應。

“拿着這支令箭調派雙倍人手,城門,城牆均按戰時上崗!”羅成衝劉德馨點點頭,交代。

“少將軍放心,末將決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劉德馨肅立,大聲保證。

“敵人還沒到呢,你小心些就是,別一驚一咋地!”作爲東線營中爲數不多的前輩,行軍長史秦濟笑了笑,在一旁提醒。他贊同大夥認真對待敵軍,但不贊同把敵人看得太強大。否則,只會起到漲他人士氣,滅自家威風的效果,實在是得不償失。

“秦長史說得好,大夥今夜該幹什麼幹什麼。至少要到明天中午其他兩城的弟兄們才能趕過來。到那時候博陵軍的體力估計也恢復得差不多了,然後咱們兩方紮紮實實地打一場硬仗,我就不信姓李的還長了三個腦袋六隻胳膊!”羅成贊同秦濟的建議,笑着叮囑。

算下來,在過去的一天之內博陵軍足足走了八十餘里。這種行軍強度下,士卒們體力消耗一定非常的大。李仲堅和他的部下都不是鐵打的,他們需要休息。所以大夥小心歸小心,真正戰鬥卻未必很快開始。

計算着自家兵馬集結所需要的時間和敵軍可能開始的進攻時刻,羅成的心又安定了不少。他相信如果自己堅守束城,對方即便是飛將軍再世,也沒有能力迅速跟自己決出勝負。但那樣的話,攻破博陵的頭功就有可能被父親麾下的老將軍們搶走,實在令人心有不甘。

如果我領軍出戰呢?一個非常具有誘惑力的想法竄進羅成的心臟。他感覺到嗓子發乾,渾身被加速流動的血液燒得燥熱。野戰中擊敗李仲堅,這可是所有爲將者的夢想。論雙方兵力,幽州軍和博陵軍彼此相差不大。論士卒體力,幽州軍牢牢佔據上風。論士氣,幽州軍乘興而來,博陵軍剛剛經受一場大敗……算來算去,羅成欣喜地發現除了自己的經驗和名頭不如李旭外,無論從哪個角度,幽州軍都不弱於對方。

‘名聲是打出來的,而經驗要靠實戰來積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眼下正好有一個實戰的機會。即便一時失手,幽州軍還可以退回城中,據險抵抗。而一旦擊敗李旭……

誘惑,難以視而不見的誘惑。即便勉強轉過頭去,巨大的誘惑依舊如蜜糖般將濃郁的香味朝羅成鼻子裡送。他聽得見自己心裡的渴望,但又忘不了肩頭上的職責。涌出一個念頭又自己否定,涌出一個設想又自己推翻,如是反反覆覆折騰,從吃霄夜時一直折騰到第二天黎明,與李旭當面對決的衝動依然難以遏制。

黎明時分,一陣嘈雜的腳步結束了羅成半夢半醒的狀態。“誰在外面喧譁!”伸手從牀頭摘下寶劍,他大聲追問。軍營亂跑是要被處罰的,即便是平素脾氣再溫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故意違背軍規。

“是,行軍長史秦濟。”執戟侍衛聞聲入內,臉色蒼白如雪,“稟少將軍,行軍長史秦濟,前營統領崔懷勝求見。說有緊急軍情需要當面向少將軍稟報!”

“無論多緊急的事情,讓他們去中軍等着!”羅成心裡一驚,渾身上下的疲憊瞬間消失。“主帥是一軍之膽,要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他反覆默唸着父親的教導,頂盔貫甲,然後以和平時一樣的步伐走向中軍大帳。

幾乎所有的核心將領都已經被驚醒了。他們聚在帥案兩邊,不停地交頭接耳。議論聲就像無數只蒼蠅在耳邊飛,吵得羅成直犯惡心。“行了!”他用力一拍帥案,呵斥,“出征之前,大夥是怎麼保證的。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值得你們如此驚慌!”

議論聲如同被人用手擰住脖子般嘎然而止。帳中諸人都是將門之後,平素沒少受到父輩的指點。作爲武將,一個最基本的素質就是越到關鍵時刻越要沉得住氣。況且昨夜的損失不大,不足以影響戰局。

“到底怎麼回事?秦長史,你不是有事情要稟報麼?”羅成的目光掃過衆人的臉,最後落在父親派來的行軍長史秦濟身上。

身爲老長史秦雍的族弟,秦濟遠沒有兄長那樣沉穩。上前幾步,他用明顯顫抖着的聲音說道:“據斥候回報,沈炯將軍昨夜遭到了敵軍的反制。兵敗,具體傷亡還不清楚!”

“消息證實了麼?具體過程如何?”羅成皺了皺眉頭,學着父親的模樣追問。一雙握在桌案下的拳頭已經發白,掌心處傳來劇烈地痛。

“敗兵正向回撤。所以消息只得到部分證實。具體過程據斥候轉述,沈炯將軍奉命去騷擾敵人,卻被李仲堅打了個埋伏。麾下弟兄在黑夜中被打散了,主將至今還沒音信!”秦濟想了想,儘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有條理。

東路軍的主要目的是爲了鍛鍊隊伍,所以主帥羅藝根本沒派有經驗的老將前來坐鎮。突發問題之前,他這個憑資歷熬上來的長史,根本起不到參贊軍務的作用。

知道自己的長史不堪大用,羅成只好自己解決問題。仔細想了想,他沉着聲音吩咐,“加派幾夥斥候出去打探消息,一定要找到沈將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斥候統領崔懷勝立刻迴應,轉身出帳。

“你不可能把沈兄找回來!”望着斥候統領的背影,羅成心中暗中得出結論。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是爲了安慰眼前的其他將領。兩千士卒被近十倍的博陵軍包圍,怎可能有太多的人逃出生天。如今羅成只能期待沈炯運氣好,別被敵將斬於陣前。只要留得命在,無論受了多少苦,幽州軍早晚會將他救回來,早晚會爲他討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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