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雪都一直沒斷過。李旭的心緒也如窗外的天色般時陰時晴。他不知道阿史那家族到底要糾集起多大的力量南下,所以不得不抓緊最後的機會,動員手頭所有能動員的力量。但有時候,望着外邊紅裝素裹的世界,他又期待着所謂突厥人即將入侵的消息不過是個流言。那樣,他就不必再面對時德方等人眼中的火一般的失望。雖然在他發作一次後,後者人不再質疑他的決定。但有時候沉默的抗議比發出聲音來更令人不舒服。
“你敗自家基業,關老子屁事!”時某人現在的行爲,分明在表達着這樣一種態度。偏偏李旭拿這種消極態度無可奈何。大戰在即,他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將自己麾下的官員體系重新梳理一次。
“我聽說,欲征服天下者,先要征服人心。”程名振讀過的書很少,講不出太冠冕堂皇的道理。但他盡力鼓足勇氣,用大夥能接受的方式陳述利害。“王爺要想逐鹿中原,首先得向世人證明,您有參加角逐的資格!”
“你認爲我沒資格?”竇建德從帥案後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喜還是怒。“那你認爲誰有資格?是勾引突厥人入侵的李老嫗,還是把救命恩人也砍了的瓦崗白眼狼?”他一步步向程名振走近,話語銳利如刀。“或者,你更欣賞王世充,畢竟他奉得是昏君楊廣的命令!”
在自家主公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程名振被看得滿頭大汗。但他不敢退縮,竇建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如果今天他退縮了,以後將永遠被主公當成膿包軟蛋。用力嚥了口唾沫,他擡起頭,直視竇建德的眼睛,“屬下,屬下的意思是,誰守護了這片土地,誰就有統治它的資格!”
“程小九瘋了!”一瞬間,竇建德麾下大部分文武都嘆息着搖頭。無論是否贊同對方的意見,他們都已經看到了提議者的最終結局。竇天王的名號完全是自己給自己授予的,所以平素最忌諱別人質疑他的資格。而小縣令程名振今天卻三番五次觸及逆鱗,即便不被當場拖出去斬首,估計兩百軍棍的懲罰也在所難免。
如果沒人及時求情的話,五十大棍已經足以把一個壯漢送進鬼門關。兩百軍棍打完,地上趴的肯定是一堆爛肉。
正當大夥爲程名振的生死而擔憂的時候,卻聽到了一陣聲嘶力竭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夠了,竇建德用力拍了下程名振的肩膀,“小九,無怪人都說你是心裡有數之人。就衝今天你這句話,本王將襄國郡交給你來治理的決定就沒有錯!”
說罷,他又扭頭環視四周,“你們都聽到程小九說什麼了麼?聽到了就分頭下去準備。本王倒要讓世人看看,是我,是我竇建德。天塌下來的時候,是我竇建德帶人頂了上去,而不是他們平素當作神仙來拜的那些王八蛋!”
就這樣就成了襄國郡守了?衆文武雖然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卻立刻帶上了幾分羨慕。雖然襄國郡是目前竇家軍治下最小的一個郡,並且有一半土地荒無人煙的沼澤地。可竇家軍目前實際控制的只有四個半郡!能執掌四個半郡其中一個的人,前途必將不可限量。
突然而來的好運讓程名振的頭也有些暈。他努力不讓人看出自己的驚喜來,顫抖着聲音致謝,“謝,謝王爺不怪屬下信口開河。其實,其實屬下也是貿然想到的,考慮未必周全!”
“不怪,不怪。”竇建德收回按在對方肩膀上的手掌,非常豪氣地在半空中來回擺動,“本王麾下就需要像你這樣的耿直之臣。自古忠言皆逆耳。況且……”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而長遠,“況且讓弟兄們到塞上與突厥人真刀真槍的幹上一架也好,咱們的弟兄雖然數量龐大,卻一直沒打過什麼硬仗。好好磨鍊磨鍊,將來才能與別人一較短長!”
後半句話深得衆人之心。竇家軍雖然聲勢浩大,但與博陵精甲、虎賁鐵騎這些天下至銳比較起來,風格的確顯得有些軟。到塞上與博陵軍並肩而戰,若是僥倖贏了,對將領和士卒們來說都是一場難得的鍛鍊機會。況且李仲堅的使者還答應低價出售鎧甲軍械。有了與官軍一樣的裝備,將來還愁弟兄們在沙場上不敢與人拼命?
綠林豪傑的血脈裡本來就流淌着一股冒險精神。看到出兵北上的好處後,大多數人的意見都傾向於接受程名振的提議。少數幾個與李旭有着深仇大恨者,如高開道和楊公卿等,雖然心中非常不滿,但也不願意揹負上一個爲了私人恩怨不顧大局的惡名。所以在極短時間內,竇家軍核心人物就達成了統一意見:接受博陵方面的結盟請求,時刻準備揮師北上。
但對於博陵方面的蓄意欺騙行爲,竇建德也毫不客氣的予以拆穿。在回信中,他嚴詞譴責李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想讓竇家軍與博陵軍共同承擔風險,又小瞧了竇家軍將士們的心胸。“凡奉天命牧狩一方者,皆有守土之責。竇某不才,卻絕不敢做讓中原生靈塗炭的千古罪人!”在信的末尾,草寇出身的一方諸侯竇建德信如是寫道,“若胡人膽敢南下牧馬,李將軍只需讓開北上道路,竇家二十萬將士必迎風而上,雖百死亦不敢旋踵!”
“無須百死,他只要屆時不從背後給咱們下黑手就足夠了!”放下竇建德的回書,趙子銘微笑着點評。
“這個竇天王,的確不能當山賊來看待!”李旭接過趙子銘的話頭,感慨不已。
竇建德的反應出乎了博陵軍上下所有人預料。在信使方延年回來之前,李旭和麾下衆將一直在爲自家主力傾巢北上的情況下,如何將竇家軍擋在衡水之南而頭疼不已。現在,形勢開始漸漸向令人高興的一面發展。竇建德部的戰鬥力雖然差了些,但多出一大批意想不到的援軍,總比多一批仇敵來得好。
“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對於擊殺了自己遠房族叔郭絢的竇建德,大將郭方一直提不起好感。
“倒是,二十萬大軍,不用別的,光吃喝就能把咱們吃窮了!”呂欽笑着接茬。如果突厥人被擊敗後,竇家軍賴在涿郡不肯離開,剛剛欠了對方一個大人情的博陵軍的確無法立刻刀劍相向。
對此,趙子銘的態度相對樂觀,笑了笑,低聲提醒道:“郭將軍多慮了,前來助戰的又不止是竇某人一家!”
“另外那一家,更是光佔便宜不吃虧的主兒!”時德方撇了撇嘴,搶在郭方之前悻然迴應。
另外一家指得是李淵。據隨同河東李家南下的弟兄們快馬送回來的消息,在打下了長安後的第七天,進爵爲唐王的李淵就派出李建成所部左軍,和李婉兒所部娘子軍並肩向北。於此同時,他還通過傀儡皇帝楊侑之手,加封李旭爲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並授予世襲博陵郡王的封號。
按大隋官制,驃騎大將軍是武將之中最高職,開府儀同三司是文職中的最高散銜。而博陵郡王的封爵,已經接近爵秩極限,再進一步,便可與李淵目前的唐王比肩了。
這麼多令人應接不暇的好處,自然不僅僅是爲了“酬謝”李旭先前借兵三千的功勞。以時德方等人的聰明,一眼就看穿了李淵的真實目的。對方是想在共同擊敗突厥狼騎後,將博陵六郡正式納入長安楊侑這個傀儡皇帝的名下。那樣,李淵在東攻洛陽、南略巴蜀時,便不用再擔心河東受到威脅。無論劉武周也好,竇建德也罷,如果貿然向太原用兵,肯定會遭到來自博陵的痛擊。
時德方對此非常不滿。他認爲,如果不是當初李淵向突厥人借勢,暴露了中原的虛弱,也不會讓互相之間爭鬥不休的阿史那兄弟看到更大的好處,進而起了攜手入寇的念頭。既然惹出禍來的是李淵,憑什麼讓博陵子弟爲他的錯誤去送命?如果李淵懂得知恩圖報那也罷了,眼下明明是自家主公爲了彌補李淵的過錯,平白放棄了爭奪天下的機會。可李家非但不感激,反而還打起了博陵六郡的主意,真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
“時司馬不妨看開一點兒。正所謂無利不起早。李淵肯派大軍前來相助,自然不願意白白損兵折將。但是他能不能如願以償,最後的決定權還在咱們之手。”趙子銘見時德方滿臉晦氣,繼續笑着開解。
人可以走,但地沒法帶着,祖先的墳墓沒法跟着一起搬。底層百姓的想法很簡單,卻蘊藏了最直接的道理。他們不想學着某些大姓那樣轉往別處避禍,特別是曾經當過一回流民的人,知道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苦楚,更不願意再當一回無家可歸的流民。況且,大多數百姓也沒地方可去。四下裡幾乎都在打仗,只有李旭治下的博陵,許紹治下的夷陵稍微安定些,而後者與博陵之間隔着數十家豪傑,尋常人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
既然只能留下來,那麼,李將軍守護的便是大夥共同的家園。對於真心爲自己而謀的人,百姓們素來不吝於給以最大的尊敬和支持。也許他們的尊敬和支持很卑微,不像豪門貴胄的支持那樣聲勢浩大,但一點一滴的支持匯聚起來,卻足以形成一片汪洋。
這片汪洋可以載動鉅艦,亦可以擱淺輕舟。
臘月二十三,祭竈。有士卒傍晚時分在軍營的警戒線外邊揀到了幾大塊醃製好的豬腿。當值的隊正以爲是購買年貨的粗心鬼不小心丟失的遺物,所以也沒有上報,偷偷地和麾下弟兄打了牙祭。畢竟這年頭即便是中戶人家也不見得每月都能吃上肉,買半條醃製豬腿足夠花掉隊正大人一個月的薪餉。
結果,接下來幾天,營門外陸續出現了饢、麥、椒、粟等或熟或生的食物。有大膽的百姓甚至當着士兵的面走到營門口,把蒸熟的糕餅從筐子裡端出來,請弟兄們品嚐。河北人過年講究個實在,所以即便最貧寒的人家,糕餅上豆子也有一指厚。雜糧的香味勾得弟兄們鼻子和眼睛一同轉過去,半晌半晌捨不得移開。
大多數底層軍官都看傻了眼。他們當了半輩子大頭兵,第一次見到老百姓把自己當家人看待。想拒絕對方的一番好意吧,怕傷了這來之不易的民心。收下百姓們的禮物吧,又怕過後被上司斥責。還是在旭子於齊郡帶過來的那批兄弟有經驗,建議大夥選取一條折中之道。禮物可以收,但必須還禮,且還禮最好與收取之物等價。
齊郡子弟是根據當年在張須陀老將軍麾下的經驗得出的結論,知道百姓們是在酬謝大夥的保境安民之功。當年他們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會拿出一些剿匪分得的戰利品來回贈。但這條經驗對於博陵軍卻不太適合,大多數弟兄們還沒上過戰場,手中根本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可以回饋給百姓。一些隊正們實在想不出主意,只好帶着麾下的弟兄向贈送食物的百姓們抱拳致謝。每當這時,受到尊敬們的百姓便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在歡呼聲裡,即便平素訓練時最喜歡偷懶耍滑的傢伙也不知不覺將腰桿子停起來,儘量伸直,伸直。
來自民間的支持讓旭子底氣硬了不少,心情也漸漸變得平和。他這個博陵大總管本來就不是靠地方大戶的擁戴而得來的,所以失去和贏得對方的推崇影響都不大。而那些給軍隊提供賦稅,又把平素自己捨不得吃的食物拿出來與弟兄們分享的人,纔是他需要回報的對象。
古來守土以險不如以德。所謂德,並非上位者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儒家精義。而是他能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爲百姓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中原的百姓們最是懂得感恩,他們不求上位者個個都是聖賢,能恪盡職守,潔身自愛,已經是他們的最高要求。一旦上位者和他的手下能多少超過這個標準一點兒半點兒,他們肯定會跟你分享最珍貴的東西,哪怕是生命。
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軍營門口才漸漸安靜下來。天氣還沒開始轉暖,草原兵馬不可能立刻南進。因此李旭抽了幾天時間,帶着妻子返回易縣老家拜祭宗祠。在他年少時,這一天本是最熱切盼望的,所有本族的長輩,無論願意見到他不願意見到他那幅“望之不似有運”晦氣模樣的,在祖宗牌位面前,都要勉強裝出一幅笑臉來,給他這個“不成氣”的後生晚輩一點點勉強擠出來的尊敬。後來他官位漸高,父親也因爲教子有方成了上谷李氏一門的族長,對拜祭祖宗,他心裡反而不那麼喜歡了。一則是公務繁忙,難得抽出時間。二來每次見到別人前倨而後恭的模樣,都讓總讓他回憶起自己家貧時所受到的那些冷遇。
從這點上,李旭從不認爲自己是個大度的人。有些傷害之所以被成爲傷害,就是因爲它不會隨時間推移而變淡。相反,偶爾午夜夢迴,當年的譏笑和冷遇依舊會涌上心頭,讓人冷汗淋漓而下。
如果不是回憶中還有寶生舅舅這樣的慈愛長者,旭子會對親情看得非常冰冷。萁兒對上一代人的看法也和他差不多。在她眼裡,丈夫的親戚雖然因爲其家境貧寒而對他刻意疏遠,至少還沒有想方設法地排擠打擊。而作爲庶出的女兒,除了跟婉兒和世民的關係還稍微近些,其他兄弟待她一直如奴婢。
少年時的際遇使得夫妻二人除了親生父母外,並不太看重宗族。但這次,李旭卻很認真地準備了一下。他要把萁兒作爲正妻帶到祠堂裡,恭恭敬敬地介紹給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無論那些人願意不願意,同姓同族且是庶出的萁兒,都是他李大將軍的正妻,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女人。
離着易縣老遠,二人的車駕就被族中同輩和晚輩給接了下來。前呼後擁,一直接到了數年前皇帝陛下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中心給李家起的大宅院裡。時間已經到了年根兒,李府也和其他豪門一樣,重新換了門神和掛牌,連門口的石頭獅子都用溫水擦洗過,看上去煥然一新。由於李旭歸來,家中很少開啓的大門、儀門、三門直到正堂,瞬間全部恢復了使用功能。猩紅色地氈被高掛在甬道兩側的燈籠串一照,豔麗得就像跳動的火龍。
過分奢華的感覺讓旭子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家。好在父親和母親模樣還都沒有變,滿是皺紋的笑臉中透着由衷的驕傲。當晚家中大排宴席,老少男丁坐在十幾個房間內把酒敘話。第二天,也就是除夕,所有李家男女在族長李懋的帶領下,結隊到宗祠前祭拜。
李家的祠堂也是重新修葺過的,上邊掛有不知道什麼年代由哪個朝廷重臣手書的匾額。因爲重新金漆描畫過的緣故,上面的字跡顯得非常遒勁。李旭記得其具體應該是“保境安民”四個大字,說得是自己漢代那位躍馬邊塞的祖先李廣。此人不是李家的始祖,卻是宗祠裡邊唯一留下雕像的人。但令人奇怪的是,雕像上的李廣卻穿着一身文官衣服,看上去笑呵呵的與世無爭,一點兒也沒有彎弓射虎的英雄氣概。
旭子記得自己當過經過薊縣時,蒙恬將軍的塑像也是這般慈眉善目。大抵那些古聖先賢對着自己的家人都提不起什麼殺氣來,所以被畫得失去了真容。擺放在李廣將軍的靈牌之側是其從弟,漢丞相、安樂侯李蔡,雖然爵位和官職都遠遠高於前者,卻沒有畫像流傳。二人之下,依次是李當戶、李椒、李敢。李敢之後爲李禹,李椒之後爲李壑,二人都開枝散葉,家族綿延不絕。唯獨李當戶這支,不再有人繼承,靈牌孤零零隱藏在一個高位的角落裡。
五年之前,唐公李淵特地派了人來認親。兩家祠堂雖然不在一處,上谷李氏的祠堂裡邊卻專門列出一個位置,將李淵的祖父,上柱國李虎設香燭供奉。兩年前,趙郡李氏也派了人前來合併族譜,因而在李家的列祖列宗內,也把趙郡歷史的始祖續了一位在上面。與隴右李氏一樣只標了分支的起源與繼承,並沒有將所同姓族人全部列上。
當下族長李懋主祭,李拓陪祭。李旭在同輩兄弟中雖然不年紀不算最長,但最有出息,所以負責捧香。衆人以禮拜祭,焚帛奠酒,請在天的李家各位祖宗庇佑不肖子孫們平平安安,福壽綿長。
進獻果品的時候,所有時鮮都先經過李旭之手。他將果品祭物捧給妻子萁兒,然後由萁兒交給母親李張氏,再由母親呈上供桌。族中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萁兒,因此難免楞了一下。待有人耳語說那是剛剛打下長安,被拜爲唐王的大都督李淵之女時,臉上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早就說過,旭官是個有福氣的!”再拜之後,趁着族長李懋向列祖列宗“彙報”李家一年來的大事兒的“空閒”,幾個遠房叔叔在私下裡交頭接耳。李旭自己做了大將軍,博陵郡王。又與權勢第一的唐王做了親戚,這份福緣,還不是大得沒有邊麼?
“怪不得唐王聽說旭子這邊有難,立刻派了兩路大軍過來。”有人恍然大悟般說道。李建成所部駐地飛狐關與易縣相隔不足百里。那麼大一支兵馬駐紮,地方上的頭面人物早就打聽清楚了其中緣由。先前還不明白李淵怎麼會對李旭如此青眼有加,看到了萁兒長房媳婦的打扮,才知道兩家的關係在不知不覺間又密切了一層。
“怪不得旭子不計較她庶出?”有人故意點明萁兒庶出的身份,話裡話外帶着酸溜溜的滋味。
“一邊涼快着去。什麼正出庶出。現在是妻憑夫貴,知道不你?”立刻,有人跳出來捍衛旭子的聲名。
這些私低下的無聊言語,李旭當然聽不到。他難得有時間將軍務放在一邊,因此抓緊了一切機會休息。所以不但別人的小聲詆譭和誇讚他都聽不見,連父親向祖先彙報的內容,他也都是左耳聽完,立刻從右耳朵冒了出去。好不容易熬到了祭奠結束,照例又是一場歡宴。然後各房各回各家,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圍着火盆守歲。
難得能和兒子、兒媳坐在一道守歲,老李懋心情極其舒暢。屈指算算,這是兒子自十四歲出塞起,在家裡過的第二個年。上一次回來過年時,兒子帶着滿身的傷。這次看上去卻是英姿勃發,神清氣爽。
至於跪坐在兒子身邊,不斷給二老添茶倒水的兒媳,在老李懋眼中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雖然做了博陵郡王的父親,他身上依舊帶着與生俱來的質樸。看人只看行爲,不看其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己至今還沒能抱上孫子。但想想兒子今年不過才二十多歲,心裡也就不那麼着急了。
“來,來,來,都坐得距離火盆近一些,想吃什麼自己伸手去拿。就咱們一家人,不必太拘束!”靜靜烤了一會兒火,肚子裡的酒氣慢慢被烤了出來。老李懋仰着一張黑裡透紅的笑臉,大聲招呼。
“你就知道烤火,也不問問別人覺不覺得燥!”李張氏下午時也被妯娌們敬了不少酒,帶着幾分醉意嗔怪。萁兒就坐在她的腿邊上,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非常順眼。不像易縣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兒,恨不得將頭扎到脂粉缸裡。在她看來,兒媳的臉色是那種天然的白淨和天然嫣紅,就像一朵靜悄悄開放的梅花,裡裡外外透着從容。
能找到這樣的兒媳婦,李張氏自然捧在掌心中都怕對方融化掉。凡事都優先考慮着兒媳的感受。先是嫌丈夫和兒子身上的酒氣重,然後又怪碳爐燒得過於旺,烤得人口乾舌燥。接下來又忙着弄點心瓜果,彷彿多吃一點東西,對方就能快點兒給她生個胖孫子般。一來二去,不但讓萁兒大爲感動,就連李懋和李旭父子也看得嫉妒。
“你們娘兩個要是嫌乎熱,先到別的屋子待會兒。我和旭子剛好再喝幾杯醒醒酒,算算,算算我們……”見婆媳兩個處得熱絡,李懋非常貼心地爲她們找走開的藉口。
“喝一壺吧,我們孃兒兩個去廚房瞅瞅,讓下人們再弄兩個冷菜上來!”李張氏知道丈夫想必有話跟兒子單說,拉着萁兒,笑着起身。
待兩個女人的腳步聲漸漸去得遠了。老李懋慢慢收起的笑容。他雖然老,卻沒老到糊塗的分上。兒子戎馬匆忙,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況,不會趕在年根兒底下才跑回家中來陪着自己祭祀祖先。那他一定是爲了長城外邊的變故。老人不懂兵法,不通政務,卻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酒菜上來後,端起第一杯,老李懋笑着問道。彷彿兒子只是去出一趟遠門,根本沒任何風險般。
“我已經派了兩萬人去涿郡駐紮。其他將士十七、十八兩天集結。十九號是個黃道吉日,正式出征。”李旭也端起面前的酒盞,遞上去跟父親的酒盞碰了碰,一飲而盡。
這種父子對飲喝法不符合郡王家的禮節,卻符合上谷易縣李家村東口老李家的傳統。因此,老李懋非常高興地端起酒盞,一口悶了下去。
“河東李家也派了兵馬來,屆時一道北進。如果打得太激烈,竇建德也會派人前來援助。咱們這邊,加在一起總計有二十萬大軍,勝算應該非常大!”給自己和父親面前的酒盞再度斟滿,旭子笑着解釋。單論人數,這是除了虎牢關之戰外,他所參與的第二大戰役。只是那次他是攻擊方,這次,他要憑藉長城與佔據優勢的敵人周旋。
“李家那,那個建成,算是你的妻舅吧,他和你齊心麼?還有那個姓竇的大王,他會不會真心幫你?”老李懋再次端起酒盞,卻沒立刻向嘴裡倒。皺着眉頭詢問。
“暫時應該沒大問題。即便不看在萁兒的份上,河東與河北捱得這麼近,建成兄也會竭盡全力避免兵火蔓延開。至於竇建德,依我之見他是個有心胸的人。既然換了盟約,就不會趁這個機會來撈便宜。並且我留了些兵馬在信都,萬一有變,他們憑着漳水,也能支持一段時間。”李旭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他不願讓父親過多地替自己的安危擔心。所以,話儘量向輕鬆方面說。而做父親的也理解兒子的心情,抿了口酒,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家裡這邊你也別擔心。怎麼說,你現在也是個當官的,趙郡李家和隴右李家又衝着你的面子纔跟咱們認了親戚。輕易沒人敢惹我這個族長!”
如果不是因爲李旭的崛起,恐怕上谷李家壓根兒不會被其他李姓認爲是李廣的諸多後裔中的一支。所以,單憑這一功勞,老李懋在族中就能活得很滋潤。但李旭爲父母考慮的遠不止這些,他沒有把握完全贏得即將到來的戰爭。“萁兒父親的意思是請您和母親二老到長安住一段時間。算是族人相認,順便他也能會會親家!”
“路太遠,我和你娘都走不動嘍!。”老李懋放下酒盞,輕輕搖頭。
“我派人套車護送你們過去!”李旭不甘心,繼續試探。
“你沒回來之前,我和你娘哪都不會去!”老李懋將聲音提高了幾分,非常堅定地拒絕了兒子的提議。“我和你娘雖然老了,卻不能拖你後腿。你在前方與胡人作戰,我們兩個當老的卻溜了,弟兄們若是知道了,豈會沒任何想法!”
“爹…!”猛然間,李旭心裡涌起一股感動,低低的喊了一聲。他原以爲自己可以瞞過父母,卻沒料到兩位老人對自己的心思洞若觀火。
不待兒子再尋找其他說辭,老李懋快速將二人的酒盞斟滿,一邊輕抿,一邊說道,“前些日子,人家說你可能有當皇帝的命兒。我和你娘兩個就很擔心,怕你真的被人說動了心思,不分青紅皁白就往上衝。這皇帝啊,聽着是威風,可要是福氣不夠,也會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見兒子滿臉愕然,老人笑了笑,繼續道:“後來聽說你岳父打下了京師,又聽說你爲了對抗胡人接受了他的封賞。我這心裡反而不擔憂了。你小時候,我不希望你去遼東。因爲那時你和我一樣是個平頭百姓,沒必要替跑到遼東去添溝壑。但現在你既然身爲博陵大總管,六郡之中最大的官兒,這天塌下來,無論撐得撐不住,總得上前撐一撐。否則,那成什麼事兒了,平素吃着喝着百姓們的供奉,看上去人五人六的!遇到該替百姓們出頭時,卻掉屁股跑得飛快!咱李家可不能這麼幹!甭說李家,放眼整個河北,無論誰家中出這麼一號孬種,父母兄弟也幾輩子都在人前擡不起頭來!”
就這麼簡單個道理,虧我先前還斟酌了很長時間!已經多年每在老父面前說過正經事情的李旭有些慚愧地想。父親就是個小販子,沒讀過書,見識也不如那些智者。和村子裡邊的所有普通人一樣,這輩子活得就像地裡面的土坷垃,卑微、鬆散,並且毫不起眼。但春天到來時,土坷垃中卻能長出麥子和黑椒。冰天雪地中,土坷垃也能像石塊一樣堅硬。
他無法表達對父親的敬意,只好一再舉盞。做父親的顯然很享受兒子的尊敬,喝乾酒,笑着詢問,“你知道咱們老祖宗李廣的長子李當戶那支,爲啥子絕後了麼?”
在酒和血的交互作用下,李旭的頭已經有些暈,楞了楞,好奇地反問:“不清楚。是很奇怪。按道理,其他幾位先人應該過繼個子嗣給他,不至於眼睜睜地看着他斷了香火吧?”
“其實,咱們這位叫李當戶祖先,生了個非常有名的兒子。但不僅僅咱們上谷李家,趙郡李家和隴右李家,天底下只要姓李的,都絕不肯讓李當戶的子孫入祠堂!”老李懋神秘的一笑,繼續道。
“爲何?”李旭第一次聽到這樣古怪的說法,本能地追問。
“因爲他的兒子是李陵啊!”老李懋拍拍兒子的肩膀,得意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