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時,在山下遇到的。”李世民點了點頭。
看到三姐在聽到那人的名字時的那個歡欣驚喜的模樣,他心裡複雜無比。猶記得當初遼河邊的大營中,他們一家人與陳破軍的初見。當時他還只是一個不知愁滋味的世族貴公子,兄弟四人與三姐跟着父親一起隨軍到遼東。雖然徵遼之戰鏖兵百萬,每日死傷無數,可對於他們來說,那場仗更像是一場狩獵。感受到的只有熱血與刺激,而根本不會有其它的什麼感想。
那時他們跟隨皇帝的大軍,一路看着塞外遼東的異樣風景,感受着大隋的軍威頂盛。也就是那個時候,父親看中了宇文化及幫着提親的陳破軍,軍營中的初見,讓陳李兩家從此糾纏不清。那時的陳破軍只是小有聲名,不過是一個五品的郎將,與三姐定親完全就是攀上了高枝。
實際上,這依然是一起從裡到外的貴族式的聯姻,父親看中的是陳破軍的年青有爲。陳破軍願意娶一個見都沒見過的女子,當時肯定也不過是想借李家的勢罷了。你情爲願的一樁貴族式聯姻,如果不是後來的事情,也許這樁婚姻會得到所有人的稱讚。
洛水河邊,他與元吉當着三姐的面,將陳破軍重傷,差一點就將他毀掉。到現在,他還記得三姐當時那驚呼痛喊聲,還記得清楚陳破軍眼中的那抹怨恨。
陳破軍洛水死裡逃生,逃了一命。一回去就開始對李家進行慘烈的報復,東都李家數百口人滿門被滅。三弟元吉身死,大哥的夫人孩子通通慘死,就連父親的妾侍也沒有逃過一劫,幾個庶出的弟弟也死於非難。如果再算上死的充滿了疑點的玄霸,李家與陳破軍的仇恨,已經不再是三言兩語能化解的清了。甚至他自己斷臂毀容,這一切也都是拜陳破軍所賜。
對於陳破軍的仇恨,早已經上升到了李世民心中的第一大恨,殺了自己四個兄弟,而且還將他最心愛的女人也奪走了。殺兄奪妻之恨,這其中的恨意早已滔天。甚至恨烏及烏,凡是與陳破軍沾上關係的,他都不喜歡。對於三姐,雖然隱隱有些愧疚之情,可另一面,卻又覺得李家與陳破軍的恩怨皆由她起,是她把這一切災禍帶到了李家。
太原之亂後,李秀寧失蹤。李世民雖然也派人去找過,但是後來找不到後,他心裡反而有些解脫,終於不用再面對她了。時間一長,他甚至都已經快要忘記了這個親姐。夏xian之圍時,李秀寧帶着那數千嘍囉,彷彿從天而降,黑夜之中將已經絕望的他們拼死救出。死裡逃生之後,對於拼死來救的三姐,他不由的多了幾分愧疚。再相處時,也漸漸拋開了那些以往的念頭。
突圍退入中條山後,李世民也知道三姐想要與陳破軍聯繫。她還忘不了他,哪怕他又娶了數個妻妾,哪怕他與李家早已經勢同水火。這次下山回來時,在山腳下碰到的那羣人自稱是陳破軍的使者,得了三姐的信後趕來河東。雖然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人的說辭不過是一個藉口,估計還是想要圖謀他們李家。
按他以往的性子,他是永遠不可能與陳克復再商談什麼的。以他的性格,黑白分明,恩怨清楚,只要是敵人,那就只有打,打的只剩下最後一個爲止。只是最後,回來的時候,他還是把那些人帶了回來。一來是想起了父親的話語,知道此時關係到李家存亡的事情,根本輪不到他作主,二來也是記起三姐一起的記掛,把他們帶回來,也是好讓三姐早點知道消息,省的整天望斷秋水。
強忍着心底的那不快,李世民強裝平靜,無所謂的道,“那金甲侍衛說是奉了陳破軍的命令來的,說要來接你去河北。又說還有些事情代陳克復要與父親當面詳談,所以我就順路把他們帶回來了。現在正在山洞中,父親與各位大人正一起談事呢。我正奉父親的話請你去議事呢。”
聽到陳克復派人來接自己去河北,李秀寧心中一陣激動,這就是自己期盼的結果嗎?想到即將久別重逢,她不由的心跳也加速起來,臉上也變的發燙。心中高興之餘,又不由的擔心起父親與兄弟們的態度。想起李家與他之間的那些恩怨,又不由的若得若失起來。
李世民看到他的樣子,心底嘆了一口氣,“快進去吧,父親等的急了。”言罷又道,“其實三姐不必擔憂,之前是我回報下山的糟糕結果時,父親也十分憂慮。後來聽到陳破軍派人要來接三姐時,眉頭反而舒展了不少。剛纔我也聽了一些陳破軍使者的話,他們提了一些要求,雖然比較過份,可是父親卻好像有意與他們商談。”
“你把山下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父親了?就沒爲父親留一點希望?”
“我不會撒謊。”李世民搖了搖頭,“陳破軍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最慘淡的事實。雖然我不喜歡他的人,但是他的這句話不錯。如今我們的情況就擺在那裡,一味的迴避沒有任何益處。把情況說明白,也有助於父親看清事實,做出更好的選擇。”
“二郎,其實父親這幾年一直在爲天下事費盡心機謀劃,眼看着事情一步步走向期待的方向,如今卻彷彿突然從夢中驚醒。這種感覺就算父親也不太可能一時接受的了,你應當多體諒下他。”
“父親有的時候太想當然了,所有的事情都覺得可以交易。可他忽視了一點,天下不是買來的,而是打來的。這次不受挫,就是下次也是一樣的。父親要是再抱着過去的那些想法,我們李唐上上下下,就要全都死在這深山老林裡面。”
李秀寧無意與弟弟爭辨,在她看來,父親與二郎做事都有些過於極端。父親向事喜歡謀定而後動,不見兔子不撒鷹,事事總喜歡權衡,沒有那種捨命敢拼的狠勁。而二郎則一向崇尚武力,做事總是有些欠於考慮。兩人互補,其實是很不錯的。只是兩人雖是父子,可骨子裡卻又並不是那種能輕易改變的人。
“好了,父親也肯定等的急了,我們還是快進去吧。”說着,她有些迫不急待的伸手拉着李世民的衣袖就往前走。
李淵的中軍帳就安置在半山坡上一個天然的石洞之中,那是一個巨大的山洞,足有丈餘高,洞中能容納下近百人。原本洞中有些蝙蝠蛇蟲,被士卒們清掃了一遍,再在洞壁上安上一枝枝牛油火把,頓時明亮如白晝。乾燥的山洞避風溫暖,對於在山中逃亡了許久的李淵來說,這甚至比太原的晉陽宮還要舒適許多。
山洞的口上掛上了一個厚厚的簾子,不讓半點冷風吹入。亮堂堂的洞中光亮無比,四面的牆壁上掛了幾張獸皮地圖。在洞的中央,擺着一張用原木臨時製作的大長木桌。
整個洞中只有一張椅子,那椅子正對着洞口,處於長桌的北面。雖然條件有限,但是如此一來,洞中唯有李淵一人坐椅子,其它人則都跪坐在長桌兩邊的木板之上。坐在椅子上的李淵鬚髮又花白了不少,一向注重儀表的他,此時也是頭髮凌亂,衣袍皺褶。在那皺着的長袍之外,上半身還套着一件輕皮甲。
李秀寧拉着李世民掀簾一進來,李淵馬上擡頭,看到女兒李秀寧進來,馬上露出了笑容,甚至那笑容中還有些討好、小心的意味,“三娘和二郎來的正好,爹正等你們呢,快上前來坐。”
李淵出身關隴軍事貴族之家,七歲襲唐國公之爵,更是先皇帝楊廣的姨表哥,身份尊榮無比。繼承了李家與獨孤家的優良血統,李淵年青的時候就是美姿儀的佳公子,雖然已經年過五十,可卻依然肩寬腰窄,四肢修長、尤其長了一副美須。雖然李淵爲官以來,一直擔任文職,多任刺史、太守之職,給人以文弱儒臣的印象。但是出身軍事貴族之家,李淵其實不但能文更能武,當初與突厥人作戰,曾經連發四十七箭,箭無虛發。後來與河東的農民軍交手時,更是曾經連發七十箭,箭箭中敵,可謂大隋少有的神射手,和大力士。
熟悉李淵的人都知道,李淵的臉上總是掛着笑容,不管是什麼樣的時候,甚至不管他是什麼心情的時候。就如現在,被困山中,山窮水盡之時,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依然是帶着笑意,長鬚一抖一抖的,更添幾分和氣和隨意。
“女兒見過父親與諸位大人。”李秀寧上前行了一禮,一雙眼睛卻是悄悄的用餘光打量着洞中木桌的兩旁。只一眼,她就看到了父親右手下的幾名陌生男子。“聽二郎說還帶了客人回來。”
“三娘,二郎帶回來的可不是什麼客人,二郎帶回來的可是我們李家女婿家的人,那可是自家人,怎麼能說是自客人呢。”李淵起身走到女兒面前,眯着眼眼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