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晟哈哈一笑:“兩難?我有何兩難的。皇上在這種關鍵時刻以如此重任託付給我,本將只知忠於皇上,忠於職守,別的一概不用多考慮。”
站在門口的楊玄感突然笑了起來:“長孫將軍,你可真是忠於皇上,忠於職守啊。”
長孫晟臉色微微一變,慍道:“楊玄感,你又有什麼想說的?”
楊玄感“嘿嘿”一笑:“請問長孫將軍,開皇十九年的時候,你幾次私自進晉王府去見當時的晉王,現在的太子楊廣,其中有一次更是帶着啓民可汗去密會,這也是你忠於皇上,忠於職守的表現嗎?”
長孫晟一下子站了起來,指着楊玄感厲聲道:“無憑無據的事,楊玄感你休得污衊本將。”
楊玄感臉上也是換了一副剛毅的表情,雙目如電,毫不退縮地直視着長孫晟,一步步向他走近:“那年我隨家父在靈州城外與突厥大戰時,長孫將軍也曾到營中與我父子暢談,當時你說對付突厥,要分而治之,離強而合弱,使其征戰不休,我朝方保百年太平,言猶在耳,是吧。”
長孫晟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那又怎地?!”
李密見楊玄感上前,便徑自走到了帳門處,看着外面,而楊玄感的聲音擡高了幾度:“可這幾年長孫將軍是怎麼做的?你對都藍可汗和達頭可汗可謂是斬盡殺絕,全力扶持啓民可汗一統大漠,這可是違背了你當初自己定下的計劃,爲的是什麼?還不是想讓突厥強大了可以引爲外援嗎?”
長孫晟厲聲喝道:“一派胡言,啓民可汗已經心向我朝了,願意世爲我朝屏藩,我助他一統大漠有何不可?”
楊玄感毫不退讓地上前兩步:“是啊,啓民可汗是這麼說過,而且他很可能真會這麼想,因爲他本身就是個廢物膿包。但他那三個如狼似虎的兒子呢?你長孫將軍敢保證他們也會效忠我朝一生一世?永遠不起歹心?”
長孫晟臉上的肌肉抽了兩下。沒有說話。
楊玄感一看長孫晟如此反應,心中更加有底,繼續道:“長孫將軍,你和胡人打了一輩子交道,最清楚這些人的狼子野心,弱時拜服,強時會趁亂反噬。五胡亂華的殷鑑不遠,當年你教導我的這些道理時候。玄感是由衷地佩服,更感激這些年來你在暗中爲我大隋做的一切。”
“可是長孫將軍你爲了投靠晉王,謀一已私利,不惜置我朝江山和子孫後代的命運於危險之中,重新餵養起突厥這頭餓狼來。”
“你知道嗎,玄感初聞此事時,您在我心中的那高大形象轟然倒塌,就象,就象玄感幼年時聽高表仁在射箭場說起家父造仁壽宮之事。那是種英雄的幻滅,偶像的坍塌,連長孫將軍這樣的大英雄都不能免俗,世間還有何人值得玄感欽佩?”
“長孫將軍,所以當玄感前不久知道你因爲對晉王入主東宮後沒有把你提拔爲左右衛率而心懷不滿,轉而投向前太子楊勇的時候,玄感反而不那麼驚訝了。只是玄感很奇怪,一向雄才偉略,精明強幹如長孫將軍這樣的,爲何會做出如此不智之舉?”
長孫晟面無表情地聽着楊玄感說完了這些,最後長嘆一聲:“越國公真是厲害,我不及也。連他的兒子也這樣見識超人,楊玄感,以前我只認爲你是個一勇之夫,看來是我看錯了。”
楊玄感冷冷地道:“事到如今,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長孫將軍不會認爲這個時候支持楊勇還可能有什麼勝算吧,現在轉而支持太子還來得及。請你速作決定。”
長孫晟不怒反笑,看着楊玄感道:“楊玄感,你可知我爲何要改投到楊勇那邊呢?既然話都說到這裡了,我也沒啥好隱瞞的,實話告訴你,我跟晉王的交情早在十幾年前就開始了,絕非你所知道的開皇十九年。”
楊玄感其實一直很想弄明白這個問題,這回看長孫晟肯主動說出,一下子屏氣凝神,使勁地點了點頭。
長孫晟的臉上表情變得沉痛而哀傷:“因爲我原來跟晉王結交,是覺得他是一代雄主,可以託付大事。你們也知道,我長年來往突厥各部落之間,很少在大興,晉王以前鎮守揚州時,跟我多是通過書信聯繫,真正見面卻也不多。”
“我當初選擇晉王楊廣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禮賢下士,對人謙和,深得獨孤皇后的喜愛,更主要的是因爲他支持我的政策,在突厥內部製造混亂和衝突,同意等到突厥的實力減弱後主動出兵一戰定乾坤。”
“可是當時支持楊勇的左僕射高熲,卻是力主對突厥採取和親政策,不主動地在草原上製造衝突,更不贊成出兵,他的政見一向是本朝新立,需要修養生息,不宜對外擴張,還說無論是殺伐征戰還是修築城池,都要大用民力,實爲不智之舉,不如送個宗室公主,再每年賞點錢,自然可以買得平安。”
楊玄感點了點頭:“不錯,高僕射在位時,不僅是對突厥不想動兵,就是對高句麗的征伐,也是極力反對的,還有一年西邊的吐谷渾的王子率衆來降,也是他勸皇上不要予以接納,以免陷入與吐谷渾的戰爭之中。”
長孫晟的語調開始放緩,透出一股心酸與沉痛:“是的,當時我以爲高熲和楊勇,一個宰相,一個太子,成天只知道混吃等死,不思進取,毫無作爲。”
“而晉王卻是雄心勃勃,意圖開拓四方,我那時與他談話時,只覺得他會是象秦皇漢武那樣的一代雄主,至少對我進擊突厥的策略是全力肯定的。”
“楊玄感,你也知道我們長孫家並不是漢族的累世豪門,世家大族,想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建功立業才行,不思進取,無所作爲就是我長孫晟最大的敵人,出於這種考慮,我只能選擇和晉王站在同一輛戰車上。”
楊玄感沉聲道:“所以你就寧可讓突厥再度強大統一,好作爲晉王的外援,助他奪位?”
長孫晟雙眼圓睜。聲音鏗鏘有力,氣場瞬間暴發出來:“不錯,我可以毀掉全盛時的突厥,就有本事再毀掉突厥一次,我有這個自信。啓民可汗是個什麼東西我最清楚不過,你們也很瞭解,他不可能成爲本朝的威脅。我長孫晟助晉王登基,利用突厥只會是手段。絕不是目的。”
楊玄感的聲音中帶了幾分嘲諷:“那麼長孫將軍對於現在草原上的那三頭白眼狼又能作何解釋?他們也在你的考慮和計劃之內嗎。”
長孫晟突然笑了起來,與前面幾次他或而仰天長笑時那種豪氣干雲,或而瞪眼狂笑時的那種殺氣逼人,或而聲如洪鐘笑聲奪人心魄時的那種振聾發聵都不一樣,這回的笑聲卻體現出了一種英雄氣短,壯志未酬時的滄桑與淒涼,聞之讓人心酸。
長孫晟收住了笑,直視楊玄感的雙眼中竟然隱隱有淚花閃現:“楊玄感,我長孫晟今天索性跟你說個明白。這三頭白眼狼就是我和太子後來決裂的根本原因!”
楊玄感聽得渾身一顫,連守在帳門處的李密也是聞言變色,吃驚地扭過頭來,看着長孫晟。楊玄感忙問道:“長孫將軍,這其中又有何隱情?”
長孫晟緩緩地說道:“我當年投靠晉王,是因爲志同道合,他支持我主動出擊。以各種手段分化瓦解突厥,在突厥的力量削弱後再調集大軍出塞,將之一舉擊潰,這一點,在開皇十九年的那次反擊後,就基本上達到了目的。”
“可是都藍可汗和達頭可汗敗得太快太慘。甚至連我都沒有料到他們會垮得這樣快,本來以我的意思,在大利城扶持一下啓民就可以了,不能把他養得太肥,更不能去扶持他的那三個野心勃勃的兒子。”
“可是開皇二十年的那次晉王征伐達頭可汗後,一切就變了,晉王所有的注意力和心思從此全放到了打擊楊勇。自己入主東宮上,對突厥的事務不再感興趣。”
楊玄感插話道:“長孫將軍,這樣不是很好嗎?突厥的事情完全由您決定了吧,你可以充分實現自己的設想了呀。”
長孫晟搖了搖頭:“哪有這麼簡單?!要知道,以前分化瓦解突厥內部,需要收買許多部落的首領,這要用到大量的金錢。晉王撈到戰功以後,順利地當上了太子,對此就不再感興趣,也就不再出錢支持我繼續擾亂突厥。”
楊玄感奇道:“這錢怎麼是晉王出的?這可是國家的事,難道不是皇上出錢嗎?”
長孫晟道:“皇上生性小氣,不能立竿見影的事情哪捨得連年這樣大手筆地投入?不瞞你說,這些年分化瓦解突厥的錢,有一大半是晉王出的。就連啓民可汗當年招收那些突厥僕從部落的牛羊,也有不少是晉王出錢從隴右一帶的羌人和吐谷渾人那裡買的。”
楊玄感明白了:“所以後來晉王當了太子了,不需要你再引突厥爲外援,就不給你錢了?你就因爲這個而轉向了楊勇?”
長孫晟搖了搖頭:“我長孫晟沒有那麼淺薄,無論我倒向誰,都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想我朝能一勞永逸地解決突厥問題,讓這些北方草原上的強盜以後也不能爲禍我們的子孫後代。”
“扶植啓民只是我計劃的第一步,我最終的目的是想逐步向着北方的草原一步步地遷移人口,築城農耕,象漢武大帝經營河套草原那樣慢慢地把北方的草原變成耕地,從根本上毀掉這些草原餓狼的生存基礎。”
楊玄感聽得瞠目結舌,他想不到長孫晟的胃口如此之大,竟然能想到這麼遠,總覺得不太切合實際:“長孫將軍,你這個浩大的工程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完成啊?”
“別說是整個草原,就連河套那一塊地方,都是經營了幾百年也沒穩定下來,漢末大亂的時候,朔方的戍守軍民撤回內地,那裡就成了沙漠了呀,當年的朔方郡治早就不在了,現在的朔方乃是胡夏所建的統萬城。”
長孫晟點了點頭:“確實是浩大的工程,一代人是很難完成的,可能要有幾代甚至是幾十代人的持續努力。”
“但總要有人開這個頭。就好比長城,也不是秦始皇帝一個人修的,在那之前,燕趙都有防禦胡人的長城,秦始皇帝也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把這些已有的城牆連結,新建,修復起來。又經過後代的發展,纔有今天我們看到的長城。”
“我長孫晟願意開這個頭。把我漢家的農耕逐步北移,化草原爲農田,只有這樣,才能讓子孫後代不再受匈奴之禍。”
楊玄感嚥了泡口水:“難怪以前只有晉王肯支持你。他當時爲了奪位,什麼事都肯幹。”
長孫晟長嘆一聲:“可惜我當時不知道這點,以爲晉王是真心實意地想有番作爲,肯支持我的計劃,沒想到他只是想通過我聯絡突厥,以作爲自己今後的外援而已。”
“後來晉王成功地入主了東宮。但看到啓民可汗的力量實在太弱,非但不能成事,反而需要我們隋軍去幫他對付已經大不如前的達頭可汗,於是便毫無繼續扶持他的興趣,這個資金方面對我的支持也就此中斷了。”
楊玄感點了點頭:“可是晉王對你的計劃支持斷了,楊勇和高大人就會支持你的計劃?他們兩個一個給免官,一個給廢黜了。自身都難保,開出的空頭支票你也信?”
長孫晟搖了搖頭:“我根本不是因爲信他們纔會跟他們走到一起,純粹是給宇文述逼的。”
楊玄感聞言一震,他總是對宇文述企圖通過朔方樑家結識突厥王子的真實意圖懷疑,這次聽到長孫晟親口說出,迫不及待地問道:“這其中又有什麼玄機?”
長孫晟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宇文述不知道起了什麼心思。一直在晉王,不,現在應該叫太子了,面前進言,說是突厥的三個王子都是雄才大略的人,以後可以幫得上太子。”
“當時我曾經勸過太子,讓他不要養虎爲患。保持現在草原上的這種互相攻殺,沒有雄主的分裂狀態是最好的結果,我們大隋可以趁着草原衰落慢慢地向北邊推進,如果能持續個幾代人的努力,至少讓整個漠南成爲漢人的農田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退一步說,就算是變成農田的地方以後守不住,或者是內地出事了要遷回來,已經變成農田的地方也只會成爲荒漠,不可能再長出草來。只有讓北方的草原消失不見,我們漢人幾千年來的威脅纔會真正徹底地消失。”
“可是太子對此根本不感興趣,他只想順利登基而已,至於登基以後是不是要有一番作爲,現在誰也沒法下結論。依我看來,象他現在這個樣子,至少是不會有始皇帝修長城以拒匈奴的決心和意志的。”
“但那宇文述卻極力慫恿太子繼續扶持啓民可汗的三個兒子,讓他們吞併周圍的小部落,變得強大起來,還說太子只要一天不能登位,事情始終存有變數,必須要留有後路,所以他極力請纓,說自己有辦法聯繫上突厥的那三個王子。”
“我跟突厥鬥了一輩子,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這種養虎爲患的事情發生?於是極力向太子勸諫,讓他放棄這個想法,只要支持啓民可汗這個扶不起的阿斗就行了。萬一真的有事,啓民可汗是個講義氣的人,也一定會保護他的。”
李密突然笑了起來:“長孫將軍,我看你是當局者迷啊。太子偏向宇文述的真正原因你還不明白嗎?他說白了是不放心你長孫將軍,怕你跟突厥的關係太密切,到時候尾大不掉,萬一起了別的心思,他難以控制啊。”
長孫晟聞言一聲嘆息:“這個道理我也是後來纔想明白的,但當時我以爲一直對太子多年忠心耿耿,又知道了他這麼多私密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的,我跟突厥打了一輩子交道,他應該聽我的意見纔是。”
楊玄感聽了李密這樣一說,也明白了過來:“四夷之中,北邊草原上的餓狼永遠是最大的威脅,長孫將軍,你跟他們走的越近,太子就越會害怕你,你可以讓突厥人作太子的外援,也可以讓突厥人做你的外援,如果你是太子,對於一個有如此能力的屬下,你會信任還是會害怕?”
長孫晟點了點頭:“所以太子需要借宇文述的手,來插手突厥的事情,不讓我一個人說了算,我扶持了啓民可汗,他就去扶持啓民那三個兒子,把這三頭餓狼養肥。甚至還逼我讓自己的三兒子出面,給他們的生鐵走私牽線搭橋。我就是氣不過太子的這種行爲,加上皇上有意無意地向我暗示過,說是現在太子的勢力太大,楊勇那邊反倒是沒有什麼勢力,要我幫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