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一下子明白了爲何楊諒放着近三十萬軍隊不作拼死一搏,去江南尋求唯一翻盤機會的原因了,骨子裡他還是信不過王頍和蕭摩訶這兩個南朝人,死到臨頭了還在勾心鬥角,這楊諒要是不敗可沒天理了。
茹茹天保繼續道:“不過以罪將看來,王頍的主意也並不算高明,楊諒屬下的將士多半是這幷州本地人,如果是爲了保衛自己的家園,自當效死力。可要是讓將士們背景離鄉,去那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江南之地,只怕走不到淮河,人都要跑光了。”
楊素微微一笑:“這點倒是不錯,茹茹天保,想不到你一個胡將,竟然還能有這樣的見識。倒是有點出乎本帥的意料之外。”
楊義臣冷冷地道:“大帥高擡此人了,這茹茹天保的斤兩末將最清楚不過,此人有幾分蠻力,稱之爲一員猛將也不爲過,要他衝鋒陷陣斬將奪旗,也許可以做到,但要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他根本不是那塊料,肚子裡除了酒就是肉,哪能想得出這樣的道理?”
茹茹天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是楊將軍瞭解罪將,實不相瞞,剛纔的那番說辭不是罪將想出來的,是趙子開趙將軍勸楊諒的時候說的。”
楊素輕輕地“哦”了一聲:“就是你們的主帥趙子開嗎?今天戰死的那人?和他對陣多日,防守做得挺好,今天在戰陣上一見,此人倒是有些將帥之才,那些話如果是出自此人之口,本帥並不是太奇怪。”
茹茹天保的眼眶有些溼潤,他不想讓別人看出自己一個大男人要流淚,低下了頭:“其實罪將一直以爲趙將軍纔是楊諒手下第一良將,遠遠強過那個徒有虛名的喬鍾葵,代州之戰時若是龍騎護衛由他指揮,現在也許整個戰局都不一樣。”
楊義臣哈哈一笑:“茹茹天保。你還是這樣的井底之蛙,沒有一點長進啊,趙子開確實算是良將,但喬鍾葵和裴文安也絕非你想象的無能之輩。”
“代州之戰換了趙子開來也是必敗無疑,因爲天下第一勇將楊玄感率領着天下最強的驍果騎士也到了代州,我軍甚至沒有出動驍果騎兵就打敗了楊諒的所謂精銳,你可知道是爲何嗎?”
茹茹天保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服氣的倔強。聲音也提高了一些,直視着楊義臣。沉聲道:“那以楊將軍的意思,又是爲何?”
楊義臣正色道:“因爲天運在朝廷一方,在皇上一方!楊諒出於個人的野心,不惜挑起叛亂,就算他準備多年,就算他手下有大批精兵猛將,也是無濟於事。因爲天下民心都向着朝廷,反賊是沒有前途的。”
“楊諒上個月四處分兵出擊的時候,這四路大軍除了北攻代州的龍騎護衛外。其他三路都沒有一支軍隊應該具備的鬥志,基本上一戰即潰,那纂良更是在兩軍陣前扔下部隊獨自逃生,這明顯是表明他已經指揮不動手下人,控制不了自己的部隊了。”
被斬殺了三百名親兵護衛的上官政自從進帳以來就一直心事重重,一言不發,沒有一點勝利者應有的笑容。他在白天的戰鬥中雖然奮力作戰,斬獲頗多,但楊素卻看都沒有看過他一眼,彷彿他已經是個死人,讓他心裡拔涼拔涼的。
這會兒上官政聽到了楊義臣的話,倒是來了勁。接過了話頭道:“不錯,當時纂良出滏口徑圍攻末將的慈州時,倒是有八萬大軍,等到他繞開慈州前往相州,被末將會合史將軍的軍隊追上時,他的手下已經不到四萬人了。”
“纂良的軍隊裡明顯有大批的逃亡,最後決戰的時候更是前軍譁變。拒絕作戰,真要是我軍準備攻擊,肯定會倒戈一擊的,所以這廝纔會舍了大軍,帶着少數護衛直接逃命。”
楊素白了上官政一眼,繼續道:“楊將軍說得很好,皇上洪福齊天,貴不可言,自有上天的護佑。楊諒反叛,名不正言不順,開始就註定了不可能得到天下的人心。茹茹天保,爾等螳臂擋車,只是死路一條,現在你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吧。”
茹茹天保一臉的苦笑:“罪將只是個軍人,先皇授予過楊諒節制北齊故地,便宜行事之權,罪將自然只能接受楊諒的命令。當日楊諒起兵時,還說有先皇的密詔,跟先皇有約定,罪將和其他的將軍這才胡裡糊塗地跟他上了賊船。”
“本來過了二十多天後,罪將和趙將軍多少看清了些楊諒的真面目,想要找機會反正。可惜我等被楊諒帶回晉陽城,爲情勢所逼,在楊諒的嚴令下殺了皇甫誕和豆盧毓他們,再也無法回頭,只能將錯就錯,一條路走到黑了。”
麥鐵杖搖了搖頭,問道:“你們若是有心反正,可以在那時不遵守楊諒的命令啊,甚至當場殺了楊諒都可以,爲何還要繼續助紂爲虐呢?”
茹茹天保苦笑着臉,道:“將軍有所不知,楊諒聽說老家有變,自己衝在最前面,直接帶了騎兵回晉陽,在南城差點給稽胡兵射死,後來他是轉到了西門,那裡的守兵忠於楊諒,把他放進了城。”
“等到罪將和趙將軍帶的部隊回到晉陽時,楊諒已經控制了全城,抓住了皇甫誕等人,罪將和部下們的妻兒老小都在晉陽城中,全在楊諒的控制之下,除了繼續聽他命令,還有別的選擇嗎?”
楊素點了點頭:“所以後來他還要你們進城親手殺了那幾個兵變的首領,以斷了你們最後的念想,是不是?”
茹茹天保低下了頭:“正是如此。”
楊素嘆了口氣:“楊諒這招確實挺毒,這聽起來應該是出自王頍的手筆。”
茹茹天保恨恨地道:“可不是麼,所以趙將軍也恨上了這狗賊,在後來他提議去江南的時候堅決反對。”
帳中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對這叛軍中的明爭暗鬥和勾心鬥角算是徹底弄清楚了,所有人都不再象剛纔那樣以輕蔑和不屑的眼神看着茹茹天保,而代之以一種憐憫和同情的表情。
楊素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擡起頭來,對着帳外喝道:“傳本帥將令,速速傳那名取了敵軍大將趙子開首級的隊正進帳聽令。”
茹茹天保向着楊素鞠了個躬。轉身欲走,楊素卻擺了擺手,道:“你且先留下,過會兒再走不遲。”
茹茹天保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趕忙謝過了楊素,站到了大帳的門口處垂手低頭而立。
須臾,劉二虎被帶進了帥帳。他的臉上寫滿了興奮,兩眼都放着光。而他的手上則捧着一顆披散頭髮的首級,可不正是那叛軍主帥趙子開?
趙子開的首級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沒了血污,嘴裡的箭也被拔去,只是一雙眼睛仍然如銅鈴般地鼓着,神色中盡是英雄壯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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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茹天保一見到趙子開的首級,兩行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若不是身處楊素的帥帳,肯定會放聲大哭。
楊義臣沒有參加過上午的谷口之戰。但一見此人入帳,神色大變,幾乎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而帳中諸將則都默然不語,尤其是楊玄感這些親自在白天與其在谷口廝殺,見識過他將帥之才的人,即使是作爲敵將,趙子開也贏得了對方的尊敬。
楊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沉聲問道:“來人可是步軍隊正劉二虎?”
劉二虎連忙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臉,答道:“卑職正是朔州軍中一名隊正,能在楊元帥帳下效力,三生有幸。”
他緊接着捧起了趙子開的首級,道:“這首級乃是敵軍主將趙子開的,被卑職取得。特向楊元帥獻上。”
楊素的臉上閃過一陣殺意,聲音中透出一股冷酷:“趙子開是你親手殺掉的嗎?”
劉二虎本想開口應承,突然感覺到了帳中的氣氛有些不對,楊素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至少不象是很高興的樣子,而其他衆人則都是冷眼而視,一道道眼神中多是鄙夷與不屑。
劉二虎心中暗叫一聲不好,生生把到了嘴邊的一個“是”字收回了肚子裡。恭聲回道:“啓稟楊元帥,這趙子開是被弓箭射死的,卑職只是取了他的首級而已。”
楊素冷冷地道:“既非你所殺,爲何要由你去取他首級?還有,如果是射死的,那屍體上應該有弓箭爲證,這一顆首級上並無弓箭,你這樣做豈不是搶了射死趙子開的弓箭手的功勞嗎?”
楊玄感突然開了口,對着楊素道:“父帥,末將當時親眼見到趙子開的嘴裡中了一箭,直穿腦後,這才應該是他的致命傷,定是這劉隊正想要搶人功勞,纔會把這箭給拔掉。”
楊玄感對趙子開抱有同情,加上實在是不齒劉二虎的行爲,纔會這樣挺身相告。
楊素看了楊玄感一眼,道:“本帥也看到這一幕了,哼,劉二虎,你以爲只有你聰明,會盯着敵軍主將看嗎?趙子開身爲敵軍主帥卻站在最前面,軍中多數人都能看得到,卻只有你利慾薰心,不顧本帥的將令,去搶奪首級,貪他人的功勞,執法官何在?”
劉二虎一下子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趙子開的人頭也掉到了地上,急道:“大帥明鑑,卑職絕非有意搶奪戰功,只是我軍當時列陣而前,地上的屍體都被踩爛,卑職怕這趙子開的屍體受到損害以後無法辨認,這才上前將其首級取下,以呈現給大帥,不敢貪圖他人的戰功。”
劉二虎說着說着,還從懷裡變戲法般地取出了一枝長杆狼牙箭,道:“大帥和各位將軍請看,此箭就是射死趙子開的那枝,小人早已經將之取出,不是爲了隱瞞他人之功,而是因爲首級的嘴裡插了枝長箭實在不雅,所以才隨身攜帶,現在奉上。”
劉二虎額頭上的冷汗直冒,低下了頭不敢直視楊素,聲音也變得愈發的恭敬:“大帥,卑職雖然只是個隊正,卻也知道我大隋軍紀,竊人財物,以爲己利,奪人首級,以爲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之。卑職真的只是想把這首級奉上,免得戰後找不到對方主將的下落,徒留遺憾,您也不好向皇上交代啊。”
站在一邊的王世充料不到此人竟然有幾分機智,明明是企圖搶功不成,還能給他一下子編出這番說辭。倒也算是有些應變之能,而且看此人的面相。也稱得上儀表堂堂,精明過人,但眉宇間卻有一絲難言的桀傲與傲慢,自己感覺好象什麼時候見過此人,卻一下子想不起來。
楊素雖然不說話,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卻也在上下打量起此人,看得出他也微微有些意外。
劉二虎擦了擦臉上的汗,恭敬地把趙子開的頭從地上撿起。一手持首級,一手持箭,小心翼翼地說道:“首級與長箭在此,還請楊元帥驗過。”
楊素忽然哈哈一笑,擺了擺手,身邊的那名執法官上前去接過了首級與長箭,楊素看也不看那兩件東西。直接對着劉二虎道:“劉二虎,照這麼說來,你私自斬了趙子開的首級,反而有功了?”
劉二虎表面上恭順的聲音中透出一股猥瑣的味道:“大帥,卑職剛纔稟告過您,卑職只是怕這屍體被踩爛纔會取了趙子開的首級。沒有別的想法,不認爲自己有何功勞,也不求在此事任何封賞。”
他吞了口口水,語氣中帶有幾分得意:“而且當時卑職還想着叛軍可能不一定知道趙子開已死,還可以用這首級逼迫他們放仗,後來卑職小小地利用了一下這顆首級,果然叛軍就出來一名副將願意投降了。就是那人。”他說着擡手指向了站在帳口,正怒目而視自己的茹茹天保。
楊素不屑地“哼”了一聲:“這些事情本帥都看在眼裡,不用你多說。”
劉二虎又換上了一副嬉皮笑臉:“大帥,您給我們的命令是全軍威逼敵軍,迫使其放仗,用槍林劍陣的威勢固然可以做到這點,但出示敵將的首級也能達到這個效果啊,卑職是在執行您的軍令罷了。”
楊素冷笑一聲,道:“那你擅自出列斬首,擾亂軍心,弄得步軍方陣出現了一時的混亂,若是敵軍此時突襲,如之奈何?本帥可以不問你搶奪他人戰功的罪行,還治不了你出越行伍,攙前越後,言語喧譁,不遵禁訓的這條亂軍之罪嗎?”
劉二虎突然擡起了頭,臉上的嬉笑完全不見,正色道:“卑職並沒有犯亂軍之罪,而是執行大帥的軍令。”
楊素的臉色越來越沉重,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已經因爲一個小軍官敢如此一再頂撞自己而動怒了,他沉聲問道:“劉二虎,本帥何時讓你卻私自斬首了?”
劉二虎也抗聲答道:“戰陣之上,評定功績,基本上都是以首級爲標準,軍令如山,論功行賞都要看這個人的戰功,這是軍中最基本的一點,卑職理解的不錯吧。”
楊素“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劉二虎繼續道:“所以不要說這趙子開的首級,就算是其他叛軍的首級,不止是卑職,其他的士卒們都可以去取,只要是自己殺的,就不是搶功,大帥,卑職這樣理解有問題嗎?”
楊素哈哈一笑,聲震帳內,笑畢狠狠地盯着劉二虎,眼神中殺機盡現:“全都去搶首級了,還怎麼保持隊列,還怎麼去威逼敵軍放仗,本帥下過令,不許私自斬首級,一切賞罰在戰後處置。”
劉二虎的眼神毫不退縮,迎着楊素的目光大聲道:“大帥,你下這令時是在卑職已經斬了趙子開的首級之後,之前你下的令只是全軍前進,威逼敵軍投降,可沒說不許斬首啊。而且卑職以爲,趙子開的首級是最好的逼敵投降的手段。”
“最後我軍已經逼到敵軍面前幾十步了,他們還是沒有放仗,直到卑職出示了趙子開的首級後,他們才全部放仗了,所以卑職以爲自己是很好地執行了大帥的軍令,並沒有犯五十四斬的哪條。”
楊素的臉脹得通紅,他沒有料到一個小小的隊正能這樣有理有據地頂撞自己,他大聲喝道:“那你目無主帥,在這裡公然頂撞,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這個構軍之罪你也想開脫嗎?”
劉二虎知道今天已經沒了退路,乾脆把心一橫,道:“卑職一向仰慕大帥,視爲天人,今天您又帶我們取得了如此輝煌的勝利,哪敢有半點對您的怨怒。”
“不過卑職最仰慕大帥的一點,不是您的將帥之才,而是您當年爲了給戰死沙場的父親爭功,不惜死諫,頂撞當年的北周皇帝,堅持公理,不畏強權,這纔是大丈夫所爲,如果您堅持主帥的威嚴大過公理,那卑職聽憑大帥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