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一直很小心,在這狹小的神像腹部,他很少活不敢睡覺,連呼吸聲也儘量壓得很低,生怕弄出大的聲響,引來外面巡邏士兵的懷疑,一連兩天都是如此,到了今日這最關鍵的一天,更是小心翼翼,唯恐出錯,功敗垂成。
他緩緩地調整着自己的呼吸,緩慢得近似詭異地活動着四肢。
幸虧他一直有練家傳的養氣之術,有着爲恩公竇建德報仇而不顧一切的覺悟,有着爲了獵殺一隻獵物在惡劣的山嶺中隱藏一天一夜的經歷,不然也支持不下去。
在神像的一個隱秘位置,有一個小孔,只要在神像內部將小孔上的那塊擋板取下,就可以清晰地瞧見外面的景象,雖然,說不上視野寬闊,不過,天壇上高暢的一舉一動到也會袒露無遺。
許信左手抓住放在自己腳邊的長弓,右手伸出去,手指在前方的神像壁摸索,放在了擋板上,這個時候,神像突然搖了一下。
外界的鼓聲仍然隱約地傳了進來,許信憑住了呼吸,停止了動作,在那一刻,他的心跳突然變得極其急促,心跳聲如此之響,甚至趕得上外面的鼓聲了。
是被人發現了?
這個念頭在許信的腦海中閃過,讓他分外的惶恐。
李靖拍了神像一掌之後,這才醒覺自己有些失態了。還好,士卒們全都神情警惕地注視着四周,最近地一個士卒離他也有十多步的距離,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
身處虎狼之窩,需慎言慎行啊!
李靖邁開步子,朝懸崖一側行去,懸崖的對面,高暢在荷花仙子的陪伴下。已經站立在了天壇之上,宋正本在天壇的第二層高聲朗誦着他所做的祭文。
雖然有山谷回聲的幫助,不過,也只有山谷中地那些中低級將領才能聽得到他的聲音,在山谷外原野上站立着的那些士卒,他們則通過傳令兵的層層通報。方纔知曉宋正本在說什麼。然而,就算宋正本當面對他們朗讀那些祭文,他們也不明白宋正本在說些什麼,祭文的內容和語法實在是太深奧了,也許,只有老天才明白這篇祭文真正的意思。
雖然,李靖聽得懂宋正本在說些什麼,雙耳卻自動地將他地話語忽略了,無論這篇祭文做得有奪目華美,言辭有多麼優雅。終究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謊言罷了!
李靖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高暢和其幕僚所做的這一切爲的是什麼。祥瑞?天命?不過是土匪反賊爲自己的不義行爲找一張華麗的遮羞布而已,純粹是爲了蠱惑人心!
他帶着一種看好戲的心情注視着對面的一切。這樣的手段對聰明人來說,雖然不值一提,但是對那些愚夫愚婦來說,殺傷力卻大得極其驚人,不過,李靖卻不屑於去學習。
李靖始終覺得一支軍隊,無謂用對神靈的狂信去支持,一支軍隊地確應該有信仰。不過,這個信仰的支柱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那支軍隊地主將,如果說,他對自己統率的這個營地士卒還有所不滿的話,也只有一點,那就是那些神官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的軍隊中沒有那些裝神弄鬼的神官,雖然,他們的宣傳和鼓動對士卒的戰鬥力以及軍心都有幫助,但是,他們分薄了主將地權威,在高暢軍中,爲首的神官是和主將平起平坐地,雖然,他們的職責不同,實際上,偶爾還是會發生衝突的。
李靖嘆了口氣,嘴角掛了一絲苦笑。
最近,他老把自己當做高暢軍的一員,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爲這支軍隊考慮,時日一長,他恐怕真的無法離開這裡了,畢竟,這支軍隊讓他反感和詬病的東西並不多,讓他感興趣和令他神往的東西卻是那麼之多。
宋正本終於將那篇又長又臭的祭文唸完了,下面,該輪着高暢向全軍講話了,李靖望着對面迎風站立的高暢,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安。
有什麼地方不妥?
然而,他費盡心思,卻始終想不出來哪裡有不妥?也許是休息不夠,精神緊張過度引起的吧?他試着將這個感覺忽略,不去想它,然而,這種不妥並不因爲他不去想就不存在,它始終在他腦海中盤旋,讓他焦慮不安。
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呢?
李靖呆呆地望着對面的高暢,心中卻始終在想這個問題。
許信的手指輕輕將擋板扒開,露出了那個小孔,外界的亮光從小孔滲透進來,給黑暗的神像內部帶來了一絲光明,不過,很快,這絲光明就消散了,許信的臉湊了過去,眼珠子通過小孔,窺視着外面。
光明鋪天蓋地闖進了視野,如同萬花筒中的世界在他眼底旋轉了起來,許信久不見陽光的瞳孔微微收縮,過了一會,他眼中的景物方變得清明起來。
在他的視線的焦點中,高暢身着一身紫袍,側面向他,正面對着天壇下的人們,正在高聲講話,他的聲音並沒有顯得有多麼高亢,然而,在山谷回聲的幫助下,卻極其清楚地飄蕩在天壇下大部分人的耳邊,清晰可聞,只有隔得非常遠,幾乎靠近樂壽城牆的那些士卒才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不過,在方陣中不斷奔跑的傳令兵的口述傳遞之下,他們也能及時聽到天壇上高暢的演講。
許信也能聽清楚高暢的講話,不過,他對高暢的演講內容並不關心,他的手將另一側的長箭拾起,緩緩地搭在長弓上,箭羽放在弓弦上。
八十步的距離,以他的箭術,可以說箭無虛發,如果站在那裡的高暢是一塊靶子,他有信心自己一定能正中靶心。
從那個小孔當然無法將箭矢發射出去,在神像的腹部,還有一個機關,只要他拉開那個機關,神像的腹部就會露出一個大洞來,完全可以容納箭矢的出入。
不過,由於神像的四周都有高暢軍在警戒,所以,許信要抓住最好的時機,將自己的狀態調到最佳點,方纔打開機關,將箭射出去。
時機轉瞬即逝,一定要抓住。
第一箭若是不能射中目標,很可能就沒有射第二箭的機會了!
許信無聲地吸了一口長氣,努力控制着胸腔內激烈的心跳,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着,就像疾病人一般,半晌,才恢復了平靜,這個時候,他的手已然穩如磐石
在搭上長箭的弓弦之上。
他的身子穩穩地站着,緩緩調整着呼吸,左腳稍微向前,腳尖的前方就是那個機關,只要腳尖在上面輕輕一點,在他前方的神像腹部就會露出那個大洞來,在那個大洞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那隻長箭發射出去,目標直指對面天壇上的高暢。
高暢的聲音在山谷四周迴盪,飛上了藍天,隨風朝原野對面的樂壽城樓蕩去。
本來,宋正本和崔無傷等人爲高暢準備了許多演講稿,任由高暢選擇一篇來公告天下,那些文章的文法都華麗得沒得說,格式也優雅嚴謹,就算比不上瓦崗軍祖君彥那篇著名的討楊廣的檄文,卻也算得上文采非凡,高暢若是能登九五之位,今日他所朗誦的這篇文章絕對能名垂青史。
然而,這些文章,高暢一篇也沒有選,全部否決了,他決定用大白話來公告全軍,公告天下,對宋正本,崔無傷,秋長天這些人來說,在如此神聖的場合,用如此粗俗的語言,簡直有辱斯文,一個獨立的王國,必須有典籍和禮樂,上下之間,各種禮儀都必須符合聖人的規定,不然就是逾禮,就是.
然而,在高暢的強勢之下,他們也沒有辦法,無法阻止高暢的一意孤行,無法阻止高暢成爲天下英雄地笑談。
宋正本到是出言頂撞了幾句。現在,他的心態已經平和了下來,既然已經芶活了下去,就全心全意爲高暢做事算了,所以,他以諫臣的身份,向高暢指出這樣做的不妥,很容易失去天下士子們的心。
對高暢來說。士子們的襄助當然很重要,但是,他非常清楚,現在對他最重要的還是軍隊,是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大老粗,爲了籠絡他們地軍心。他必須這樣做,說一些他們能聽懂的話,而不是賣弄文章的華美,言辭的優雅,格式的嚴謹。
至於天下士子,高暢覺得大多數的士子其實不過是一些婊子而已!
要是哪個嫖客出錢多,婊子就會自動入懷;士子們也是如此,要是哪個勢力強大,他們也會自動地去賣身投靠,若是有別地勢力比本方的勢力更強大。除了少部分人,大多數人就算不主動投靠過去。也會在兵臨城下之際投降了事。
高暢相信,如果自己的勢力薄弱。就算擺出多麼禮賢下士的樣子,也不會有多少士子來投奔,然而,如果自己能夠竊取天下這支肥鹿,到時,主動跑來要求分一杯羹的士子絕對不會在少數。
那些世家子弟也是如此,就拿和他合作的清河崔來說吧,高暢就知道有一些清河崔的子弟在李唐軍中效力。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的道理,崔家的人非常的清楚和明瞭。
所以。在亂世中牢牢握住手中地刀纔是正理,至於筆,當然也需要,然而,如果現成的筆不到自己手中來,那就自己創造,雖然這樣做地速度的確要慢上許多。
對宋正本地苦諫,高暢分外欣慰,這證明宋正本是實心爲自己做事情,不過,他最終還是決定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畢竟,宋正本是典型的儒生,很多東西他並不明白,他的思維已經進入了某種慣式,不會輕易做出改變。
高暢的話並不多,並沒有長篇大論,羅裡囉嗦,他只是用很簡短的話告訴所有人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個朝廷如果繼續存在的話,大家都會活不下去,你們的家人會被殺死,你們地土地會被搶去,要想活下去,並且活得更好,你們只有跟隨我去戰鬥,保護自己的家人,保護自己地土地,最後,讓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太平盛世中,創造一個屬於你們自己的天國來,而現在,正是我們走出的第一步。
高暢又說,當今聖上無道,奸佞橫行,流賊四起,已然是大亂之兆,這股孽氣直衝上天,讓天也有所不安,我高暢之所以帶領大家起兵征戰天下,就是爲了改天換地,讓天地之間失去的平衡重新恢復,還大家一個朗朗乾坤。
爲此,上天特地降下徵兆,一刻鐘之後,我要讓頭頂這太陽消失,然後,換一個嶄新的,未經過大地罪孽之氣荼毒的太陽,現在,大家席地而座,請閉上雙眼禱告。
高暢的話最終傳到了所有人的耳邊,人們開始躁動不安起來,有人惶恐,有人激動,有人不安,有人喜悅,羣情雖然激動,不過,高暢個人的威嚴擺在了那裡,軍紀如山這四個字仍然有着自己的威力,高暢的嫡系人馬首先依命而行,至於範願,高雅賢,劉雅,董康買等雜系將軍的人在大部分高暢軍的帶領下,也坐了下來。
石階上的文臣武將們面面相覷,沒有人知道高暢會有這麼一出,信奉高暢的自然依言而行了,想看高暢笑話的人也跟着坐了下來。
讓太陽消失?換一個太陽?
上面那傢伙是不是瘋了啊?
抱着這樣想法的人,爲高暢擔心的人,以及那些就算是這樣也對高暢深信不疑的人全部席地坐了下來,等候着神蹟的降臨。
兩側警備的士卒同樣坐在了原地,其中,只有李靖例外,因爲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故而沒有聽見高暢說的話。
他站在一處山岩後面,視線不經意間落在了一尊神像上,這個時候,他腦裡靈光一閃,終於明白哪裡不妥了。
最初,他曾經試圖挪過一尊神像,不過,神像太重了,他一個人差點沒有將它挪動,然而,剛纔他拍的那尊神像,手掌落下的響聲有點怪異,就像那是中空的一樣,並且,神像顫動了一下,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手勁,如果是同樣重的神像,絕不可能如此。
那尊神像有古怪!
李靖的目光閃電般落在那尊神像上。
神像的內部,許信已然張弓搭箭,並且,拉了個滿弦,做好了放箭的準備,他的左腳腳尖放在了機關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