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三年,二月上,濟陰郡,夏軍大營,中軍大帳。
天空陰雲密佈,間或有小雨,東南風。
徐世績站在中軍大帳的帳門前,在他前方二十來步,他的中軍大旗正在細雨微風中飛揚,雨滴打在泥土之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好比春蠶吐絲,又好似竹筍拔節一般。
徐世績面沉如水,雙眼中流露出一絲憂色,就如他頭頂的這片天空一般陰鬱。
“大帥!再也不能遲疑了,要想得非常功,就必須行非常事啊!此事一成,大帥去得西邊,不是封王,也會成侯啊!徐家的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大王您啊!如若不然,跟着那個邪教頭子一條路走到黑,祖宗都不要,反倒要天天祭祀那個邪神,情何以堪啊!”
在徐世績身旁細聲細氣,卻將這番話說得聲淚俱下的乃是他的親信心腹郭孝恪。
郭孝恪,許州陽翟(今河南禹州靠瓦崗李密,李密讓他率部隨徐世績鎮守黎陽,其中,也不乏有讓他監視徐世績之意,然而,郭孝恪在黎陽沒有多久就被徐世績所收服,惟其馬首是瞻,當李密被王世充擊敗倉皇渡河據守河陽之後,郭孝恪就徹底跟隨了徐世績,與其一起接受了李唐政府的任命,封陽翟郡公,拜宋州刺史。令與李績經營武牢以東,所得州縣,委以選補。
夏軍擊潰唐軍李神通部,將李神通以及徐世績的老爹徐蓋俘獲。包圍了黎陽,徐世績不得不率部投降了夏軍,拜河北高暢爲主公,郭孝恪也隨着徐世績投降了河北高暢,只不過,他們投降高暢之後,在夏軍地強大逼迫下,不得不解散部曲。任憑高暢將手下之人優勝劣汰。打散分到夏軍各營去。經過三個月的洗腦和軍事訓練之後,才成爲了正式的夏軍戰士,郭孝恪的陽翟郡公,宋州刺史等官職全被剝奪,只有箇中郎將的官位,且統率的軍隊都是河北佬,在軍中。還有一個神官不在他之下,可以否決他的決定,這讓他心中又豈會沒有別的想法呢?
如今地世道,若是投誠其他勢力,對方雖然還是對投降地將領有所提防,不過,一般說來,都會讓其率領舊部去作戰。如果實在不放心。了不起讓投降地人率領他的舊部去進行一些艱苦的戰鬥,暗中消耗他的實力罷了,像高暢這樣吞併其部衆。讓投降的將領只能率領少部分親兵,做事情做得這樣絕的也就僅此一家而已!
不以高官厚祿籠絡降臣,反而行事嚴厲,如此刻薄寡恩的主公,又怎能成就大事呢?
因此,郭孝恪並不看好以邪教名義行事,漠視名教地大夏王朝,在他心目中,關中的李唐政權方是正朔,方纔是最後的勝利者,他想重新投奔李唐的心思比徐世績更爲熾熱。
孟海公投降之後,徐世績和劉蘭成分別進駐了濟陰,定陶,冤句三座城池,劉蘭成部駐守定陶,白斯文率領一隻軍隊進駐冤句,徐世績則率領剩下的部衆留守濟陰。
河北的號令是讓他們留在濟陰過冬,不得擅起刀兵,濟陰郡,高密郡兩郡的政務暫時由當地官員治理,從軍隊中抽出一些人擔任兩郡的文官,輔助舊有地官員治理政務,一切都必須按照河北地夏朝法令和制度行事。
短短几個月,要想將舊的制度全盤否定,然後執行新的制度和法令,不是一件簡單地事情,不過,在徐世績,劉蘭成,白斯文等人的努力下,夏朝的影響力還是一點一點地從濟陰,定陶,冤句這三座大城慢慢向其他地方發散了過去。
徐世績知道,不管自己反還是不反,都必須認真做事情,證明自己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希望以此來獲取高暢的信任。
他終於做到了這一點,今年年初,他得到了高暢不日將南下巡視渤海,北海,齊郡,魯郡等地,終點就是濟陰。
機會終於來了!
本來,徐世績若想重新回到李唐的懷抱,非常簡單,當初,投降高暢之後,他可以假意投降,然後率領身邊的兩百多個親衛往西投奔李唐即可,高暢雖然奪取了他的部曲,卻也沒有刻薄到連他的親衛也奪取的地步,他的親衛都是徐氏宗族的子弟,以他馬首是瞻,在這兩百多個驍勇的衛士的保護下,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逃離高暢的勢力範圍,迴歸李唐。
當然,要是他這樣做的話,就不得不捨棄被高暢軟禁的父親徐蓋了,投降高暢之後,他曾經和父親徐蓋見過面,徐蓋當面痛罵於他,認爲他不該投降高暢,不該以老父的性命爲念,應該以徐家的延續和利益爲念,跟隨推行邪教不以祖宗爲尊的高暢,又怎比得上跟隨世家
李唐前途光明啊!
可是,就算他不以老父的性命爲念,西入關中投奔李唐,身邊只有幾百個人,土地是一寸都沒有,倉皇如喪家之犬,如此這般,還能得到李唐的信任嗎?當初,李淵之所以賜他姓李,以高官厚祿籠絡,真的是認爲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嗎?要知道,就算他聲名顯赫,也只是在關東一地而已,關中的那些世家豪族又怎會將寒門出身的他放在眼底呢?之所以賜以國姓,高官厚祿籠絡,無非是因爲他手中有上萬強兵,佔據黎陽糧倉,可以成爲李唐東進的基地,然而,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士兵,沒有土地,投奔李唐,也不過得一閒職罷了。
所以,權衡一二,斟酌再三,徐世績放棄了單身逃亡的打算,而是決定和高暢虛與委蛇,先獲取他的信任,然後再陰謀反叛,最好能一擊致命,將高暢殺死,然後再奪取夏國的土地西投李唐。只不過,要做到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的,他沒有想到自己一投降,高暢就將他的部曲打散,分到了各軍之中,他統率的軍隊不再是他舊有的嫡系。
最初,他對高暢的這個決定甚爲看不起,難道他不知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弊端嗎?如此,又怎能打勝仗呢?自己和河北羣雄之所以敗在高暢的手下,無非是時運不濟啊!
然而,當他統率這隻軍隊強渡黃河,經過一系列的運動疾行,攻下濟陰郡,逼降孟海公之後,他才發現最初的想法乃是想當然而已!
夏軍不愧是天下少有的強兵,紀律嚴明,士氣如虹,是一隻他從來就沒有見過的新型軍隊,這些士兵悍不畏死,大部分都是靈寶神教的信徒,願意爲他們的神君夏王高暢奮戰到死,決不後退,同時,他們又不像一般的狂信徒那般愚昧,就算是在行軍途中,這些士卒也在那些白衣神官的幫助下,進行識字練習比賽,他們認的那些字和漢字相比,似是而非,問起來,則說這是他們的神君大人所創建的神文,徐世績當然不知道,這所謂的神文,不過是後世的簡體文字而已,這個時代,只有富豪之家才能讀書識字,除了因爲紙張和書本貴重無比,印刷術還處在萌芽階段有關之外,還和繁體字過於繁複,學習不易有關,現在,由於河北境內先進的造紙術和印刷術的擴張和發展,再加上簡體神文的推廣,不止是夏軍的軍隊之中,就連那些農莊的流民子弟粗通文墨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那些農莊神廟裡的神官,同時擔負着教書先生一職。
正因爲在夏軍中待得越久,對夏國這個奇怪的政權徐世績也就瞭解得越多,很多以前的看法都被他一一推翻了,在他看來,高暢不再是個狂妄的邪教頭子,而是一個超脫一般人想象之外的人物,徐世績發現自己對他越是瞭解得多,就越是看不明這個人。
夏國,也未必是什麼的短命王朝啊!
雖然,仍然和李唐政權那邊有所聯繫,但是,徐世績叛夏歸唐的心思卻越來越淡了,他知道,在現有制度之下,要想陰謀反叛,殺了高暢,奪取土地和人口迴歸李唐,不過是天方夜譚而已,特別是在遠離了黎陽這樣的根據地,來到河南作戰,駐守濟陰之後,這樣的心思就更加淡了!
然而,老天好像專門在玩弄他一樣,就在他淡下了反抗的心思後,機會又送到了他的面前,高暢南巡,終點將是濟陰。
“大帥,這麼好的一個機會擺在面前,您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由於急迫,郭孝恪的聲音漸漸提高了。
徐世績嘆了一口長氣,悠悠說道。
“老父現今還在高暢營中,他不可能隨高暢一起前來濟陰啊!我這一反,老父也就死無葬身之地啊!”
“大帥,難道你沒有聽過忠孝不能兩全嗎?何況,老人家也要你以整個宗族爲重啊!我想,他能夠理解大帥你的所爲,必定會原諒大帥的!”
“容我再考慮,考慮!”
“哎!”
郭孝恪跺了跺腳,瞧了一眼沉默地望着雨絲紛飛的徐世績,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在他看來,既然主帥猶疑不決,那麼,自己就做點事情來推動這個計劃,他不相信,到時候已經無法回頭之後,徐世績還會這般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