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很快就離開了那處小荒村,沿着山腳向北而行,不過,路途上多了那些失去了家園和親人的女子,速度慢了許多。
在阿嵐和那些劫後餘生的女子的強烈要求下,那些投降的盜賊,其中那些犯下了血案的人被紛紛指出,然後,一一砍掉了腦袋,最後,活下來的盜賊一個巴掌就能數清,白斯文也在其中,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段,和阿嵐的大哥尚智走到了一起,尚智對他甚爲看重,引爲親信。
每當高暢瞧見白斯文,就難免想起了經歷過的時空中遇見的某些人,常常把他們的面孔重疊在一起,原來,像這樣帶着一張奴才嘴臉的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有啊!
阿嵐負責管理那些女子,她在途中,教那些女子射箭,以及怎樣運用刀劍,玩得不亦樂乎,不過,只要空閒下來,她還是經常跑到高暢身邊來。
就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高暢是她救下來的,所以這條命是屬於她的,關心自己的私人物品,不是應該的嗎?
阿嵐的話很多,經常都是她在講,高暢默默聆聽。
他們要去的地方在阿嵐的述說中,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世外桃源。在那裡,他們自耕自織,沒有官吏天天上門來拉夫抽稅,也沒有盜賊來搶奪肆虐,那個地方名叫尚莊,它的莊主就是老爹,阿嵐和尚智的父親尚長風。
在這亂世,特別是饑荒過後,反賊橫行的河北大地,真的有這樣的地方?高暢甚爲懷疑,不過,他沒有過多發表自己的意見,大多數的時候,只是做一個忠實的聽衆。
高暢也曾隱晦地問阿嵐,那地方既然如此之好,他們這些人爲什麼還要出現在兵荒馬亂的戰場呢?
鹽!他們需要鹽!這就是他們出現在此的原因。
他們把從戰場上搜集而來的武器和鎧甲除了留一部分來自用外,其他的都暗地裡賣給那些殺家造反的義軍,換取一定的金錢,來買鹽和村子裡欠缺的物品。
這工作非常危險,因此,只有村子裡最強壯的漢子才能參加,阿嵐之所以出現在那裡,是因爲她是村子裡除了老爹外最厲害的人,當然,這話是她自己所說的。
高暢瞧着她那嬌小的身體,說實話,並不怎麼相信她的話,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很深的懷疑,只是稍微泄露了一點不信的眼神,他就差點被阿嵐從擔架上拉起來決鬥。
阿嵐喜歡冒險,像這樣出門在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即便如此,很多的時候,她還是表現出了自己想家的心情,特別是在圓滿完成任務離家不遠的此時。
她倒沒有述說自己如何想家,只是一遍一遍地向高暢講述那個村子的一切,村後的山坡,村前的溪水,房檐上的燕子巢,田野上的桑葚樹,每當講到這些的時候,她那雙黑寶石一般的瞳孔就閃閃發光。
這其中,她提得最多的是她的小侄子,今年才四歲的尚信,只要一提起他,她就收不住話題,尚信的可愛,尚信的頑皮,關於他的故事怎麼也說不完。
阿嵐雖然話多,像只饒舌的鳥一樣老在高暢耳邊說個不休,不過,高暢並不討厭她,通過她的述說,他能更好地瞭解這個世界,再說,阿嵐的那張臉,也不是惹人討厭的那種類型。
在這個時代自己究竟要做什麼?這一點,高暢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想法。
對他來說,每一次轉生,都是一次遊戲,他只有抱着遊戲的心態去經營自己的人生,才能摒棄那種彷彿無所不在的虛無感。
轉生在和平時期,他要做的就是享受生活,讓日子過得舒服寫意;而在亂世裡,他要過的是刺激的日子,血腥,殺戮,征服,一切只爲了站在青雲的最高處,俯瞰腳下的蒼茫大地。
只有如此,纔不會在無休止的輪迴中迷失自己!
太陽落在了山的那一邊,連綿的羣山上方,雲彩染上一層血紅,就像摔成兩瓣的西瓜的顏色。
他們一行人在一個背風的山坡紮下了宿營地,那裡,有一個很大的山洞,以前,他們曾經在這裡駐紮過,一切都是現成的,很快安定了下來。
本來,今天晚上就應該到達目的地,不過,由於那些女子和受傷的高暢的拖累,他們只能在這個臨時的宿營地過上一夜。
生火的生火,砍柴的砍柴,打獵的打獵,分工極其明確,在老爹尚長風的安排下,一切都是那麼的井井有條。
高暢背靠着洞壁,在他身前,一處篝火熊熊地燃燒着,風一吹拂,火苗就搖晃起來,忽明忽暗之間,將坐在火堆旁青石上他的臉映得一時豔如桃李,一時蒼白如紙,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他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散發着冷冷的寒光。
阿嵐沒在他身邊,她在洞的另一邊和那些女子們在一起,雖然,那些女子大多是農戶出生,需要學習的東西仍然很多,正好給了好爲人師的阿嵐一個機會。
一個人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他沒有擡頭,那人拿起一根柴枝伸進火堆裡,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沒有說實話,在你心中隱藏着一個秘密,你並非是一般人!”
高暢心中一驚,他轉過頭,在回頭的那一霎那,他的臉色變得和平常一樣,只是多了一點適當的不解,這是一般人在這樣的時刻該有的反應。
老爹直直地注視着跳躍的火苗,沒有望向高暢,就像在自說自話,他繼續說道。
“那是大業八年吧?我隨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隨皇帝攻擊高麗,那時,我是宇文述前軍的一個小頭目,手底下管着百多個兄弟。”
老爹的眼神有些遊移,往事在裡面一點一點浮現,高暢沉默不語,靜靜地注視他。
“正月的時候,我們從薊城(今北京)出發,一百三十多萬人啊!足足花了四十天才出發完!我們一路攻城掠地,到達馬訾水(現名鴨綠江)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份了!”
老爹沉默了一陣,深吸一口氣,說道。
“我們每個人都發了一百天的糧食,再加上刀槍,鎧甲,長矛,輜重,衣服,攻城工具,煮飯用具,帳篷用具,這些東西加起來,分擔在士卒身上,十分沉重,一般的士兵根本無法負荷,所以,當我們過鴨綠江之後,士兵大多疲憊不堪,有些聰明人在拔營的時候,把糧食埋在了地上,減少重量,當他們過江的時候,就沒有吃的東西了!”
雖然對這個時代並不清楚,但是,高暢也知道楊廣三徵高麗都以失敗告終,而且,他依稀記得,隋歷經兩世就滅亡了,滅亡的原因與三徵高麗失敗有很大的關係。不過,他記不得這是哪一次轉生時的記憶了。
“這樣的部隊,疲憊不堪,飢餓難耐,就算人再多,又怎能打勝仗呢?我們過江之後,也和高麗軍隊打了幾次仗,他們稍一接觸就後退,我們則一直追下去,最後,在離他們都城三十里的地方紮下了營帳。”
老爹皺了皺眉頭,據阿嵐說,他今年的實際年齡才四十來歲,然而,以高暢的眼光來看,他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好幾的人,鬚髮都已花白了。
“然後,大軍並沒有攻城,而是拔營回走,說是敵人已經投降了,我們不用再攻城,其實,也不能不走了,士兵們已經沒有吃的東西了!”
老爹再次嘆了口長氣。
“接下來,原本說是投降的敵人開始攻擊我們,我們邊戰邊退,撤退到薩水(清川江)的時候,敵人突然猛攻我們的後隊,右屯衛大將軍辛世雄戰死,然後,大軍就開始潰退,一路逃亡,潰不成軍,一天一夜跑了四五百里,跑到了馬訾水(鴨綠江),那個境況,如同地獄啊!”
火光閃耀中,老爹的眼中隱隱透着一絲恐懼。
“那時,部隊已經完全亂了,大家都顧着四散逃命,我帶着手下那一百來人併入了王仁恭將軍麾下,他帶着我們這些殘軍負責殿後,屢次擊敗了高麗人的強攻,這才保住了大部分人的命,哎!那一戰之後,我們那一隊活下來的人還不到一半啊!可惜我的那些兄弟啊!”
老爹定定地瞧着眼前的火苗,鬍鬚微微顫動。
“那一戰後,我和兄弟們沒有回營,而是選擇了偷偷回鄉,那一路,像我們這樣的逃兵到處都是,聽說我們一共三十萬五千人過馬訾水(鴨綠江),回營的只有兩千七百人,那些人要不是戰死,就是被俘虜,或者就像我們這樣的人一樣當了逃兵吧!”
“後來呢?”
高暢忍不住問道。
“後來?”
老爹苦笑一聲,說道。
“後來回到家鄉,才發現一切都變了,到處都是盜賊,地裡因爲沒有人耕種,鬧起了饑荒,不過,就算有人耕種,不是被盜賊,也會被官府搶光,阿嵐的媽媽就是這樣被餓死的!”
老爹沉默片刻,低下頭,火光將他的影子投在洞壁上,怪異地閃動着。
“然後,皇帝下詔,官府又開始出來拉人,說是準備第二次東征,我不想再爲皇帝賣命了,在老百姓紛紛因爲饑荒成爲盜賊,在世道變得易子而食的時候,皇帝爲什麼對那片寒冷而荒涼的土地感興趣呢?自己的子民都無法照看好,爲什麼還要搶奪別人的子民?我真的不明白!”
發覺自己過於激動了,老爹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我不想再背井離鄉,當兵吃糧,也不想淪爲盜賊,打家劫舍,所以,帶着那些願意跟隨我的鄉人,遷移到偏僻的山區,希望能自耕自足,在這亂世中存活下來!”
很簡單的願望!然而,高暢知道,在這紛亂的世界,不管是多麼簡單的願望,也不會那麼輕易地能實現。
“年輕人,雖然,你對我們沒有說實話,不過,我不會問那些你不想說的秘密,你就在我們寨子裡把傷養好之後再走吧!日後,你可能會成爲一個了不起的人,那時,希望你能記得我們對你的這點恩情。”
“我……”
高暢張開嘴,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笑了笑,眯着眼睛,打量着火苗,說:
“承蒙老爹貴言,要是我高暢日後真的有點出息,一定不會忘記老爹和各位的救命之恩!”
“那就好!”
老爹嘿嘿地笑了笑,樣子就像一個老狐狸,當在荒村之中聽到高暢的那個建議時,他了解到了高暢的睿智;當高暢與蘇定方會面的時候,瞧着他鎮定自若的發揮,他看到了高暢的從容大度;這樣的一個人,自己那個小地方不可能容得下他,倒不如賣對方一個人情,日後說不定會獲得一定的好處。
“現在你還有傷,不要多說話,先在我們那裡養好傷再說吧!那裡,還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說不定你會喜歡上那裡,捨不得離開了!”
老爹拍了拍高暢的肩膀,站起身走了,阿嵐正好向這邊走來,兩人交錯而過,阿嵐喊了他一聲,他點了點頭,阿嵐疑惑地瞧了一眼老爹的背影,搖搖頭,向高暢走來。
講到那個地方的時候,老爹的眼睛和阿嵐一樣,同樣散發出溫柔的光,高暢不禁有些好奇,那地方真的是世外桃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