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條黃泥土道,上面鋪着黑色的煤渣和炭渣,像一帶子在山坡上蜿蜒,土道最寬處達到了兩丈來長,就是稍微狹窄點的地段也有一丈多寬,鋪着厚厚的廢渣的土道上,滿是清晰可見的車痕印,足見這條路上常年有馬車馳過。
山並不高,也並不大,同樣並不陡峭,在山坡頂上建有一個哨所,哨所內駐紮着一營全副武裝的士卒,他們在山坡頂的土道上建有一個關卡,由土道來往的人或馬車都必須經過關卡查驗方纔能通過,要從此地通過必須要有特別的號牌。
過了關卡後,這條由煤渣或各式各樣礦渣覆蓋其上的黃泥土道就隨着山勢蜿蜒其下,穿越密密麻麻的叢林,降到一個谷地內。
谷地甚爲寬敞,乃是一個小小的平原,四周被羣山所環繞,除了建有哨所的那個山坡外,其餘方向的山勢都甚爲險峻,山巒起伏,一峰更比一峰高,遠遠地延伸開去,連綿不絕,幾條溪流從羣山中傾瀉而下,在谷地中匯聚,變成一條小河穿越平原,進入到另一端的山林,然後,不知去向。
在小河兩旁的原野上,乃是開墾好的田野,現在,田間地頭上到處都是翠綠的秧苗,還有不少人彎着腰在田地裡忙活,不過,令人奇怪的是,這些在田地裡忙活的人大部分是農婦和小孩,甚少見到健壯的男子。
莊稼地旁邊是一些低矮的木屋,木屋一排排,一行行甚是整齊地建在河岸上面,看上去頗爲齊整,很有幾番軍營的味道。
那條土道從村莊穿過,然後到得一處堡壘前止住了去路。
說是堡壘,其實只是一段兩丈來高的土牆,土牆將平原隔開,一分爲二,只有一扇一丈多寬的門容土牆內外的人通行,有一小隊士卒守在大門旁,進出的人和馬車也必須交出特別的號牌查驗方可通行。
土牆內的世界乃是另一番天地,若是土牆外的世界只是一個寧靜的小山村,那土牆內的世界則是一個喧鬧的工廠。
是的,這就是一個工廠!
堆積如山的煤炭,木頭,林立的煙,上面冒着滾滾的濃煙,一排排的高爐,小推車裝着滿滿的鐵礦石由身強力壯的壯漢推到了高爐前,高爐內冒着熊熊的火光,熱氣襲人,一爐爐的鋼水由高爐中沿着特殊的管道流出,模具內鋼水緩緩凝結,形成各種各樣形狀的鋼錠,有橫刀的模樣,有更寬更長的陌刀,有細小而尖銳的箭頭,有一尺來長的槍頭,待得這些各式各樣的鋼錠冷卻下來之後,就會由小推車送到下一道工序處。
何三赤裸着上身,汗水沿着脊背和前胸滾滾流淌,他高舉手中的大鐵錘,目視着擺放在樁上的那把貌似橫刀的鐵片,然後吐氣喝聲,大錘重重落下,捶打在鐵片,交擊之處,火星四濺,發出一聲巨響,由於他耳內塞着布條,倒也沒有多大的影響。
在何三的旁邊,有數十條大漢排成一線與他做着相同的事情。
待得鐵片變成何三等人認可的程度,他們就會把半成品丟在一旁的小推車內,積攢到一定的程度,就有人上前來將小推車推走,推到另一處地方,由另一批人負責磨出刀刃刃口,然後再交由再下一批人裝上刀柄,配上刀鞘,於是一把橫刀就這樣橫空出世了。
當然,這些橫刀,或者說這些武器原本的前身不過是一些礦石而已,正是因爲探測到這個山谷內有大量的鐵礦,在不遠處還有煤礦,高暢才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在此修建了這個鐵廠。
由於這個時代的侷限性,高暢雖然無法建立現代化的鋼鐵廠,一些土法修建的高爐在這個時代的科技條件下還是可以應用的,再加上高暢想了一些法子,可以從煤炭中提煉出專門用來高爐鍊鐵的焦炭,用以代替木炭,使得這個鐵廠可以形成大規模的生產。
何三祖上三代都是鐵匠,從漢晉以來,等級的觀念極其嚴重,鐵匠之列的匠戶屬於賤民一級,可以說豬狗不如。
一遭爲賤民,子孫皆爲賤民。
作爲鐵匠還好一些,畢竟有一門手藝,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人士多少還是需要他們,需要他們爲自己的軍隊打造武器,以便掠奪更多的財富和土地,不過,也僅此而已,在年輕力壯的時候,多少還可以勉強度日,一旦年老,沒有了利用價值,唯有被丟棄的命運。
並且,由於鐵匠可以打造武器,鐵器和鹽一樣都是管制物品,故而,這些鐵匠同樣沒有人身自由,他們都被侷限在一處,不得隨意外出,害怕他們被敵對勢力俘獲,自己的力量被削弱的同時,敵人的力量卻被壯大了。
故而,一旦即將城破,守城的將軍都會在第一時間下令殺死這些匠戶,
們落入敵人之手。
自從高暢立國之後,在神典上第一個提出了人皆生而平等,沒有貴賤之分的宣言。
當然,他並沒有在正式的法典上如此述說,但是在正式的法典上也沒有說什麼樣的人高貴,什麼樣的人低賤。
並且,高暢非常重視這些工匠,他將他們集中在一起,組建成百工營,和士兵們的待遇相同,同樣有軍餉和糧食可領,並且他們的親屬也都能享受到減少賦稅和勞役的待遇。
這個鐵廠便屬於百工營的一個秘密基地。
雖然,由於保密的需要,鐵廠內的人無法隨意外出,有人身自由被限的嫌疑,然而,像何三這樣的人卻並沒有怨意,相比於以往的日子,生活在這裡就像生活在天堂一樣。
首先,他們的親人就在土牆外,那個村落就是他們的家,工作結束,到了下班時間,他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中去。
每一戶都分有一些土地,上面分了種子,耕牛,鐵犁給他們,而這些土地上的收成全歸他們,不需要他們上繳賦稅。
每一個工人每十天有一個休息天,那一天不用幹活,並且他們每天的工作不需要超過五個時辰,有特殊情況例外。
這樣的日子,至少不用擔心被餓死,和過去朝不保夕的生活相比,不是天堂還是什麼?
只要信奉神君,緊隨着夏王殿下,就算是死了,在另一個世界也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吧,有衣穿,有屋住,天天吃飽飯。
此刻,像何三這樣的人的要求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三哥!該換手了,讓我來!”
旁邊的一個年輕漢子笑着說道,他的臉漆黑一片,不是被煙燻,就是被煤灰染上的,笑起來,一口大白牙。
這個漢子也姓何,在家裡排行老五,所以叫何五,他是何三的徒弟,在鐵廠內,每一個師傅都要帶一到兩個徒弟。
所謂教好徒弟,餓死師傅,這樣的情況在鐵廠內並不存在,因爲,上面的說了,夏王殿下有令,就算這些鐵匠年老體衰,無法再工作,官府也不會置之不理,他們在這期間帶的徒弟越多,越能幹,他們的養老錢也會越多。
所以,這裡的人都非常願意帶徒弟,要不是有限制,他們恨不得一個人帶所有的徒弟。
何三將手中的鐵錘交給何五,然後接過何五遞給他的汗巾,抹了抹汗,退了下來,將放在一旁的衣衫穿上,畢竟,雖然時值春日,天氣依然乍暖還涼,要是感冒了就不好了。
他看了兩眼何五的操作手法,滿意地點點頭,然後退了下去,到一旁的休息所去休息,那裡有一個大水桶,現在,他已經渴得不耐了。
原來做打鐵的活,要負責許多工序,提煉礦石,融化鐵水,捶打鐵錠,給兵刃開鋒,以致配鞘上柄,哪一樣都要親歷親爲,打一把上好的鋼刀,需耗時多日,哪裡像現在這樣,只要幹好自己那一道工序就好了,所以,現在的徒弟也好帶,不需要勞神費力。
何三舉起木勺,大口大口地灌了一肚子水後,將木勺遞給身後的人,他舒服地打了一個嗝,本想到一旁坐下,卻意外地瞧見一羣人朝自己這邊行來,他猛地打了個寒噤,走出休息所,迎了上去。
他認得其中的幾個人,那幾個人是鐵廠的管事,總管事也在其中,他陪在一個年輕人身旁,弓着腰,低聲下氣地在說着什麼,一臉的媚笑。
能讓總管事如此卑躬屈膝的人,必定不是等閒之輩,作爲一個小小的工匠頭領,何三自然不敢等閒視之。
由於夏王殿下有令,除了天地君親師之外,誰也不許向另外的人下跪,故而,何三並沒有跪下來迎接,只是彎了彎腰,嘴裡說着歡迎總管事前來視察之類的話語,將那羣人迎了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
一羣人在休息所站定,那個年輕人望了一會不遠處正在工作的人們,把何三叫到身邊來,然後溫言相問。
能被總管這般對待的必定是朝廷的大官,而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物居然對自己這樣一個低賤的匠戶如此溫言悅色,何三隻覺心跳急促,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他的眼內早已蒙上了一層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