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藍革命變質後,阿羅斯等人逃離了拉格拉斯恆星系統,並不知道後面發生的事情。瓦萊莉亞?阿波羅的父親雷昂?阿波羅死在最高安理會混合戰艦的打擊下,連帶整個家族都在戰爭中分崩離析。”
“瓦萊莉亞的運氣不錯,透過雷昂?阿波羅預先安排的撤離通道,與家族裡面的人逃遁至鹿納爾恆星系統,沒有被後續戰爭波及,得以保存性命。”
“後來龍語者插手拉格拉斯恆星系統戰事,武力終結了蒼藍革命,並在全國範圍內推行體ZHI改革。老舊的政治勢力因爲阻礙改革推進,被龍語者與義軍視爲敵人予以討伐,其中便包括鄧肯家族、桑德蘭家族、庫克家族等。”
“阿波羅家族同樣受到特別‘關照’,不過受雷昂?阿波羅已經在蒼藍革命前期戰死的緣故,阿波羅家族影響力大不如前,龍語者與義軍沒有在他們身上投注太多精力,這給了他們遠遁亞斯哥特大區的機會。”
“畢竟是銀鷹團曾經的權貴家族,早就未雨綢繆,設計好了退路。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族人發現瓦萊莉亞懷孕了,孩子的父親不消說,正是龍騎兵小隊副隊長羅蘭?拉克西蒙。”
“站在阿波羅家族成員的立場,如果沒有龍騎兵小隊點燃蒼藍革命的導火索,如果瓦萊莉亞不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關鍵時刻站到敵人一方,雷昂?阿波羅也就不會在那場戰爭中死去,阿波羅家族也不會落到今日淒涼地步……”
“這一發現讓那些阿波羅家族成員變得羣情激奮,如果不是瓦萊莉亞的母親極力維護,他們早就對她施以懲戒。現如今她懷上仇人的孩子,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坐視不理。”
“所有人都要她放棄這個孩子,也包括她的母親。可是瓦萊莉亞並沒有那麼做,她頂着來自家族的壓力與咒罵,倔強地要留下這個孩子,爲此不惜放棄阿波羅家族一員的身份,放棄逃亡亞斯哥特大區的機會……”
“我不知道她那時候對這個孩子與自身遭遇懷揣何樣心情,總之她最終沒有跟隨族人離開,選擇了留下羅蘭?拉克西蒙的骨肉,因爲在她看來羅蘭已經離開人世,她能做的只有生下這個孩子,讓他的血脈得以延續。這是她對他的愛,也是她對未出生的孩子的愛。”
“沒有了阿波羅家族的庇護,面對混亂的國家與社會形勢,像她這種沒有接觸過底層生活經歷的女人,又怎麼適應得了孤苦無依的日子,何況肚裡還有着一個未出世的孩子。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難,輾轉來到大陸的北方,找到了小時候爲她洗禮的老修女,在對方幫助下於修道院附近住下來,安心待產。”
“她終於不用擔驚受怕,不用四處漂泊,不用努力躲避義軍與暴民對軍政府權貴後代的追緝與迫害,可以睡一個安穩覺,洗一個熱水澡。可惜這種安穩寧靜的時光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爲時間到了,孩子要出生了。”
“都說孩子的誕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對於瓦萊莉亞來講,還是她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段時光。因爲逃亡過程中的辛苦恣睢與身心疲憊,她的身體變得很虛弱,後期再如何補養也已經無力迴天。她只是很倔強地撐着精神,告訴自己起碼要把孩子生下來……”
諾娃說到這裡頓了頓,用富於諷刺與感慨的語氣說道:“起碼在倔強這方面,你跟瓦萊莉亞很像……”
耶格爾沒有迴應她的諷刺。諾娃也不在意,繼續往下講述:“蒼藍革命的餘波還沒有散盡,社會局勢依然動盪。她不敢去市區的醫院就診,那樣會被人認出,很可能遭到迫害,甚至爲孩子帶來滅頂之災。她也沒有采納修女們的意見,執意把孩子生了下來。”
“據修女們講述,她是帶着微笑離世的……”
諾娃收回落在墓碑上的目光,擡頭望着天空棉絮一樣的白雲說道:“修女們把她葬在距離修道院不遠的地方,將孩子送到有業務往來的福利院養育。老修女們會不定期去看望那個叫耶格爾的小傢伙,直至他長大成人,可以獨立生活。”
“按照瓦萊莉亞生前遺願,她們從來沒有告訴那個孩子他的父親是誰,母親是誰,他們來自何處,又做過什麼事情。她想他就這麼簡簡單單生活下去,不用揹負那些令人窒息的包袱。”
諾娃的視線由天空落回地面,穿過林木間隙,看見遠方的舊建築。
破落的十字架在朝陽下安然佇立,像一位忠誠的守望者,長久地庇護着這片清淨地。
“修道院已經搬遷到外地,知道這件事的老修女也所剩無幾。或許再過一段時間,瓦萊莉亞的故事便會徹底消失,被時代所遺忘。”
“瓦萊莉亞沒有想到的是,她的愛人沒有死在那場戰爭中,時隔20年後重新回到銀鷹團,遇見了他們的骨肉……”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目光落在耶格爾臉上。
“你的母親爲把你生下遭受那麼多苦難與折磨,爲的是什麼?是讓你待父如仇嗎?是讓你做一個不孝子嗎?如果她能夠預知未來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會不會後悔那麼努力地生下你。”
“她對阿羅斯的愛,最終卻成爲阿羅斯的懊悔與遺憾……你這樣做,對她公平嗎?!你有想過她泉下有知的話,會多麼傷心難過,悔恨煩惱嗎?”
諾娃是一個話不多的人,在這一點上跟老兵很像。然而站在瓦萊莉亞?阿波羅的墓碑前,她一口氣說了好多好多。
早在她講述瓦萊莉亞的遭遇時,耶格爾的眼眶便泛起淚花,話至最後終於忍受不住跌坐在地,望着前方墓碑流下兩行熱淚。
他沒有經歷蒼藍革命時期的動盪,但是不難想象一個曾經生活優越的女人在離開家族庇護,在險惡時局與暴民追緝下過着怎樣的生活,何況還是在懷有身孕的情況下。
即使再苦再累再難熬,她也沒有後悔過,從未有過放棄他的想法。
他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真的真的很不容易。
面對這樣一位好母親,他怎能不感動,怎能不感激?
小的時候他怨恨過她,知道父親的身份後那份怨恨變成冷漠,然而事實證明她完全不是心中想象的樣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瓦萊莉亞更愛他。那些長久以來積蓄的怨恨,那些自以爲然的矯情,全都在這一刻消失不見。
他錯了,錯的很離譜,錯的很幼稚。特工小姐別說揍他一頓,就算揍他十頓百頓,都無法抵消他心中那份愧疚。
就像諾娃說的那樣,如果瓦萊莉亞知道她一生鍾愛的兩個男人父子反目,泉下有知的話會多麼傷心難過,會多麼悔恨煩惱。
她生下他絕對不是爲了讓他在國家與父親之間選擇前者,她生下他絕對不是爲了讓他活在國仇家恨的陰影中……她生下他,是因爲他是他們的愛情結晶。
諾娃走到他的面前,將一臺PDA扔在他懷裡:“在你接受的愛國教育與宣傳中,羅蘭?拉克西蒙被定義爲一個同最高安理會相勾結,禍亂銀鷹團的國家罪人。我不知你有沒有自己認真思考過,政客們的話可信麼?歷史書上的內容可信麼?如果你在看完這些東西后依舊認爲他是一個罪大惡極的恐怖分子,我會即刻離開,再不管你的事情。”
耶格爾低下頭,看向PDA屏幕,發現上面正在播放一段視頻影像,是唐方與托馬斯?昂科魯在對話,內容是龍騎兵小隊在蒼藍革命中的所作所爲,以及當時一些細節背景。
這段視頻影像結束後又繼續播放第二段視頻影像,源自唐方從阿特拉斯空間站紅皇后數據庫內提取的有用情報,揭示了梅亞爾中間人的身份,還有中間人同龍語者在彈壓老舊政治勢力,改變銀鷹團軍政府體ZHI的各項舉措,其中便包括抹黑龍騎兵小隊,引導民間仇恨與輿論的操作。
阿特拉斯空間站獲取的相關情報剪輯結束後是另一段視頻影像,正是唐方在極樂淨土號艦橋同第四理事化的托馬斯?昂科魯對峙場景,二人提到最高安理會與龍語者在銀鷹團進行的陰謀博弈。
第四段視頻也是最後一段視頻,內容自然是阿羅斯在流浪行星地核空間同最高安理會第二理事化的列夫?米洛諾維奇?布哈林的談話。
通過這些視頻片段,耶格爾終於瞭解到阿羅斯曾經做過什麼,現在又做了些什麼。他是在怎樣的時代背景下做出那些事情,又爲什麼做出那些事情。
他一直認爲自己的父親是最高安理會的走狗……可是這個他心底所謂的“走狗”,卻在關鍵時刻選擇與最高安理會第二理事同歸於盡。
他一直認爲自己的父親是傷害銀鷹團的幫兇……可是比起梅亞爾、托馬斯那樣的人物,他的父親只是時代潮流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塵。
他一直認爲自己的做法是正義的,是愛國的……可是事實證明,他這份愛國情,不過是統治者用來洗腦的精神鴉片。
他一直認爲唐方是天底下最大的攪屎棍,走到哪裡都會帶來混亂與破壞……可是事實證明那個男人只是揭露出長存於世的黑暗,撕開罪惡的僞裝,用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式的任性,酣暢淋漓地捅穿那些見不得光的潛規則。
對於這樣的父親,他拒絕相認。對於所謂的“祖國”,他一往情深。對於那個世人津津樂道的唐艦長,他視之如砒霜毒藥。
他做的對嗎?現在看來……他從一開始就錯了,錯的很離譜。
無論如何也止不住的眼淚落在PDA屏幕,打溼了上面那張滄桑面容,耶格爾擡起頭,看着諾娃的臉說道:“爲什麼……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這些?”
今天接收到的信息從根本上顛覆了心底長久以來形成的認知,現在的他就像一個被告知1+1不等於2的小孩子,眼睛裡滿是茫然、悲痛以及愧疚。
茫然來自對父母的認知被顛覆,悲痛是母親的悽苦遭遇,而愧疚……則是源於對父親的誤解與傷害。
就像諾娃說的那樣,阿羅斯是帶着遺憾離開人世的……這份遺憾不是因爲唐方,不是因爲自我,是因爲他------羅蘭?拉克西蒙唯一的骨血。
“就像你在無畏統帥級堡壘艦上刺殺唐方時的情況,如果有人告訴你一切,你會相信嗎?你會在意嗎?”諾娃居高臨下望着他,用質問的語氣說道。
耶格爾低下了頭。是的,就像諾娃說的那樣,處於憤怒與仇恨狀態的他,會認真傾聽別人的講述嗎?當時他可是豁出性命不要,都打算拉唐艦長一起下地獄。
若不是前幾天接到父親過世的消息,那些長年累月積攢的怨氣消減許多,心裡生出一種空落落的情緒,他會靜下心來傾聽諾娃的講述嗎?
如果沒有那些視頻資料用無可辯駁的事實刻畫出羅蘭?拉克西蒙的男子漢輪廓,他會相信自己父親不是國賊,而是一個可以爲之驕傲自豪的大英雄嗎?
不會……放在以前,他絕對不會誠懇地接受這些內容。
而今他可以接受了,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其代價卻是父親的生命。
他用力咬住下脣,努力壓抑那份山洪般衝擊心田的情緒,不讓它爆發開來。
鮮血順着齒痕在脣尖流淌,他無法自制地使勁捶打着心口。
諾娃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對於阿羅斯,她有着一種非常複雜的情緒。敬重、無語、親近、信任……這些情緒都不厚重,只是一點點。但正是這麼多的一點點,讓她無法坐視老兵未完成的心願不管不顧,選擇揹着唐方來到這裡,不惜泄露那些讓人震驚與難以接受的訊息,也要將耶格爾那頭倔驢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