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雪凰當元昊徒弟的最後一日,她若有所失地進入長樂殿,跨入清淨閣時差點被尺高的門檻給絆倒,一個往前傾,幾乎是行着大禮進入了清淨閣。
但也是這個失誤,讓雪凰終於是一下子收回了思緒,神行歸一,忙恢復上神的冷靜姿態,擡了頭去看元昊是否看到了自己的笑話。
可擡頭時卻並沒有聽到元昊清淺的笑意,奇怪,以近來師傅對她的態度來推測,此刻應該開開她的玩笑,嘲笑她一兩聲纔對,就是不笑她沒半點上神的儀態,也該禁不住笑起來。可是此刻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難不成沒看到嗎?但自己做出的聲響明明這麼大,以他那麼敏銳,不可能沒看到的。
雪凰略帶疑惑地完全擡起頭,但就在那一瞬間,疑惑的表情變得僵硬,漸漸的,眉間微微蹙起,顯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可就連自己也不知道這痛楚是因爲什麼原因,從哪裡冒出來的。
出現在她眼裡的是一襲曳地三尺的綠羅裙,上有大大小小不盡的柳葉花紋點綴,華麗又精緻,裙下若隱若現一雙金縷繡花鞋,也是精緻小巧得可愛。然後是不盈一握的柳腰,繫着一條綠絲絛,雲織霞繡,呈半透明狀無風自動,勾勒出更加婀娜的身姿。
那女子正在翻看書架上的幾本書,一聽到雪凰進來了,就連忙轉過了頭,臉上浮現出一個恭謙溫柔的笑容,只是在那之前,雪凰分明看到了她一閃而過的失望和嘲笑。她柳眉細細,眉眼柔和,天生一段風流韻味盡在眉梢。女子大約是從未見過那麼一個不顧儀態的上神,禁不住捂嘴矜持的笑了一笑,行動好似風拂柳,輕移幾步走過來衝着雪凰屈膝福了一福,細聲道:“拂柳,見過上神。”
雪凰連忙斂了斂衣,整理好自己的形象,雖說拂柳比自己年紀大了一些,可他們草木要修成人形本就不易,需要比飛禽走獸更多的日月精華,所以即便是年紀要大,算起來也只不過是個小輩,自己可以在師傅面前不拘小節,可再怎麼也不能在一個小輩面前失了態。她乾乾笑了笑,脫口而出:“原來是拂柳仙子啊,你來長樂宮這是來找太子殿下?”
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自己這不是失言嗎,重提舊事,似乎是故意讓拂柳心裡不好受。一百年前的事,她已經從竹仙那兒知道是拂柳吃了虧,現在她這樣說,無疑是在給拂柳傷口上撒了一把鹽。自己這說話不經過大腦的毛病,怎麼就是改不了,實在是張容易闖禍的嘴。不過,不管是誰吃了虧,拂柳與師傅現在也已經沒有一點關係了,她爲什麼好端端會過來呢?不是她自己給自己添堵麼?
想的雖是拂柳怎麼會沒事自己給自己找事,心裡頭卻也和她以爲的拂柳心思一樣堵塞了起來,如同一條原本淙淙流動的溪水被無緣無故中間截流了,又窒息又悶悶的,胸口堵得慌。
拂柳果然臉色稍許一變,低頭咬了會兒牙,等面上的表情恢復平靜了,纔開始回話:“上神,說的不錯。拂柳的確是有事來找太子殿下,可殿下方纔被天君叫去了,便讓拂柳在清淨閣裡等會兒。”
原來師傅又是被天君叫去了,近日來天君也不知是有多少事要處理,總是將師傅叫去,短則四五刻,多則個把時辰。她也已經習慣一個人在清淨閣等他,因爲知道師傅回來就會帶她去到處遊玩,有了期待,便也不覺得這段時間有多難熬。現在想想,就是這些枯燥的等待,也是值得她在以後的日子裡好好懷念品味的。
今日拂柳仙子來了,待會兒師傅回來後大約也不會再帶自己去各方玩了吧,雪凰微微失落。眼睛一瞟,落在了兩張一模一樣的紅木書桌中間的書架上,就連書架上曾經叫她耗費心力去背的書,如今看來也是好的。只不過一看那些書,雪凰就乎而想到了一件事,當初師傅叫她在三個月內背出一堆一尺高的書的時候,曾經說過這些書都是孤本,普通神仙連見也見不到,可是現在,他竟留拂柳在這裡隨意看。原來,師傅也不過就是說說而已的,又或者說,在他的心裡,拂柳仙子並不普通。是啊,人家至少也是他的前未婚妻,自然是與衆不同的。但自己又有什麼好不舒服的,又有什麼好覺得被欺騙了的?
雪凰心情被一種無名的鬱結弄得很壞,心緒低迷,又重新悵悵然了起來,腳下無知地走到自己最後一次還能坐的位置上,無知無覺地拿起書桌上的一件件小東西把玩懷念。文房小九品,硯臺、筆格、筆洗,鎮紙、水注等,樣樣拿起來仔細小心地看,目光濃情地一如當日元昊在凡間時看那隻沒什麼精巧可言的青釉茶盞。一切都不是因爲物體本身,而是因爲自己的感情,正如均彥上神的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了的是心。
拂柳忽然打斷了她的出神,轉身走到雪凰的書桌前,毫無先兆地跪了下來,聲音變得有些急:“拂柳多謝上神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上神慷慨相救,拂柳現在……現在恐怕已經墮入魔道。”
被人活生生從神遊中拉回來的滋味不太好,更何況用的是這樣強烈的方式,雪凰因爲這事兒開始覺得拂柳不會看臉色,心裡對她也有了點不滿。她順手將手裡拿着的一個瑪瑙蓮荷狀的水柱藏到了衣袖裡,平靜地叫她起來,然後對拂柳淡淡地說:“當初救你,也不僅僅都是因爲本上神是個好上神,多多少少也承了幾分太子殿下的面子,所以你也用不着全謝我。”
“是,殿下自然是拂柳的恩人,但是,上神的救命恩情,拂柳沒齒難忘。”
別人硬要謝自己,雪凰也沒什麼好勸她的。讓她奇怪的是,之前自己對這個拂柳仙子曾經那麼崇敬,認爲她是一個奇烈女子,但今日一接觸,卻並未感到她身上有半分能和烈性掛鉤的氣質,反倒是柔柔弱弱的,叫她沒有來的不喜歡。自己也從未因爲第一感覺就討厭過一個人,可是拂柳卻做到了,叫自己見着她就心頭髮堵,究竟是什麼原因,卻又說不上來。
雪凰晾着拂柳在一旁站着,想想也沒什麼話和她聊的,自己就又玩起了桌上的文玩。而拂柳只跟個木頭似的站在她面前,雪凰幾次覺得被一個大活人當頭看着很不適,想讓她讓一讓,可又覺得顯得自己不怎麼大度,只好隨她去。直到元昊從天君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