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回 遷西內離間父子情 遣鴻都結證隋唐事

詞曰:

最恨小人女子,每接踵比肩而起,攪亂天家父子意。遠庭闈,移宮寢,尊養廢。

晚景添憔悴,追思舊寵常揮淚。魂魄還堪尋覓來,遇仙翁,說前因,明往事。

調寄《夜遊宮》

百行莫先於孝,而天子之孝,又與常人之孝不同。孟子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尊之至,方爲孝之至。頑如瞽瞍,而舜能盡事親之道,故孔子稱之爲大孝。迨乎後世,偏是帝王之家,其於父子之間,偏是易起嫌疑,易生釁隙。此不必皆因親之不慈,子之不孝,大抵多因勢阻於妻子,情間於小人。即如唐肅宗之奉事上皇,原未嘗不孝,上皇之待肅宗,亦未嘗不慈。卻因媳婦驕悍,宦豎肆橫,遂致爲父的老景失歡,爲子的孝道有缺。乃或者雲:上皇當年聽信讒言,一日殺三子,且納壽王之妃楊氏爲貴妃,有傷倫理,後來受那逆婦逆奴的氣,正是天之報施,往往如此。上皇與楊妃,原因宿世有緣,所以今生會合,其他諸人,或承寵幸,或被誅戮,當亦各有宿因,事非偶然。此係仙翁所言,見之逸史,今編述於演義之末,完結隋煬帝、唐明皇兩朝天子的事,好教看官們明白這些前因後果。

話說上皇自梅妃死後,愈覺寂寥,又因肅宗的皇后張氏,驕蹇不恭,失事上之禮。上皇且聞宦官李輔國內外比附弄權,心上甚是不悅。要與肅宗說知,教他嚴加訓飭。高力士再三諫阻,上皇只是忍耐不住。一日,肅宗來問安,上皇賜宴,飲宴之際,說了些朝務。上皇道:“從來治國平天下,必先齊其家,今聞閹奴李輔國附比宮中,怙勢作威,汝知之否?”肅宗聞言,悚然起應道:“容即查治。”上皇道:“此時若不即爲防禁,恐後將不可複製。”肅宗唯唯而退。原來那皇后恃寵驕悍,肅宗因愛而生畏,不敢少加以聲色。李輔國掌握兵權,阿附張後,恃勢弄權,肅宗雖亦心忌之,卻急切奈何他不得。故雖承上皇嚴諭,且只隱忍不發。正是:

堪笑君王也怕婆,奴乘婆勢莫如何。小人女子真難養,一任嚴親相詆訶。

肅宗便隱忍不發。那知上皇這幾句言語,內侍們忽私相傳說,早傳入李輔國耳中。輔國密地啓知皇后,各懷怨怒,相與計議道:“上皇深居宮禁,久已不預朝政,今何忽有煩言,此必高力士妄生議論,聞於上皇故也。力士爲上皇耳目,當圖去之,更須使官家莫要常與上皇相見,須遷上皇於西內爲妙。”自此肅宗欲往朝上皇,都被張後尋些事情阻隔往了。

上皇所居南內興慶宮,與民間閭閻相近,其西北隅有一高樓,名長慶樓,登樓而望,可見街市。上皇時常臨幸此樓,街市過往的人遙望叩拜,上皇有時以御膳餘剩之物,命高力士宣賜街市中父者,人都歡忻,共呼萬歲。李輔國便乘機藉端密奏肅宗道:“上皇居興慶宮,而高力士日與外人交通,恐其不利於陛下。且興慶宮與民居逼近,非至尊所宜居。西內深嚴,當奉迎太上居之,庶可杜絕小人,無有他虞。”肅宗道:“上皇愛興慶宮,自蜀中歸,即退居於此,今無故遷徙,殊拂逆聖意,斷乎不可。”輔國見肅宗不從其言,乃密啓張後,使亦以此言上奏。肅宗恐驚動上皇,也不肯聽。張後忿然道:“此妾爲陛下計耳,今日不聽良言,莫叫後日追悔!”說罷,拂衣而起。

肅宗默默含怒,適又偶觸風寒,身上不豫,暫罷設朝,只於宮中靜養。輔國遂乘此機會,與張後定計,矯旨遣心腹內侍及羽林軍士,整備車馬,詣興慶宮奉迎上皇,遷居西內,請即日發駕。上皇錯愕不知所謂,內侍奏稱皇爺以興慶宮逼近民居,有褻至尊,故特奉請駕幸西內。皇爺現在西內,候太上駕到。上皇心下驚疑,欲待不行,又恐有他變。高力士奏道:“既皇帝有旨來迎,太上且可一往,俟至彼處,與皇帝面言,或遷或否,再作計議,老奴護駕前去。”上皇無奈,只得匆匆上輦。高力士令軍士前導,內侍擁護,鑾輿緩緩行動。將至西內,只見李輔國戎服佩劍,率領軍士數百人,各執戈矛,排列道旁。上皇在輦上望見,大驚失色。高力士見這光景,勃然怒起,厲聲大喝道:“太上皇爺駕幸西內,李輔國戎服引衆而來,意欲何爲?”輔國驀被這一喝,不覺喪氣,忙俯伏奏道:“奴輩奉旨來迎護車駕。”力士喝道:“既來護駕,可便脫劍扶輦!”輔國只得解下腰間佩劍,與力士一同護輦而行。力士傳呼軍士們且退,不必隨駕。既入西內,至甘露殿,上皇下輦,升殿坐定,問:“皇帝何在?”輔國奏道:“皇爺適間正欲至此迎駕,因觸風寒,忽然疾作,不能前來。命奴輩轉奏,俟即日稍疾,便來朝見。”上皇道:“皇帝既有恙,不必便來,待痊癒了來罷。”輔國領旨,叩辭而去。上皇嘆息,謂高力士道:“今日非高將軍有膽,朕幾不免。”力士叩頭道:“因太上過於驚疑耳,五十年太平天子,誰敢不敬?”上皇搖首道:“此一時,彼一時。”力士道:“今日遷宮之舉,還恐是輔國作祟,皇后主張,非皇帝聖意。”上皇道:“興慶宮是朕所建,於此娛老,頗亦自適。不意忽又徙居此地,煢煢老身,幾無寧處,真可爲長嘆!”上皇說罷,悽然欲淚。後人有詩嘆雲:

三子冤誅最慘悽,那堪又納壽王妻?今當逆婦欺翁日,懊悔從前志太迷。

李輔國既乘肅宗病中,矯旨遷上皇於西內,恐肅宗見責,乃託張後先爲奏知。肅宗駭然道:“毋驚上皇乎?”張後奏道:“太上自安居甘露殿,並無他言。”肅宗方沉吟疑慮間,李輔國卻率文武將校等,素服詣御前俯伏請罪。肅宗暗想:“事已如此,追究亦無益。”且礙着皇后,不便發揮。又見輔國挾衆而來請罪,只得倒用好言安慰道:“汝等此舉,原是防微杜漸,爲社稷計。今太上既相安,汝等可勿疑懼。”輔國與將校都叩頭呼萬歲。後人有詩嘆雲:

父遭奴劫不加誅,好把甘言相呴嚅。爲見當年殺子慣,也疑今日有他虞。

那時肅宗病體未痊,尚未往朝西內;及病小愈,即欲往朝,又被張後阻住了。一日忽召山人李唐,入西殿見駕。肅宗撫弄着一個小公主,因謂李唐道:“朕愛念此女,卿勿見怪。”李唐道:“臣想太上皇之愛陛下,當亦如陛下之愛公主也。”肅宗悚然而起,立即移駕往西內,朝見上皇。起居畢,上皇賜宴,沒甚言語,惟有諮嗟嘆息。肅宗心中好生不安,逡巡告退。回至宮中,張後接見,又冷言冷語了幾句。肅宗受了些悶氣,舊病復發。

上皇聞肅宗不豫,遣高力士赴寢宮問安。肅宗聞上皇有使臣到,即命宣來。那知張後與李輔國正怨恨高力士,要處置他,便密令守宮門的阻住,不放入宮。遣小內侍假傳口諭,教他回去罷。待力士轉身回步後,方傳旨宣召。力士連忙再到宮門時,李輔國早劾奏說:“高力士奉差問疾,不候旨見駕,輒便轉回,大不敬,宜加罪斥。”張後立逼着肅宗降旨,流高力士於巫州,不得復入西內。一面別遣中官,奏聞上皇。一面着該司即日押送高力士赴巫州安置。可憐高力士夙

膺寵眷,出入宮禁,官高爵顯,榮貴了一生。不想今日爲張後、李輔國所逐。他到巫州,屏居寂寞,還恐有不測之禍,慄慄危懼。後至上皇晏駕之時,他聞了凶信,追念君恩,日夜痛哭,嘔血而死。後人有詩云:

唐李閹奴多跋扈,此奴戀主勝他人。雖然不及張承業,忠謹還推邁等倫。

此是後話。

且說上皇被李輔國逼遷於西內,已極不樂,又忽聞高力士被罪遠竄,不得回來侍奉,一發慘然。自此左右使令者,都非舊人。只有舊女伶謝阿蠻,及舊樂工張野狐、賀懷智、李謨等三四人,還時常承應。一日,謝阿蠻進一紅粟玉臂支,說道:“此是昔日楊貴妃娘娘所賜。”上皇看了悽然道:“昔日我祖太宗破高麗,獲其二寶:一紫金帶,一紅玉支。朕以紫金帶賜岐王,以紅玉支賜妃子,即是物也。後來高麗上言本國失此二寶,風雨不時,民物枯瘁。乞仍賜還,以爲鎮國之寶器。朕乃還其紫金帶,惟此未還。自遭喪亂,只道人與物已亡,不意卻在汝處。朕今再睹,益興悲念耳!”言罷不覺涕泣。

又一日,賀懷智進言道:“臣記昔年,時當炎夏,上皇爺與岐王於水殿圍棋,令臣獨自彈琵琶於座側,其琵琶以石爲槽,雞筋爲弦,以鐵撥彈之。貴妃娘娘手抱着康國所進的雪貓兒,立於上皇爺之後,耳聽琵琶,目視弈棋。上皇爺數棋子將輸,貴妃乃放手中雪貓跳於棋局,把棋子都踏亂了,上皇爺大悅。時臣一曲未完,忽有涼風來吹起貴妃領帶,纏在臣巾幘上,良久方落。是晚歸家,覺得滿身香氣,乃卸巾幘貯錦囊中,至今香氣不散,甚爲奇異。今敢將所貯巾幘,獻上御前。”上皇道:“此名瑞龍腦香,外國所貢。朕曾以少許貯於暖池內玉蓮朵中,至再幸時,香氣猶馥馥如新,況巾幘乃絲縷潤膩之物乎?”因嗟嘆道:“餘香猶在,人已無存矣!”遂悽愴不已,自此中懷耿耿。口中常自吟雲: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其時有一方士姓楊,名通幽,自稱鴻都道士,頗有道法,從蜀中雲遊至西內。聞得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術,能致亡靈來會。李謨、張野狐俱素知其人,遂奏薦於上皇,召入西內,要他作法,招引楊妃與梅妃魄魂來相見。通幽乃於宮中結壇,焚符發檄,步罡誦咒,竭其術以致之,竟無影響。上皇不怪,諮嗟道:“前者張山人訪求梅妃之魂而不得,因其時梅妃實未死故也。今二妃已薨,而芳魂不可復致,豈真緣盡耶!”通幽奏道:“二妃必非凡品,當是仙子降生。仙靈杳遠,既難招求,定須往訪,臣請遊神馭氣,窮幽極渺,務要尋取仙蹤回報。”於是俯伏壇中,運出元神,乘雲起風,遊行霄漢。只見雲端裡有一隻白鸚鵡,展翅飛翔,口作人言道:“尋人的這裡來。”通幽想道:“此鳥能知人意,必是仙禽。”遂隨其所飛之處而行,早望見縹緲之中,現出一所宮殿,那鸚鵡飛入宮殿中去了。看那宮殿時,但見:

瑤臺如畫,瓊閣凌空。棟際雲生,恍似香菸靄靄;簾前霞映,渾疑寶氣騰騰。果然上出重霄,真乃下臨無地。景象必非蜃樓海市,規模無異蓬島瀛州。

通幽來至宮門,見有金字玉匾,大書蕊珠宮三字。通幽不敢擅入,正徘徊間,忽見二仙女從內而出。一穿繡衣,手執如意,一穿素衣,手執拂子。那繡衣女子,把手中如意指着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來此?”通幽稽首道:“下界道士,奉唐王命,訪求故妃魂魄,適逢靈禽引路,來至此間。幸得見二位仙娥,莫非二仙娥即楊太真、江采蘋乎?”繡衣仙女笑道:“非也,我本郭子儀之小女,河伯夫人也。”通幽道:“河伯夫人,如何卻是郭公之女?又如何卻在此間?”繡衣仙女道:“昔日吾父出鎮河中時,河流爲患。吾父默禱於河伯,許於河治之後,以小女奉嫁。及河患既平,我即無疾而卒,我父葬我於河神廟後,我遂爲河伯夫人。此事世人所未知。”指着那素衣仙女道:“此位乃內苑凌波池中的龍女,昔日上皇曾於夢中見之,爲鼓胡琴,作凌波曲,醒來猶能記憶,因立龍女廟於凌波池上,即此是也。龍女與河伯有親,我常得與相會。後來龍女被選入蕊珠宮,我因是亦得常常至此。那梅妃江采蘋,宿世原是蕊珠宮仙女,兩番謫落人間,今始仍歸本處。他塵緣已盡,今雖在此,汝未可得見。那楊阿環宿孽未償,幸生人世,以了塵緣,卻又驕奢淫佚,多作惡孽,今孽報正未已,安得在此?汝欲訪他,可往別處去。”通幽道:“梅妃既不可見,必須訪得楊妃蹤跡,纔好覆上皇之命,望仙女指示則個。”素衣仙女道:“你只顧向東行去,少不得有人指示你。”說罷,拉着繡衣仙女,轉步入宮去了。

通幽果然趁着雲氣望東而行,來到一座高山上,說不盡那山上的景緻,遙見蒼松翠柏之下,坐着三位仙翁:二仙對弈,一仙旁觀。通幽上前鞠躬參謁。二位輟弈而笑,通幽叩問二位仙姓氏,那坐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張果,此二人即葉法善、羅公遠也。我等與上皇原有宿因,故嘗周旋於其左右,奈他俗緣沉着,心志蠱惑,都忘卻本來面目,故且舍之而去。他今已老矣,嬖寵已都喪亡,也該覺悟了。卻又要你來訪求魂魄,何其不灑脫至此?”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宮中,弟子適已聞之矣。只不知楊妃魂魄在何處,伏乞仙師指引一見,以便覆上皇之命。”張果道:“你可知上皇與貴妃的前因後果麼?”通幽道:“弟子愚昧,多所未知,願聞其詳。”張果道:“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與我輩原是同道。只因於太極宮中聽講,不合與蕊珠宮女,相視而笑,犯下戒律,謫墮塵凡,罰作女身爲帝王嬪妃,即隋宮中朱貴兒是也。貴兒在世,便是大唐開元天子了。”通幽道:“朱貴兒何故便轉生爲天子?”張果道:“貴兒忠於其主,罵賊殉節而死。天庭最重忠義,應得福報,況謫仙本宜即復還原位的,只因他與隋煬帝本有宿緣,又曾私相誓願,來生再得配合,故使轉生爲天子,完此一段誓願。”通幽道:“請問朱貴兒與隋煬帝有何宿緣?”張果道:“煬帝前生,乃終南山一個怪鼠,因竊食了九華宮皇甫真君的丹藥,被真君縛於石室中一千三百年。他在石室潛心靜修,立志欲作人身,享人間富貴。那孔升真人偶過九華宮,知怪鼠被縛多年,憐他潛修已久,力勸皇甫真君,暫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貴,酬其夙志,亦可鼓勵來生,悔過修行之念。有此一勸,結下宿緣。此時適當隋運將終,獨孤後妒悍,上帝不悅,皇甫真人因奏請將怪鼠託生爲煬帝,以應劫運。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謫爲朱貴兒,遂以宿緣而得相聚,不意又與煬帝結下再世姻緣,因又轉生爲唐天子,未能即復仙班。”通幽道:“貴兒便轉生爲唐天子了,那煬帝卻轉生爲何人?”張果笑道:“你道煬帝的後身是誰,即楊妃是也!煬帝既爲帝王,怪性復發,驕淫暴虐。況有殺逆之罪,上帝震怒,只判與十三年皇位,酬其一千三百年靜修之志。不許善終,敕以白練繫頸而死,罰爲女身,仍姓楊氏

,與朱貴兒後身完結孽緣,仍以白練系死,然後還去陰司,候結那殺逆淫暴的罪案。當他爲妃時,又恃寵造孽,罪上加罪。如今他的魂魄,正好不得自在,你那裡去尋他?”通幽道:“原來有這些因果,非仙師指示,弟子何由而知。但弟子奉上皇之命而來,如今怎好把這些話去回履?”張果沉吟未答,葉法善道:“上皇也不久於人世了,他身故後自然明白前因,你今不妨姑飾辭以應之。”通幽道:“飾辭無據,恐不相信。”羅公遠笑道:“你要有憑據,還去問適間所見的二仙女,不必在此閒談,阻了我們的棋興。”

正說間,遙見一簇彩雲。從空飛來。葉法善指着道:“你看二仙女早來也!”言末已,雲頭落處,二仙女向前與三仙講禮罷,回顧通幽笑道:“你這魂道士,還在此聽說因果麼?”張果道:“我已將楊妃的兩世因果與他說來,但他必欲親見楊妃,以便覆上皇之命,煩二仙女引他到彼處一見罷!”二仙女領命,復引通幽駕雲,望北而行,須臾來至一處。但見:

愁雲冪冪,日色無光;慘霧沉沉,風聲甚厲。山幽谷暗,渾如欲夜之天;樹朽木枯,疑是不毛之地。恍來到陰司冥界,頓教人魄駭魂驚。

那邊有一所宅院,門上橫匾大書北陰別宅,兩扇鐵門緊閉,有兩個鬼卒把守。二仙女敕令鬼卒開門,引通幽入去。只見裡面景象蕭瑟,寒氣逼人。走進了兩重門,遙見裡面一婦人,粗服蓬頭,愁容可掬,憑几而坐。仙女指向通幽道:“此即楊妃也,你可上前一見,我等卻不該與他相會。”

通幽遂趨步進謁,楊妃起身相接,通幽致上皇之命,楊妃悲泣不止。通幽問:“娘娘芳魂,何至幽滯此間?”楊妃涕泣道:“我有宿愆,又多近孽,當受惡報。只等這些冤證到齊,結對公案,便要定罪。如今本合國系地獄候審,幸我生前曾手書般若心經唸誦;又承雪衣女白鸚鵡,感我舊恩,常常誦經唸佛,爲我懺悔,因得暫時軟禁於此。多蒙上皇垂念,你今生回奏,切勿說我在此處,恐增其悲思,只說我在好處便了。”通幽道:“回奏須有實據,方免見疑。”楊妃道:“我殉葬之物,有金釵二股,鈿合一具,是我平日所愛;前託雪衣女啣取在此,今分釵之一,盒之半,以爲信物可也。”言罷,即取出釵盒付與通幽收了。通幽沉吟道:“此二物亦人間所有,未足爲據。必得一事,爲他人所未知者,方可取信。”楊妃低頭一想道:“有了,我記得天寶十載,從上皇避暑驪山宮,於七月乞巧之夕,並坐長生殿庭中納涼,時已夜半,宮婢俱已寢息。我與上皇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此事更無一人知道,你只以此回奏,自然相信。”

通幽再欲問時,只見二鬼卒跑來催促道:“快去!快去!”通幽不敢停留,疾趨出門,二仙女已不見了。一陣狂風,把通幽吹到一個所在。定睛一看時,卻原來就是適間那山上,見三仙依然在那裡弈棋,方纔收局哩!張果呼通幽近前說道:“你既見楊妃討了憑據,可回去罷!”通幽道:“還求仙師一發說明了梅妃江采蘋的前因,好一併回奏。”張果道:“梅妃即蕊珠宮仙女,也因與孔升真人一笑,動了凡念,謫降人間兩世,都入皇宮:在隋時爲侯夫人,負才色而不遇主,以致自盡。再轉生爲梅妃,方與孔升真人了一笑緣,卻又遭妒奪寵,此皆上天示罰之意。後固臨難矢節,忠義可嘉,故得仙靈救援,重返舊宮,復從舊主,正命考終,仍作仙女去了。”通幽又問道:“朱貴兒與隋煬帝有私誓,遂得再合。今楊妃與上帝也有私誓,來生亦得再合否?”張果道:“貴兒以忠義相感,故能如願。楊妃無貞節,而有過惡,其私誓不過癡情慾念,那裡作得準?即如武后、韋后、太平、安樂、韓、秦、虢國等,都狂淫無度,當其與狎邪輩縱慾之時,豈無山盟海誓,總只算胡言亂語罷了。”通幽道:“如今武后、韋后等諸人,以及反賊安祿山等的魂魄,都歸何處?”張果道:“武后乃李密後身,故殺戮唐家子孫,以報宿愆,還是劫數當然。獨可恨他荒淫殘虐,作孽太甚,今已與韋后、太平、安樂等,並當時那些佞臣酷吏,都墮入阿鼻地獄,永不超身。至如反賊安、史輩,與那助逆的叛臣,致亂的奸相,以及本朝前代這些讒妒的不仁的后妃宦豎,都是一班兇妖惡怪,應劫運而生。生前造了大孽,死後進入地獄,萬劫只在畜生道中輪迴。此等事未可悉數,你今回奏,只說楊妃所言,竟說他也是仙女,不必說他受苦。更須勸上皇洗心懺悔,勿昧前因,若能覺悟,至臨終時,我等還去接引他便了。”言訖,把袖一揮,通幽卻在方臺上驚醒。

寧神定想了一回,摸衣袖內,果有釵鈿二物。遂趨赴上皇御前啓奏,將張果所說的前因,都隱過不題。只說梅妃、楊妃俱是那蕊珠宮仙女,梅妃未得一見,楊妃卻曾見來,據云:“上皇系仙真降世,與我有緣,故得聚會。今雖相別,後會有期,不須悲念,奉勸上皇及早明心養性,千秋萬歲後,當仍復仙真之位。”因將釵盒獻上爲信。上皇看了,雖極嗟嘆,卻還半信半疑,通幽再把七夕誓言奏上,說道:“臣亦恐釵盒未足取信,更須一言,貴妃因言及此,但此係私語,並無人知,以此上奏,必不疑爲新垣平之詐也。”上皇聞言,嗚咽流涕,乃厚賞通幽而遣之。後來白樂天只據了通幽的假語,作《長恨歌》,竟道楊妃是仙女居仙境,遂相傳爲美談,那知其實不然。正是:

訛以傳訛訛作詩,不如野史談果報。阿環若竟得成仙,禍善福淫豈天道!

上皇自此屏去紛華,辟穀服氣,日夜唸誦經典。至肅宗寶應元年,孟夏月明之後,偶弄一紫玉笛,略吹數聲,忽見雙鶴飛來,庭中徘徊,翔舞而去。時有侍婢宮媛在側,上皇因對他說道:“我昨夜夢見張果、葉法善、羅公遠三位仙師來說,我宿世是元始孔升真人,謫在人間,已經兩世,今命數已終,特來接我到修真觀去修行,懺悔一甲子,然後復還原位。今雙鶴來降,此其時矣!”遂命具香湯沐浴,安然就寢,諭令左右勿驚動我。至次早,宮媛及諸嬪御輩,俱聞上皇睡中有嬉笑之聲,駭而視之,已崩矣。正是:

兩世繁華總成夢,今朝辭世夢初醒。

上皇既崩,肅宗正在病中,聞此凶信,又驚又悲,病勢轉重,不隔幾時,亦即崩逝。張後意欲廢太子,別立親王。李輔國殺張後,立太子是爲代宗,於是輔國愈驕橫。後來輔國被人殺死,這刺客實代宗所使也。那安史輩餘賊,至代宗廣德年間,方行殄滅。代宗之後,尚有十三傳皇帝,其間美惡之事正多,當另具別編。看官不厭絮煩,容續刊呈教。今此一書,不過說明隋煬帝與唐明皇兩朝天子的前因後果,其餘諸事,尚未及載。有一詞爲結證:

閒閱舊史細思量,似傀儡排場。古今帳簿分明載,還看取野史鋪張。或演春秋,或編漢魏,我只記隋唐。

隋唐往事話來長,且莫遽求詳。而今略說興衰際,輪迴轉,男女猖狂。怪跡仙蹤,前因後果,煬帝與明皇。

調寄《一叢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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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隋主起兵伐陳 晉王樹功奪嫡第十二回 皁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臺逢敵手第十六回 報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從夫第二十五回 李玄邃關節全知己 柴嗣昌請託浼贓官第四十回 汴堤上綠柳御題賜姓 龍舟內線仙豔色沾恩第十四回 勇秦瓊舞鐗服三軍 賢柳氏收金獲一報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第七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第二十回 皇后假宮娥貪歡博寵 權臣說鬼話陰報身亡第三十一回 薛冶兒舞劍分歡 衆夫人題詩邀寵第九十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第一回 隋主起兵伐陳 晉王樹功奪嫡第九十四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齧指乞師第一回 隋主起兵伐陳 晉王樹功奪嫡第九十一回 延秋門君臣奔竄 馬嵬驛兄妹伏誅第四十三回 連巨真設計賺賈柳 張須陀具疏救秦瓊第七十五回 釋情癡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第三十三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州城卜居迎養第三十五回 樂水夕大士奇觀 清夜遊昭君淚塞第七十六回 結綵樓嬪御評詩 遊燈市帝后行樂第六十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第四十九回 舟中歌詞句敵國暫許君臣 馬上締姻緣吳越反成秦晉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第四十六回 殺翟讓李密負友 亂宮妃唐公起兵第三十六回 觀文殿虞世南草詔 愛蓮亭袁寶兒輕生第五十九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第五十五回 徐世勣一慟成喪禮 唐秦王親唁服軍心第五十九回 狠英雄犴牢聚首 奇女子鳳閣沾恩第五十四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爲友捐軀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第三十九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第十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第三十七回 孫安祖走說竇建德 徐懋功初交秦叔寶第四十七回 看瓊花樂盡隋終 殉死節香銷烈見第六十二回 衆嬌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第八十一回 縱嬖寵洗兒賜錢 惑君王對使剪髮第三十八回 楊義臣出師破賊 王伯當施計全交第六十四回 小秦王宮門掛帶 宇文妃龍案解詩第八十四回 幻作戲屏上嬋娟 小遊仙空中音樂第二十八回 衆嬌娃剪綵爲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第九十回 矢忠貞顏真卿起義 遭妒忌哥舒翰喪師第六十回 出囹圄英雄慘戮 走天涯淑女傳書第二十九回 隋煬帝兩院觀花 衆夫人同舟遊海第十五回 秦叔寶歸家侍母 齊國遠截路迎朋第四回 齊州城豪傑奮身 楂樹崗唐公遇盜第四十九回 舟中歌詞句敵國暫許君臣 馬上締姻緣吳越反成秦晉第六十六回 丹霄宮嬪妃交譖 玄武門兄弟相殘第四十一回 李玄邃窮途定偶 秦叔寶脫陷榮歸第六十八回 成後志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第四十一回 李玄邃窮途定偶 秦叔寶脫陷榮歸第四十回 汴堤上綠柳御題賜姓 龍舟內線仙豔色沾恩第二十二回 馳令箭雄信傳名 屈官刑叔寶受責第三十三回 睢陽界觸忌被斥 齊州城卜居迎養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第五十八回 竇建德谷口被擒 徐懋功草廬訂約第十回 東嶽廟英雄染痾 二賢莊知己談心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第二十八回 衆嬌娃剪綵爲花 侯妃子題詩自縊第七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面起炎涼第三十九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第六十五回 趙王雄踞龍虎關 周喜霸佔鴛鴦鎮第五十五回 徐世勣一慟成喪禮 唐秦王親唁服軍心第七十二回 張昌宗行儺幸太后 馮懷義建節撫碩貞第六十八回 成後志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第三回 逞雄心李靖訴西嶽 造讖語張衡危李淵第十八回 王婉兒觀燈起釁 宇文子貪色亡身第五十七回 改書柬竇公主辭姻 割袍襟單雄信斷義第七十七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第七十七回 鴆昏主竟同兒戲 斬逆後大快人心第十二回 皁角林財物露遭殃 順義村擂臺逢敵手第八十七回 雪衣女誦經得度 赤心兒欺主作威第八十六回 長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樓通宵歡宴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第六十二回 衆嬌娃全名全美 各公卿宜室宜家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擊大鼠第八十九回 唐明皇夢中見鬼 雷萬春都下尋兄第六十五回 趙王雄踞龍虎關 周喜霸佔鴛鴦鎮第二回 楊廣施讒謀易位 獨孤逞妒殺宮妃第六十八回 成後志怨女出宮 證前盟陰司定案第八十回 安祿山入宮見妃子 高力士沿街覓狀元第二十七回 窮土木煬帝逞豪華 思淨身王義得佳偶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鍾情續舊好 採蘋妃全軀返故宮第九十四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齧指乞師第二十三回 酒筵供盜狀生死無辭 燈前焚捕批古今罕見第五十回 藉寇兵義臣滅叛臣 設宮宴曹後辱蕭後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第三十回 賭新歌寶兒博寵 觀圖畫蕭後思遊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第六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第五十四回 釋前仇程咬金見母受恩 踐死誓王伯當爲友捐軀第四十五回 平原縣秦叔寶逃生 大海寺唐萬仞徇義第七十五回 釋情癡夫婦感恩 伸義討兄弟被戮第四十六回 殺翟讓李密負友 亂宮妃唐公起兵第七十二回 張昌宗行儺幸太后 馮懷義建節撫碩貞第九十九回 赦反側君念臣恩 了前緣人同花謝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第九十七回 達奚女鍾情續舊好 採蘋妃全軀返故宮第三十四回 灑桃花流水尋歡 割玉腕真心報寵第十七回 齊國遠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遊燈市第三十九回 陳隋兩主說幽情 張尹二妃重貶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