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傳承悠久的世家,少不得會擁有自家祠堂,祭拜列祖列宗,對外彰顯威儀氣派,對內凝聚人心,更可以在必要時藉助先祖留下的力量,作爲家族的一道保險。滄溟龍家是當代一等一的大世家,宗祠的巍峨堂皇,誇耀舉世,只比鷹揚朱氏略遜一籌,但其中底蘊內蘊,又非朱氏可比,凡是龍家的重要人物,死後都會入祖祠,接受後輩香火供奉,更要立碑造像。
即便是普通的龍家子孫,只要不背叛家族,也會有座墳墓,或是焚化骨灰後,有一個不起眼的牌位在架上,讓其直系後裔祭祀,這是身爲龍家人的最起碼喪葬規格。
不過,龍仙兒、龍雲兒、龍靈兒的生母,病逝後卻沒有送入宗祠,而是龍承運親手在自家府院的後山林中,爲其建了一座清幽的小墳冢,素來不以體力見長的龍雲兒,就常常陪着父親,或是獨自上山,灑掃祭拜。
據說,龍承運因爲太愛這個妻子,所以,捨不得讓她獨自葬入祖祠,寂寞孤苦,只是將人葬在後山,方便兩人相見,只要他人在侯府,就會抽出時間,到妻子墳前去上炷香,說句話。
在這個風雨飄搖,力量爲上,男尊女卑的時代,一個男人有着這樣的形象,並不是什麼優點,旁人可不會稱讚什麼夫妻深情,特別是在龍家人眼中,不少人暗自恥笑,覺得侯爺沉溺情愛,不思進取,算不上英雄,哪怕他這些年爲家族南征北討,每次家族有險,都在前線搶險不退,類似的譏笑就從沒斷過,甚至據說龍承遠這些年在龍家內部不討喜歡,也與此有關。
直到他兩個女兒先後出人頭地,連同叛族而出的龍晉濤一起,反過來把整個龍家一腳踩在底下,這樣的聲音才終於變了,這次溫去病回來,便很訝異聽到,人們在說什麼威遠侯鐵漢柔情,上陣能打,回家能扛,兩夫妻伉儷情深,不捨不棄的傳說。
……歷史,果然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當然,伴隨這些龍氏可以造勢的正面宣傳一起的,也不免有一些“父憑女貴”、“不重生男重生女”的閒人譏笑,這種事情就是權勢再大,宣傳再給力也免不了。
溫去病對此頗有啞然失笑的衝動,如果雲兒也在,聽到自己父母這樣的恩愛傳說,不知道又會是什麼心情?
“……她素來是個單純的女子,應該會感到很開心吧……唔,好像少帶了點東西,上墳沒帶香燭鮮花,這個有點說不過去啊……”
猛然查覺到自己其實是空手而來,溫去病頗爲懊惱,換了是來看別人,自己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到了就是給對方天大面子,還要什麼禮物?真當自己是沒事做的閒散流丐嗎……不過,雲兒的母親,對自己那就是丈母孃一樣的,自己怎樣都要表示出尊敬,心意得要到,更別說……以前人家還對自己挺不錯的……
……咦?她對我不錯?爲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明明似乎沒什麼記憶?她對我做了什麼嗎?
突然出現的感覺,讓溫去病皺起眉頭,稍稍回想,只記得那位夫人看着就非常高貴,有一種生而爲人上人的氣質,模樣非常的美,非常愛笑,還有……很喜歡拿東西給自己吃。
百族大戰期間,妖魔肆掠大地,各地都物資艱困,普通人常常吃了上頓就沒下頓,能夠不成爲妖魔口中的下一頓就算夠走運了,自己那些年也隨着父親流浪,不得安生,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卻唯獨是在侯府爲客的那段日子,天天飽飯無虞,那位夫人還常常拿些糕餅、點心、甜品之類的塞給自己吃,讓自己實在很開心。
一個常常給自己東西吃的人,當然是好人,對自己肯定不錯,印象也是因此而來,不過,好像後頭還有點什麼事情,卻記不太起來了……
溫去病忍不住揉了揉額頭,覺得有些不適,以自己如今的修爲,不應該有這種感覺,忽然見到幾名僕婢模樣的少女,手挽竹籃,從侯府中出來,向着後山行去,看那模樣,似乎是帶着東西要去雲兒母親的墓前祭拜的。
“……還不錯,算是有心了。”
以威遠侯府如今的權勢地位,給夫人掃墓這種事情當然不用主人親力親爲,府內組一支百人護陵隊直接駐點看守加每日祭掃都可以,纔算是龍家人習以爲常的“起碼威儀”,料想還是龍承運保持低調簡樸,這才只安排了幾個僕婦去幹活。
“……發達了也有好處,起碼手下傭人多啊,就算自己不想多,人家都會主動塞過來……雲兒要是看到這些,應該能放點心吧?”
溫去病沉吟道:“等等,她們帶了祭品,我剛好是沒帶祭品的……不如大夥湊在一起,讓我代爲獻禮,嗯,這麼剛好,這可真是……有點不好意思啊。”
嘴上說是不好意思,實際上,壓根就沒有那種可能,溫去病身形一閃,直接出現到那隊僕婦之後。
這裡是威遠侯府後方,大批建築工人、府內雜役,還有武裝護衛來來往往,附近何止數百雙目光看着,更因爲是神妃生母的安葬處,爲了防止心魔閣之類的對頭使壞,特意多佈置了術式。但溫去病徑直出現在她們身後,卻沒有任何人察覺,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連侯府最新款的偵查術式,能掃出天階者存在的法陣,都沒有多出一個點來。
再來,只要一下內世界吞吐,就可以把這些祭品全數收走,人留在這裡,她們甚至不會察覺手裡的竹籃空了……
溫去病正要這麼發動,忽然感覺到周圍有一絲不妥,有些詭異的氣息從後山那邊隱約傳來,原本自己都沒有發現,可隨着內氣發動,隱約觸及,這才發現有些不祥的氣息藏匿在後山。
……有點意思,是哪路人馬在那邊?是潛藏起來的護衛?還是有人圖謀不軌?
自己剛好在這時候到來,也算是巧合了,姑且進山去看看,能夠讓自己一時不查的存在,不像是龍家的人,若不是龍仙兒的暗手,說不定,就是碰上心魔閣的老朋友,在幹拿手勾當,那就怪不得自己順腳踩下去了。
“……侯爺對夫人的感情真是深啊,夫人亡故這麼多年,侯爺一點續絃的念頭都沒有,始終潔身自好,前天本家才又要薦來美婢侍奉,侯爺二話不說就回絕了。”
“如果夫人不是走得那麼早就好了,現在小姐們出息了,再也沒人敢瞧不起侯爺,但偌大侯府裡卻空蕩蕩的,大小姐從不回來,二小姐失蹤已久,三小姐幾年也不回來一趟,侯爺一個人守在這麼大的產業,卻寂寞淒涼,好……好那個啊。”
小婢女並沒有把話說清楚,否則就是謗議主家,以滄溟龍家不拿下人當人的家法,這是可以直接棒殺的罪過,但她話裡的意思,衆人也都明白,一名較爲年長的僕婦不由嘆道:“侯爺真是個好人啊,宅心仁厚,龍家裡再沒人像他那樣好了,可惜啊,挑了這麼一位夫人,惹了那麼一場禍事,現在這樣……根本就是家破人亡了。”
這句話如果認真追究起來,杖殺一百次都算輕的,一般人真不敢說出口,但這名僕婦顯然是侯府中的老人,地位特殊,龍承運又一向御下寬厚,從不擺主子的威嚴,府中僕傭心裡感激歸感激,卻沒有謹言慎行的危機意識。
年輕的僕傭,不知這些府中舊事,聽前輩一說,一時好奇心起,嘰嘰喳喳,湊在一起問個沒完,而年長的那一名,明顯心中有怨,要替主子鳴個不平,一開起口,就肆無忌憚地說個沒完。
“……咱們家侯爺,與其他家的主子不同,是實幹出身的,別的龍家主子,各個都是天生貴胄,一生富貴都是自孃胎裡帶來,從小享用不盡,只有咱們家的這一位,每一分都是實功掙來,打年輕時候,就在沙場上殺敵……”
聲音傳入溫去病耳中,令他若有所思,身爲真正的“高層人士”,自己聽到的信息自然不是世人口中傳播的謠言,而是碎星團、浮萍居製作的詳細情報書。
對於龍承運這個人,自己多少還是有些瞭解的。出生在百族大戰時期,那時候龍家也是風雨飄搖,苦苦支撐,他不過是衆多龍姓子孫中的平凡一員,無論資質或智略,都沒有特殊表現,是屬於一心埋頭苦幹,以勤補拙的那種拙樸派,最後在多場大戰裡因積功而從小軍官建升爲戰將。
龍家在百族大戰中也不忘內部鬥爭,幾次權力更迭後,家主落在他這一系的頭上,但身爲當代家主的兄弟,卻不善交際,實力一般,爲人又有些方正近迂的他,並沒有因此飛黃騰達,反而因爲到處惹人礙眼,被攆來攆去,當成一件趁手的工具,每每家族有苦活累活要嫡系出面帶頭,就都會指派他去幹,當別人在富貴裡頭爽死,他就在與妖魔的拚殺間出生入死,累到要死。
……咦,爲什麼這種蛋疼的心情和處境,我忽然覺得很能理解呢?
忽然冒出的念頭,溫去病不由莞爾,但至少有一點,自己是萬萬不幹的,就是命可以賣,苦可以受,但錢也一定要收,好處不能少,絕不會像龍承運一樣,拚死拚活,然後功勞最後全部給人領,眼看旁人啥事不幹一路升官發財,徒有苦勞的自己,只領些上頭隨手灑來的殘羹冷飯。
如果是自己遭這待遇,一早就投敵去了,說不定還會拎着老闆的腦袋一起投過去……不過仔細想想,之前的老闆好像沒那麼好出賣,只能感恩他好歹還有點下限了?
這不完全是自私的想法,而是隨着地位的提升,榮辱不再僅關係個人,也關係到底下的人,一個不懂得爭取自我福利的領袖,只會讓整個團隊都跟着一起受害。
一個領袖被人逼退半步,或許損失不多,可以忍受,但他的手下、他的家人可能就要退個十步,爲此受的委屈、損失的實質利益難以計數,時日一久,必會動搖根基,這不是爲帥之道……可惜,龍承運似乎不知道。
……話說便宜岳父是這種個性,當初居然能夠泡到妞,娶到老婆,也真是奇事一件,和他能夠活到今時今日,足堪並列爲龍家的兩大奇蹟。不過考慮到他竟然能一連生下三個天賦異稟的女兒,似乎這兩個奇蹟也不算什麼了……
溫去病滿是惡意地這麼想着,卻聽見那名年長僕婦道:“侯爺之前大半輩子都在和妖魔打仗,年月蹉跎,一直沒有娶妻成家,後來……也是在戰場上遇到了夫人。”
但這並不是那種鐵馬金戈,巾幗與英雄的相遇,能夠讓世人讚佩,甚至流傳千古的愛情從這裡開始……
在溫去病閱讀的資料中,龍承運在某次戰役中,剛好救下了一支遭到妖魔襲擊的車隊,那是一家姓白的富商,帶着一生積攢的,數目可觀的財物,全家逃難途中,卻被妖魔追上殺戮,滿門幾乎死絕,只剩下一個驚嚇過度的孤女,因爲無處可去,亂世中爲了求平安,將己身和財物都託庇於龍家,又被安置在龍承運的家裡。
……那位姓白的小姐,帶來了大筆錢財,即使是當時的龍家也要垂涎,而她不只是有錢,而且還羞花閉月,非常的美……非常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