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剛寺衆僧趕來港市,溫去病才發現自己又錯料了一點,提錯了要求,低估了這些光頭老朋友的執着。
最初寫信給金剛寺,爲了引起注意,必須提一個聳動要求,才能吸引閱信僧的目光,但自己並不想拿金剛寺什麼好處,萬一他們把自己的要求當了真,直接帶着“報酬”來交易,那反而麻煩,自己並不想拿此事來當交易。
所以,提的要求,必須是聳動、引起注目,最好還是轟動,但又不能讓金剛寺答應,否則爲了解成道之惑,不管自己索要什麼物資、秘笈,他們可能都會一口答應,弄到自己進退不是人!
有這雙重考量,要求該如何提,着實令自己煞費思量,最後好不容易纔決定,要求建舍利塔。這基本是常常有人提,絕沒可能被答應,非常夠聳動的要求,而且事關創派祖師遺骨舍利,金剛寺視之重逾性命,就算真要答應,也必遣使先來查探、商議,往返數次後,才能定案。
對於這個判斷,自己還是有信心的,結果,看到金剛寺衆僧的陣仗,差點沒暈過去的自己,只能頭抵着牆壁,大罵自己是豬頭。
……怎麼都料不到,金剛寺的求法之心,居然堅定到這種程度,爲了一線希望,直接就拿祖師舍利出來賭,這決心不可謂不大。
……怪不得,當初賈伯斯一挖出坑來,你們就爭先恐後地往裡頭跳,今天如果賈伯斯重新出來,又把坑挖好,你們還是得拼命往裡頭跳。
看到那陣仗,自己也就心裡有數了,哪怕自己表示什麼都不要,金剛寺也不可能就這麼回去,他們把祖師舍利起出,一路風塵僕僕趕來,表示求道的決心,自己若讓他們把祖師舍利再這麼一路扛回去,等若羞辱金剛寺全體,哪怕有傳道之德,也化解不開這彌天大仇。
彌勒大師顯然也認識到這點嚴重性,因此在雙方談完後,他再次慷慨地表示,爲了報答溫家傳道之德,希望能在溫府建造一座舍利塔,爲溫家祈福,護持溫家平安。
自己能夠理解對方進退維谷的難處,但這份好意,自己仍是不敢輕易接受。
“不妥吧?我家做的是人口買賣,雖合乎法令,但怨氣累積不小。”溫去病搖頭道:“舍利塔是神聖所在,鎮壓邪穢,不該爲血怨之氣玷汙,不若溫某爲港市百姓請命,在臨港處建一舍利燈塔,撫慰海上亡靈,爲孤魂指引方向?”
這是自己左思右想之下,最完美的解套之法,可以看得出,枯榮長老等三僧聞言如釋重負,一塊心頭大石落了地的模樣。
……幸好我腦子動得快,否則這一下,送了寶還結下大仇家,那才叫冤咧!
“……佛友的誠意,遠出老衲的預料,如此胸襟,光風霽月,看來外界對佛友的傳聞,多有不實。”
彌勒大師長聲慨嘆,搖了搖頭,道:“老衲來此之前,也曾做如是想,舍利塔不能立於個人私宅,卻可以建於港市,爲此間百姓求福,安撫海上亡魂……”
溫去病笑道:“既然英雄所見略同,那就這麼說定……”
“但老衲已經改變這想法了。”
彌勒大師正色道:“讀完本願經,接觸到地藏法門後,老衲方悟昨非,如果只懂得明哲保身,不沾污、不染穢,一身光潔,那還修什麼地藏法門?說什麼普渡衆生?”
這番話,不光是枯榮大師三僧眼睛瞪大,如遭當頭棒喝,低下頭去,唸誦佛號,微露幾分羞慚之色,就連溫去病都微微一怔。
……自己從未想過此節,或許,這就是自己算不上真正佛門中人的理由?
……本願經自己讀過十七八遍,也算背得出來了,從沒冒出過這念頭,彌勒大師讀了一遍,立即證道天階,更悟透地藏本願,這實非自己能及。
彌勒大師道:“經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佛友有恩於我金剛寺,溫家的生意更結下無數因果,苦海無邊,我金剛寺豈能視而不見?這許許多多的恨與怨,我若不度,更有誰來度?行地藏法,就是一個無私之心,慈悲在前,身在後,焉有隻顧自身清淨的道理?”
溫去病苦笑道:“大師宏願,我非常敬佩,可世間劫難億萬重,姦淫擄掠,作奸犯科,天道自有其循環,大師你通通要度,度得完嗎?”
彌勒大師面露微笑,雙掌合十,“只聞衆生度盡,方證菩提,未聞地獄無邊,苦海無垠,佛友以爲然否?”
溫去病無言,只能深深一禮,“大師胸襟,我所不及,願盡力配合,相助貴寺完成大願。”
事情發展到此,已經完全超出自己的預計,金剛寺回贈自己這個恩人的大禮,就是要度自己這人販子放下屠刀,脫離苦海。
這表示,他們會先不遺餘力,支持自己、庇護自己,成爲自己背後的強援,同時,他們也會漸漸讓自己放棄這門生意,“去過向善”。
自己做什麼事都要求隱密,多了這羣盟友來指指點點,諸多不便,但看這些和尚一副死腦筋的固執樣,估計也不是自己拒絕,他們就會聽人話的。
此外,雖然短時間內不會發生,可若干時日後,如若自己始終“執迷不悟”,不肯改過,以他們擇善固執的這股勁,說不定會直接走起修羅道,把自己給“超度”了,來世當個好人,把這當作是報恩的大禮。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確是偉大宏願,但不知有沒有什麼鬼魂,甘願沉淪,拒絕被地藏菩薩拯救的?而地藏菩薩碰到這樣的惡鬼,又會怎麼做呢?
想到這一節,溫去病只能苦笑,後頭在與龍雲兒、司徒小書解釋時,也聽得她們兩人面面相覷。
龍雲兒道:“彌勒大師真是菩薩心腸,這座舍利燈塔如果立在溫家,不但光照數百里的大海,更成爲金剛寺全力支持我們的象徵,溫家從此安穩了。”
司徒小書道:“金剛寺素有方正之名,從沒攪和進什麼爭權奪利的醜聞,得他們支持,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不過,也不是非要金剛寺不可的,我們封刀盟也可以作爲溫家的盟友。”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龍雲兒笑着說話,邊說邊將目光望向溫去病,自己一直結交司徒小書,一早存着藉助她的關係,拉攏封刀盟,屏護溫家之意,但說到底,這事仍只有溫去病能同意。
溫去病笑道:“好啊,我們做生意的,多個朋友多條道,有誰會拒絕這種好事?”
司徒小書大喜,正要開口,溫去病又道:“……可不能讓朋友吃虧了,之前給封刀盟的合作條件,加三成來給吧。”
聞言,司徒小書一怔,自己希望建立的關係,是真誠互助的朋友關係,而不是建立在金錢利益上的盟友,可溫去病一開口,就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堵住。
這趟自己急急趕來,是想幫小夥伴一臂之力,增進彼此關係,爲了達成這目的,甚至不惜短暫放下原則,使用封刀盟的資源,沒想到這男人手段通天,居然直接走通了金剛寺這條線,讓自己找不到使力的機會。
想來,慢了一步的自己,只能徒嘆扼腕,不過,自己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對於俠名卓著的封刀盟,溫去病似乎……不願深入往來,只想建立銀貨兩訖的契約關係,拒絕更進一步。
這真是很沒道理的事,封刀盟有自家爺爺坐鎮,這些年來行俠仗義,扶貧濟弱,無論黑白兩道都要豎起大拇指說聲好,公義名聲甚至還在金剛寺之上,無論哪家哪派,都以能與封刀盟結交爲榮,爲何溫去病的反應會這麼奇怪?
司徒小書疑心驟生,正犯着嘀咕,溫去病的目光已經掃過來,淡然道:“和尚們的問題,後頭再討論,妳們的問題纔要先解決。”
……自家的問題?
龍雲兒、司徒小書面面相覷,不曉得自己的問題在哪,就看溫去病瞥向龍雲兒,搖頭道:“爲什麼不敢全力出手?對我沒信心?”
“呃,信心這東西……”
龍雲兒面紅耳赤,不好意思像香雪一樣,直接吐槽對他的東西沒信心,但聽他這麼說,也一下明白過來,對於自己的法相真貌,溫家哥哥已經做好了掩藏準備,下回自己可以放心出手,不用怕會有事。
這些話,兩個人心裡明白,唯獨旁邊的司徒小書有聽沒有懂,但也多少理解,這主僕兩人有不方便解釋給自己聽的秘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纔剛想着,溫去病的目光就掃過來,“妳那個法相是怎麼回事?這應該不是妳原本的血脈之力吧?”
“……是這麼回事!”
司徒小書道:“這回我趕過來,也正想和你們商量此事,以前在大荒西朝,血脈力量封閉,法相一時不顯,沒有機會實證,回來後發動,就發現變成那副怪模怪樣,這是怎麼回事?”
雖然說法相之形,千奇百怪,但發動出來的法相,與溫去病的術式武裝如出一轍,司徒小書確實覺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