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是從下面傳來的,她把頭偏了過去,一雙眼正對上那從縫隙中透進來的臉,有些吃驚地喊出聲:“狗蛋哥?你怎麼來了?”
辛燕從小玩到大的玩伴狗蛋正趴在柴房不甚嚴密的木欄下,他黝黑的臉上沾了泥土,透亮的眼睛眨了眨,對辛燕道:“你等等!”
然後那雙眼不見了,連帶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狗蛋跑到了柴房門口,三下五除二地打開了柴房門,跑進來停在辛燕旁邊,壓低了聲音道:“燕子,我來救你出去!”
說着就去解辛燕手腕上的繩結,辛燕看着他,突然想起方纔自己阿爹說的那句話,渾身一僵,神色便冷了下來。
狗蛋解開了繩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說完他便往外面跑,卻覺得身後一頓,又被扯了回去。轉過頭去,看辛燕依舊坐在柴牀上不肯動,狗蛋拉了拉她的手臂,額上急出了層汗:“怎麼了燕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辛燕警惕地看着狗蛋,身子往後縮了縮,順帶想要掙開狗蛋的手,狗蛋忙握緊了不願鬆開,神色焦急地問道:“快啊!別等了!再等你阿孃他們該出來了!”
“你……”辛燕猶疑着開口道,“誰讓你來的?”
“什麼誰讓我來的?”狗蛋一臉愕然,“我聽我阿爹說你爹孃要把你給嫁了,正在四處替你找人家,可急死我了!你便要這樣就嫁了?我可不答應!我還要等你嫁個富貴人家讓我進去做管家呢!好不容易等到你阿爹阿孃都不在,你磨蹭什麼呢?還不快和我走!”
見辛燕仍愣着不走,狗蛋急了,一咬牙一跺腳,拽着她就往外跑去。辛燕猛地被扯離了被褥間,跌跌撞撞地被狗蛋拉着跑出了柴房,院子中空無一人,果然自己阿爹阿孃都不知在做什麼。狗蛋拉着她繞過柴房走到後牆邊上,便蹲下了身子,對辛燕道:“來燕子,踩在我背上翻過去。”
辛燕眼眶有些潤,咬着脣低聲道:“狗蛋哥……”
“別磨蹭了,快點!”狗蛋是個急性子,又催促了辛燕一番,辛燕才擡起腳來踩到他背上,手肘撐在牆上的時候她突然覺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當年她也是這樣撐在家裡的窗上,想要翻出去替辛晴找秀才,而如今她是爲了自己。
這世上是不是所有的追求都需要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纔會顯得珍貴?
辛燕趴在牆頭上,身子貼着牆,對還在下面的狗蛋伸出手來,道:“狗蛋,你捉着我,我拉你上來。”
狗蛋揚起臉來笑道:“得了吧,我還用你幫我?”說着便站了起來,手搭在牆頭腳在牆上蹬了幾下便翻了上來。
然後騎在牆頭有些得意地對辛燕晃了晃腦袋:“怎麼樣?你狗蛋哥我厲害吧?”
辛燕才驚異於那個與自己一同玩耍的狗蛋已經長大了,黝黑的膚色是因爲常年幫他家中勞作所曬,但整個人濃眉大眼的,顯得健康又精神,正出着神,狗蛋已經翻了下去,背抵着牆正站在辛燕下面,側了側頭對辛燕說道:“來,踩着我肩膀下來。”
辛燕探過腳來,那一雙小巧的腳便落在了狗蛋的肩頭,輕輕軟軟地像是要開出一朵花來,她整個人的重量都負擔在狗蛋身上,但狗蛋的身形卻沒有絲毫晃動,穩穩地如風霜不移的磐石。辛燕扶着牆慢慢蹲下/身子,然後坐在了狗蛋的肩頭上,兩條腿搭在狗蛋胸前,狗蛋聽見她的聲音終於染上了笑意,在他耳畔輕輕說道:“狗蛋哥,你真好。”
有她這句話,他就知足了。
然而他卻哼了一聲:“這可是有回報的!還不是看你生得是城北最俏的一個,想等着你未來的夫君給我找個好差事,免得我成日了面朝黃土背朝天,曬脫了幾層皮。”
“誒,好好好!”辛燕的手環住狗蛋的脖子,眼中是飛揚的神采,問狗蛋:“狗蛋哥,我們去哪兒啊?”
狗蛋心裡咯噔一聲,去哪兒?他也沒想過啊,只想着先把辛燕從火坑中救出來,但是也沒想好救出來了要幹嘛,但看着辛燕亮晶晶的眼神,他便也興沖沖地說道:“管他呢,先跑吧,能跑多遠是多遠!”
“嗯!好!”
狗蛋就這麼讓辛燕坐在他頸後走了起來,他本就生得壯實,一聲硬邦邦的肉,力氣活幹多了自然力氣也足,辛燕身量輕巧,這麼揹着她也不算什麼難事兒。他還是動了動平常沒有用過的腦子,覺得照理來說這種情形應該往人少的地方走纔不容易被發現,哪裡人少呢,自然就是心碧山了。
於是他帶着辛燕雄糾糾氣昂昂地朝心碧山跑去,沉浸在新鮮感中的二人其實並沒有發覺,自己的這種一時興起的行爲以學術的角度來看,叫做——
私奔。
然而當狗蛋帶着她在心碧山中轉了一圈又一圈的時候,這種一時興起的新鮮感便消靡殆盡了。
辛燕揉着腳,皺着眉看正對着一棵樹冥思苦想的狗蛋,說道:“狗蛋哥,我們是不是迷路了啊?”
“纔沒有!”狗蛋的眼皮跳了一下,轉過身來拉起辛燕的手又準備往前走,這會兒興頭過了,辛燕惦念起一句男女授受不親來,便忙推了狗蛋的手,狗蛋有些詫異地轉過頭來看她,她仰起臉來笑道:“狗蛋哥你在前面走,我跟着就好了。”
“行,那你跟好了。”
然而半個時辰後他們又轉回了到了這棵樹面前。
“狗蛋哥……”這時候天已經有些暗了下來,落霞漸染,歸鴉成羣,辛燕有些擔心地四處看了看,秀氣的眉一點點擰起來:“我們到底能不能走出去啊?”
她扯了扯衣裳下襬,足尖在綠葉掩映中顯得格外秀氣,但她卻覺得酸脹得不行,她擡起頭來,有些猶疑地問道:“我們是不是……遇到鬼打牆了?”
“不可能!”
狗蛋又驚又懼地跳了起來,抱着手臂,背立馬靠在了樹幹上,四下裡打望着:“哪有什麼鬼打牆?□□的,燕子你可別胡說……”
“誒……可是現在都快日落了,馬上天就要黑了……”
“那也沒有鬼!”
“可是我們已經……”
“那也沒有!”
看着狗蛋一臉逞強身子卻不由自主瑟瑟發抖的模樣,辛燕噗嗤笑了出來,她頭往旁邊偏了偏,看向狗蛋身後,稍稍提高了聲音:“咦,狗蛋哥,你看那是什麼?”
“什麼?”
狗蛋僵着身子不願扭頭去看,辛燕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狗蛋身側,踮起了腳道:“似乎是個石墩?”
“石墩?”狗蛋疑惑地轉過身去看,一邊看一邊嘟囔道,“這荒郊野嶺的,哪來的石墩……哇啊!!!!!!”
這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起了棲息的林雀,樹梢嘩啦啦地響,狗蛋抱着頭蹲在地上,渾身顫抖地喊道:“那哪裡是什麼石墩!分明是墓碑!”
“墓碑?”
辛燕大着膽子又往前走了一步,被狗蛋扯住了褲腿,她低頭看去,狗蛋面色慘白地擡頭看着她,咬着牙道:“燕子你可別過去!這深山老林的保不準是個古屍,待會兒從土裡爬出來將你給吃了可怎麼好!那我罪過就大了!”
辛燕笑眯眯地蹲了下去,抱住膝頭,對狗蛋說道:“狗蛋哥,好男兒頂天立地的,怎麼能怕鬼呢?”
“好男兒頂天立地,左青龍右白虎,唯一不能降的就是鬼!”狗蛋朗朗聲表狡辯,“鬼那種東西,是人能夠不怕的嗎?青面獠牙的,還要吸食陽氣,把我吸乾了我以後還怎麼娶媳婦兒?”
“不害臊!”辛燕啐了狗蛋一口,甩了手起身便往那墓碑走過去,狗蛋心中雖怕得很,但也不放心辛燕隻身犯險,只能硬着頭皮追了過去。越近他越覺得陰森,不由得扯了扯辛燕的衣衫,好聲求道:“燕子,要不咱別去了吧,重新找找哪兒還有出去的路。”
辛燕在前面走着沒有回頭,分開了半人高的植株,說道:“狗蛋哥你找了那麼久的路都找不到,興許那鬼是個心善的鬼,在這山中晃盪久了可憐我們,便指條明路給我們也說不準呢?”
“胡說八道!要是真有鬼,深山老林寂寞這麼久了,見你這麼水靈靈地肯定便要將你留着陪他!這豈不是才把你救出火坑卻讓你落入鬼窩?!”
狗蛋猛地站住了,扯着辛燕不要她再往前走,一個勁兒地搖頭:“不好不好!不許過去了!”
但這處已經裡那墓碑不遠了,山間潮溼,墓碑上已生了些許青苔,墳包被山間的植物所覆蓋,倒顯得像是一座小小的青黛的山,辛燕歪了歪頭,看到石碑上刻畫的字,喃喃念出聲:“沈雲深之墓……”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真是個好名字,辛燕這樣想到,然後她繼續往下看去:“故友晉嘉,楚徵,楚蒙,雲懷遠……”
她越念聲音越低,神情越不可置信,整個人愣在那裡,狗蛋察覺到她的變化,越過她肩頭去看:“怎麼了?”
與此同時,一雙枯瘦的手從狗蛋身後出現,搭上了狗蛋的肩膀,陰森蒼老的聲音在狗蛋身後響起:“你們在這裡做什麼?”